第二輯 柳永

2024-08-16 00:59:34 作者: 李清秋
  追前事,暗心傷,一生贏得是淒涼第一節 優遊少年柳三變

  十幾歲的少年,正是人生最生機勃勃之際,再穩重老成的理想,再沉重壓抑的寄託,也無法將少年的活潑天性湮沒。

  更何況,酷愛遊山玩水的柳三變,早已學會了用慧眼捕捉自然之美。

  一

  宋太宗雍熙元年(984 年),暮春三月,草長鶯飛,江南早已一片櫻紅柳綠,濕潤的風自南而來,白牆黑瓦的私塾里,孩童誦詩的聲音若隱若現,屋檐下盤旋著幾隻雛燕,享受著初次飛翔的樂趣,時光無聲無息,仿佛也被這溫柔的水鄉揉碎。

  然而在儒臣柳宜家裡,此時卻熱鬧非凡。一個男嬰的誕生,給這個平日裡總是奔波勞碌的家庭平添了一份喜悅,尤其是柳宜,彼時他已四十六歲,仍宦遊於州縣之間,擔任些無關緊要的官職。他已育有二子,長子柳三復,次子柳三接,此時都在為考取功名埋首苦讀。柳家又添一子,鄰居紛紛前來道喜,柳宜一邊拱手道謝,一邊在心底揣度著男嬰的名字……柳氏一族的故鄉,在鍾靈毓秀的福建省崇安縣(今武夷山市),柳宜的父親柳崇在當時便以儒學顯名。唐末五代豪強四起,時局動盪,為避禍亂,柳崇攜家隱居在崇安縣的金鵝峰山下。

  柳崇此舉,本是想避世,沒想到在如此人跡罕至的偏僻之地,卻迎來了一位朝廷要員,此人奉命詔柳崇出山為官,柳崇淡然搖首,只道家有高堂無人奉養。

  後來,無論朝廷如何催促,柳崇果然不為所動,但這位閉門治學的儒者,並沒有阻止兒子們的求仕之路。柳崇育有六子,皆出仕為官。其中長子柳宜,曾上書朝廷,暢談政論得失,南唐後主李煜見之,頗為讚賞,遂招入宮中為官。

  柳宜性格耿直不阿,一身傲骨,官居監察御史之職,諷貪刺邪,直言敢諫。他的好友王禹偁曾在《送柳宜通判全州序》稱,柳宜「多所彈劾,不避權貴,故秉政者尤忌之」。

  公元975 年,北宋的鐵騎踏破南唐都城金陵(今江蘇南京)的城牆。三年後,後主李煜被宋太宗以牽機藥奪了性命。按照話本小說的故事套路,國破君亡,有骨氣的舊臣當以死報答龍恩,方能贏得後世的讚譽。

  然而,倘若不是身處其間,誰也無法體會柳宜的難言之隱。

  宋太祖趙匡胤給柳宜等一干舊臣提出了優渥的條件,又言之以情,曉之以理,大談「天下初定,亟須爾等能臣輔佐朝廷,以保蒼生」云云,最終,柳宜選擇了降宋。

  南唐舊臣的身份不是與生俱來的胎記,柳宜窮盡前半生所學,才在風雨飄搖的南唐換得一頂烏紗帽,孰料世事變幻無常,頃刻間,他治國平天下的宏願便被擱淺,他感激舊主李煜的知遇之恩,但他亦清楚,要在幅員遼闊的中原建立一個統一政權,非趙匡胤這等鐵血之人不可。降宋之事雖已坐實,但若能解救天下蒼生於水火之中,骨氣名節又算得了什麼?

  雖然宋主認為柳宜「識理體而合經義」,但因他的舊臣身份,終歸不肯委以要職。當然,也不能指斥帝王心胸狹隘、不懂用人之道,歷代王朝的興亡皆是如此,對前朝的臣子以禮相待已頗為可貴,倘若真的委以要職,則未免顯得草率。宋主深諳此道,對柳宜等舊臣,表面尊敬有加,實則即為打壓。柳宜在宋為官數年,政績頗佳,卻仍只是州縣閒散小官,且朝廷一紙調令,就需四方奔波任職,所以,柳家人亦飽受顛沛流離之苦。

  生命中出現這樣的變故,柳宜也唯有一聲長嘆。在他的後半生里,「南唐舊臣」這頂帽子成為他摘不掉的夢魘……柳宜為兒子起名「柳三變」。柳三變在族中子弟排行第七,故親密的人亦稱他「柳七」。「三變」二字取自《論語》:「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大抵描述了孔聖人眼中的君子形象:遠觀嚴肅不苟,接近即溫和坦蕩,談吐嚴厲莊重,無嬉鬧之態。柳宜給幼子起了這樣一個寄託深遠寓意的名字,自然是希望他能飽讀詩書,以儒家之禮約束自己,以修身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在功名之路上能有所作為。


  年幼的柳三變,過早地開始了漂泊生活。父親柳宜仕途不定,朝廷的調令指向哪裡,就須拖家帶口,奔赴那裡去任職。柳三變自出生起,就隨父親輾轉於蒲州、泉州、揚州等地。少年的他還不懂離別羈旅之苦,只覺得各地風景新鮮有趣,而車馬勞頓的辛苦、披星戴月的奔波,自有大人操辦,他也不必多想。

  直到太宗至道年間,失意的父親輾轉回到故鄉,柳家人的漂泊不定的生活才總算暫時結束。

  在推崇儒家禮法的崇安白水村,六子入仕的柳門頗受當地人敬重,柳三變隨父剛回到故鄉,迎接他的便是鄉民們熱切的目光和殷切的招待。在這裡,他隱隱體會到入仕給人帶來的榮耀感。彼時他剛滿十三歲,已經度過了蒙童的天真無知,光耀家族門楣的觀念已深入少年的骨髓,他對唐詩所云「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深信不疑,幻想著「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生活。

  柳三變少年自幼聰慧,加之老師指點,學業更是突飛猛進,十四歲時的一篇習作,他便發下宏願,立志求學:父母養其子而不教,是不愛其子也。雖教而不嚴,是亦不愛其子也。

  父母教而不學,是子不愛其身也。雖學而不勤,是亦不愛其身也。是故養子必教,教則必嚴;嚴則必勤,勤則必成。學,則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則公卿之子為庶人。

  ——《勸學文》

  柳宜看罷兒子的習作,心中甚是欣慰。柳三變也知曉,他雖出身仕宦之家,境況比庶民優越,但和那些貴族公卿相比,畢竟差距懸殊。父親鬱鬱寡歡的神情、終日緊鎖的眉頭,還有朝廷無休無止的調令,讓這個生性敏感的少年體會到了柳門子弟求仕之路的不易,他盼望著有朝一日能科舉及第,光宗耀祖,才不負父親的諄諄教誨。

  二

  十幾歲的少年,正是人生最生機勃勃之際,再穩重老成的理想、再沉重壓抑的寄託,也無法將少年的活潑天性湮沒。更何況,酷愛遊山玩水的柳三變,早已學會了用慧眼捕捉自然之美。有家鄉的景色為伴,少年的眼裡仿佛整日都框住一幅巨畫裡。在《樂章集》中,保留了一首他寫於崇安的詞作,《巫山一段雲》是他現存最早的詞作: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穩破非煙,何處按雲軒?

  昨夜麻姑陪宴,又話蓬萊清淺。幾回山腳弄雲濤,仿佛見金鰲。

  ——《巫山一段雲》

  這如仙山道鄉一般的地方,便是柳三變家鄉附近的名勝武夷山。武夷山是道教名山,北宋道教昌盛,柳三變慕名遊覽,抒情感懷,再尋常不過了。

  在這首遊仙詩中,他幻想自己正遨遊於天庭,與美麗的麻姑一起,為王母祝壽。宴席上,麻姑講起了人世的滄桑變化,他正喟然長嘆,蓬萊島的流水卻變得又清又淺。麻姑感嘆,自己在天上一日,人間卻已過萬年,生命在瞬間灰飛煙滅,富貴功名也不過滄海一粟。原來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不朽與永恆,一切皆如過眼煙雲,隨風而散……柳三變突然驚醒,望見山腳的雲海翻騰,仿佛一隻金鱉在翻騰攪弄。

  同是游山之作,比起早前的《題建寧中鋒寺》,這首詞多了些波詭雲譎的想像,頗有李賀和韓愈的味道。難得的是,詞中充滿了對自由的嚮往、對永恆的追求,雖被寄托在縹緲的遊仙世界裡,但畢竟已經開始呈現出柳三變的特色,仿佛對山水情人之耳,吐盡綿綿相思意……除卻縱情山水詩詞,柳三變的世界裡還有一扇小小的門扉。

  大約在十六到十九歲之間,在長輩的主持下,柳三變在故鄉娶了妻。史書中關於柳三變的記載鳳毛麟角,其妻的故事更是難以尋到。因此,後人只能從柳三變的詞作中,推測他與這個女子之間的情事。


  這個與柳三變結合的神秘女子,竟然未能在他的浩瀚詞海中留下芳名,或許是幸福來得太過迅疾,年輕的柳三變還不懂得向後世傾吐他的喜悅,或許真正的愛情本就不必言說,平淡的生活處處都有詩意,這個被柳三變詞名包裹的女子,留給世人的,亦是美麗的側影。

  古人成婚講求「門當戶對」,柳家在崇安也算高門大戶,再加上柳三變的兩個兄長,三子早已名聲在外,人稱「柳氏三絕」。如此推斷,這個女子也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即使不是鐘鳴鼎食的貴族之家,也當是個賢良淑惠的大家閨秀。後人在柳三變的詞作里,捕捉到了些許蹤跡: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妳妳、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玉女搖仙佩·佳人》

  清人沈謙在《填詞雜說》中評論道:「大畏唐突,尤見溫存。」這番細緻而認真的掂量,道出詞人心底最難以啟齒的秘密。詞章,如同一盤潔白無瑕的青花瓷器;文字,如同瓷器上甘洌冰涼的露水。在這之下,是詞人滾燙鬱勃的赤子之心。

  看來,這段父母之命的婚姻對柳三變而言是彌足珍貴的,古今多少才子,因為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可抵抗,而與心儀的佳人天涯相隔。幸運的柳三變不必接受這種悲劇,妻子溫柔的臂彎承接了他所有關於春花秋月的幻想,那份喜悅猶如竹林中送來的一陣清風,吹得人每根汗毛都微微戰慄。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在《玉女搖仙佩·佳人》里,柳三變第一次講到了自己推崇的愛情觀。那便是世間最完美的才子佳人式的愛情,郎才女貌,情投意合,遂結良緣。普天之下,還有比這更浪漫的邂逅嗎?

  在他後來的諸多詞篇中,都能體悟到他對這一份信念的追求和堅持。這種愛情觀,正是對當時門戶觀念的反對,然而他並未意識到,自己這一樁美滿的婚姻,正是他所反對的正統觀念給予的。

  此時的柳三變,羽翼尚未豐滿,仍舊是封建家庭制度下的一隻幼雛。雖然多年後羈旅在外的他常以浪漫不羈的性格自嘲,但在故鄉崇安時,少年恐怕並沒有能力捍衛他那才子佳人的美夢。

  然而美夢就這樣不期然在現實中呈現,詞人如痴如醉。

  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雲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斗百花》

  新婚妻子方當笄歲,如出水芙蓉,一塵不染,她梳著垂楊雙髻,面色微紅,立於窗下。遙遙看去,那纖細的腰肢、婀娜的身影,仿佛偶然離宮的仙女下凡,令人心生愛意。嬌妻嫵媚,但那種嫵媚渾然天成,只是畫了淡淡的眉,便清麗可人。夜已深,她卻遲遲不肯睡下,背著夫婿寬衣解帶,紅色的蠟燭映照著她羞澀的臉,就像一幅仕女圖般安靜而又動人。

  「閨房狎媟,不宜實說,而有本色描寫,跡近誨淫者。」或許是柳三變的筆觸太過細膩,才引起了後世學者如錢基博這些正統文人的不滿。其實,古代寫閨房之趣的詩詞並不少,只是旁人多用旁敲側擊的含蓄之法,給讀者以朦朦朧朧的美感,唯有柳三變,大膽地挑開那一層薄紗,營造著屬於自己的感官世界。

  嬌妻在側,生活安寧,這種再好不過的日子卻並未長久。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 年),十八歲的柳三變在家鄉通過了鄉試,準備進京趕考。他與妻子柳氏剛剛成婚半載,正是如膠似漆之時,無數甜蜜的諾言才剛剛說出口,便被現實擊打得支離破碎。夾雜著有情與無情,伴隨著希望和失望,他告別了家鄉,揮別了深愛自己的妻子,開始了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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