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初嘗蜜糖的孩子,在風月之地流連忘返,痛飲大醉,將自己徹底地放逐在此處。
桃花扇底,美人起舞,醺醺然的柳三變仿佛又看見了幼年在蘇州所見的奇妙場景。
歌聲輕柔,箜篌寂寥,他的摺扇刻盡「風流」二字,醉在胭脂扣中,他似乎已經忘了來此地的初衷。
一
功名之路漫浩浩,自崇安至汴京,一路風光無限,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柳三變騎馬換舟,不日便抵達杭州。杭州,乃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文人墨客、富商巨賈皆匯聚於此,此處風光無限又多風月之地,自然是文人騷客們駐足之處。
柳三變在杭州停駐,除了仰慕風光、尋訪古蹟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干謁求仕。杭州乃江南重鎮,達官貴人亦多居此處,柳三變若能幹謁其中一二,獲得賞識,他日科舉及第,便不是難事。
初到杭州,他便領略到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真諦。這個古老的南方城市處處散發著甜膩的氣息,是新釀的米酒從烏篷船上飄蕩出來,是貴族少女們唇上的胭脂撩人心魂,也是燈火闌珊的秦樓里琵琶躍動的曲調……一陣柳絮飛來,迷了他的雙眼,吞吐著這種玫瑰似的氣息,柳三變有些不知所措,柔情如此,詞人怎能抗拒?
春花秋月,暮暮朝朝,父親語重心長的祈願,妻子盈盈盼歸的眼神,終於在柳三變心裡變成越來越小的情愫,最後就如一場春雨拂後,終究不留痕跡……
他像初嘗蜜糖的孩子,在風月之地流連忘返,痛飲大醉,將自己徹底地放逐在此處。桃花扇底,美人起舞,醺醺然的柳三變仿佛又看見了幼年在蘇州所見的奇妙場景。歌聲輕柔,箜篌寂寥,美酒盛宴,柳三變的摺扇刻盡「風流」
二字,醉在胭脂扣中,他似乎已經忘了來此地的初衷。美人如畫,停滯了他求取功名的腳步,若有愛人長相廝守,功名富貴也不過彈指之事。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望海潮》
這首詞氣勢博大、力量非凡,成為書寫杭州的千古絕唱。很難想像,如此大開大闊、直起直落的筆法出自柳三變這樣的文弱書生筆下,若非心有坦蕩氣魄而不可得。區區數十字,就將杭州的地理位置、歷史風貌、優美景色納於筆中。「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遠遠望去,這一處人煙阜盛,各式建築鱗次櫛比,檐牙錯落,再將鏡頭移近,只見鬧市繁華,戶盈羅綺,熙熙攘攘;下闋筆鋒一轉,只見風和日麗,桂子飄香,荷花蕩漾,釣叟蓮娃泛舟於湖上,一派安寧祥和氣象。
此時距宋太祖趙匡胤立國不過四十餘年,華夏中原在經歷五代十國的戰火後,又一次在大一統帝國的統治下,開始新的復甦與繁榮。年輕的北宋王朝無疑是驕傲的,這是盛唐之後,九州大地再次以富庶和文明享譽世界。太祖立國之初,曾立下祖訓「刑不上大夫」。於是,優待文人成為北宋統治者的慣例,在這一風氣影響下,民眾對文人普遍尊重,而文人亦多享樂無憂,所以才有「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的場景。
一曲《望海潮》,撩撥著無數人的江南大夢。湖山之美好、城市之富庶,吊起了路人的嘴角,有凌雲之志的士子,將仕途作為歸宿;風流倜儻的才子,將風月場作為溫柔鄉,柳三變兩種心思兼而有之,所謂蘇杭之夢,大夢無邊。
這闋詞,亦是他走上仕途的第一塊探腳石。
當時,杭州有一朝廷大員名叫孫何,柳三變曾慕名前去拜謁,奈何孫門戒嚴,非有名望之士不得相見。於是他創作了此詞,並攜其詞相見江南名妓楚楚。楚楚姑娘雖為歌妓,但精通詞律,頗有造詣,讀罷《望海潮》,大喜,連聲稱讚。柳三變誠懇地說道:「欲見孫相,恨無門路,若因府會,願借朱唇歌於孫相公之前。若問誰為此詞,但說柳七。」眼見才子致仕無門,楚楚姑娘欣然答應。
適值孫府中秋府會,楚楚應邀獻舞一曲。在孫家豐盛豪華的宴席上,眾多達官貴人為一睹楚楚容顏紛紛上前。絲竹聲起,紅燭裊裊,楚楚一襲紅衣,在廳堂之上隨風起舞,琵琶奏樂,朱唇輕啟,一曲《望海潮》婉轉悠揚,眾人對她的舞姿如痴如醉,對所吟之歌,更是拍手叫絕。
舞畢唱罷,全場默然,仿佛沉浸在錢塘繁華中不願抽離,許久,孫何問道:「詞曲為何人所作?」楚楚答道:「崇安柳三變。」
南宋楊湜在《古今詞話》記載了這件事的結局:「孫即日迎耆卿預坐。」於孫何而言,結識這樣一位有才之士是光耀門府之事,於柳三變而言,則順利走上了干謁投獻的第一步,可謂皆大歡喜。
在這則故事裡,後人亦採擷出了其他意味。分明是以投獻干謁為目的頌詞,在柳三變手中,不僅毫無阿諛奉承之醜態,反而寫得瀟瀟灑灑,極盡風流。
在他筆下,錢塘之地沒有那種香軟浮靡的小家之態,卻是大氣磅礴而不失清秀之姿。由此可見,柳三變雖有意仕進,但也絕不是一味見利忘義之徒。他有干謁之心,卻不肯低眉折腰,以至於後來屢屢碰壁,在這首詞中即可看出一二端倪。
古往今來,干謁之舉,何不是士子們心頭的矛盾?分別被冠以「詩仙」「詩聖」美名的李白、杜甫,就是在干謁之途嘗盡人間冷暖。他們左手敲打著王侯將相的朱門,右手又掂量著此舉的得失,這欲罷不能的痛苦,非身處彼時而不能體會。
孫何被柳七的才華折服,在杭州對柳三變禮遇有加。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孫何奉旨回京任職太常禮院,柳三變作詞以贈別:漸覺芳郊明媚,夜來膏雨,一灑塵埃。滿目淺桃深杏,露染風裁。
銀塘靜、魚鱗簟展,煙岫翠、龜甲屏開。殷晴雷。雲中鼓吹,游遍蓬萊。
徘徊。隼旟前後,三千珠履,十二金釵。雅俗熙熙,下車成宴盡春台。
好雍容、東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罍。且追陪。鳳池歸去,那更重來。
——《玉蝴蝶》
孫何或曾許諾,有朝一日待柳三變抵達汴京,定助他青雲展翅,叱吒朝野。
可惜的是,春來秋去,風雨飄搖,等來的卻是一紙白蝴蝶——同年冬月,孫何在汴京病逝。
還未從孫何病逝的噩耗中解脫,柳三變又聽見一樁京城奇聞:這一年,自幼聰慧的少年晏殊,得江南按撫張知白的力薦,以「神童」之名入京殿試,一舉成名,宋真宗對其刮目相看,賜同進士出身。
到底是江南的煙雨朦朧更令人迷醉,還是汴京的權力爭奪更攝人心魄,柳三變心裡,早有了定奪。
二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澆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
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鬥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墜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木蘭花慢》
風塵僕僕的柳七郎步入汴京時正值清明,此時綿綿的雨幕下四野如市,汴梁城中的歌兒舞女步出了舞榭歌台,在盛開著爛漫桐花的芳樹之下,或是有緗桃和艷杏交相點映襯綴的園囿中間,羅列杯盤,互相勸籌。柳三變的面前,不斷經過的是攜帶著炊餅、雞雛、名花、異果等各類土儀來踏青尋春的行人。
在這格外的喧鬧中,遠遊之人是否會突然感到格外的寂寞呢?
元旦、寒食、冬至是宋人最重視的三個節日。清明節與寒食節相連,在寒食節後的第三天,所謂「人間佳節重清明」,人們往往在這一日拜掃新墳,城市中的人們紛紛步入郊野。此時的行人都有親朋陪伴,唯有孤單的七郎靜靜地駐足於喧鬧的人群中,如一塊寂寞的礁石分開涌動的潮水,他已不忍想像此時家鄉的情景。
鬧和靜、冷和暖,它們往往相伴而生,就在柳三變心頭微寒之時,陣陣清脆悅耳的管弦絲竹之聲奏起了他未曾聽過的新曲,迎面颳起了一股熏人的暖風,它使柳三變從寂寞傷春之情中掙脫了出來。淅瀝瀝的小雨洗去了籠罩汴京的胭脂香,卻帶不走那濃情的源頭。於是他收拾心情,調轉馬頭,沿著樂曲躍動的蹤跡向著暖風的來處一路尋去。
柳三變的旅途中美人總是比美景來得可貴,柳暗花明間,也許是美景襯託了美人的嬌媚,也許是美人奪去了美景的妖冶,當採花鬥草的少女嫣然一笑間露出她們的瓠犀般的貝齒;嬌艷的歌姬搖曳著她們如細柳般的腰肢交往迎合,傳遞風情,一切美景都在美人之前失卻了顏色。
柳三變好似步入了《紅樓夢》里那片如夢似幻的仙境之中,隨處可見遺簪墜珥盡情歡愉的痕跡,無數笑靨如花的佳麗讓他沉醉了、迷失了,他隨波逐流於幻境中不可自拔,拋卻了功名利祿的煩惱,只在淺斟低唱中求個長醉不復醒。
「富麗天下無」的汴京對於柳詞無異於芬芳的沃土,在這個地方,千載長青的中華文壇又蔓延出了一支茁壯的枝幹。《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八《東坡詞》提要稱:「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三變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詞本是源於配樂而歌的燕樂,自文人染指之後,詞就走上了詩化與雅化的道路。
當某種事物脫離了大眾而變為一小部分人的專屬時,它往往會有失於偏頗,走向極端。詞大抵如此,當它成為只是士大夫消磨時光的婉轉小令時,就被禁錮在士人的筵席和寢榻之間,失去了向前發展的動力。
柳三變自雅詞之外開闢了詞「骫骳從俗」的新境,他把汴京城裡世俗的活力,滾滾紅塵的五彩斑斕嫁接到了詞的身上。詞脫離了生澀的舞文弄墨,開始關注普通人的喜怒哀樂。這是開風氣之先的一步壯舉,自此,詞開始天下詠之,宋詞開始與唐詩一較長短。可以說,柳三變成就了趙宋一代之文學,蘇東坡、辛稼軒等都受到了柳詞的餘蔭。
柳詞的新創也並非「天工」,汴京的青樓畫閣、市井風情浸染著詞人的根骨,把他從一個痴情少年變成了一個多情浪子,這個匯聚了萬丈紅塵最美好及最齷齪的地方用同樣的方式精煉了詞人手中的筆。只有在這座昂首挺立在世俗的巔峰,將當世最頂尖的經濟、文化集於一身的城市才可以醞釀出有井水處必歌之、雅俗共賞的柳詞。
初到汴京不久的柳三變成了一顆博得彩雲競相追逐的明星,年少輕狂的詞人還不懂和氏美璧要寶光暗藏的道理,他肆無忌憚地散發著光輝,彰顯著自己的才華。《醉翁談錄》丙集卷二記載:「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十倍。」葉夢得的《避暑錄話》也記載了當時其受追捧的盛況:「柳耆卿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於世,於是聲傳一時。」
風流才子還未狀元及第就已憑著他的詞作名滿京華,只不過為他的才華傳誦的不是談經論史的文人士子,而是樂工和歌妓的巧手與朱唇。其父柳宜希望他成為一個「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的「三變」君子,但品嘗了瓦肆勾欄里的溫軟、唇齒間盡余香甜,夫子樂道的清淡如水便如何也品不出滋味了。他只道,不得辜負了樽中美酒、玉盤珍饈,不敢消磨了美人的韶華。
柳三變旁若無人地在一條條煙花柳巷中安步當車,漸行漸遠於「正人君子」的康莊大道。
繁紅嫩翠。艷陽景,妝點神州明媚。是處樓台,朱門院落,弦管新聲騰沸。恣遊人、無限馳驟,嬌馬車如水。竟尋芳選勝,歸來向晚,起通衢近遠,香塵細細。
太平世。少年時,忍把韶光輕棄。況有紅妝,楚腰越艷,一笑千金何啻。向尊前、舞袖飄雪,歌響行雲止。願長繩、且把飛鳥系。任好從容痛飲,誰能惜醉。
——《長壽樂》
年輕的柳三變毫不懷疑才高八斗的自己會在廟堂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不是為自己的際遇而忐忑,只因他天生一顆博愛多情的七竅玲瓏之心,身邊的美人、風光所有觸動過他心靈的事物,都已成為他割捨不下的珍寶。
初到汴京的歲月是荒唐且快樂的,但韶光往往易逝,好夢終究難圓。就如我們欣賞繁紅嫩翠的艷陽景時總會擔心江河日下萬物凋零;感嘆美人的朱顏時尤不能忘卻一日春光盡,可憐白髮生。時間不會為了我們任何人停止前行的腳步,這是它最公正也最殘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