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大宋詞人那些事> 第四節 氣盛奈何路坎坷

第四節 氣盛奈何路坎坷

2024-08-16 00:59:54 作者: 李清秋
  歐陽修的仗義執言使他的仕途上步入了一個低谷,看著棲身在船里的母親和妹妹,歐陽修心裡很是煎熬,他也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會遭到這樣的境遇,可就是改不了本性——那種正直、敢言、不屈的本性。

  一

  花開花又謝,轉眼間又是一年,又到了正月十五賞花燈的時候,想起去年元夜時與佳人相約共賞花燈的情景,想起家中曾經柔情軟語縈繞的日子,一首《生查子》從他的心頭流出。於是,便有了那句千古名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過去的一年裡,為了平抑心中的悲傷和對亡妻的思念,歐陽修將自己的時間排得很滿,不是在館閣校勘藏書,就是外出考察,讓自己沒有多愁善感的時間。在考察中,他發現宋朝已經不像看上去那麼牢不可破、繁華昌盛,在許多人們看不到的地方,早已有了些漏洞。

  歐陽修在《原弊》一文中寫道,宋朝的社會中存在著三種主要弊病,即「誘民之弊」「兼併之弊」和「力役之弊」。「夫此三弊,是其大端。又有奇邪之民去為浮巧之工,與夫兼併商賈之人為僣侈之費,又有貪吏之誅求,賦斂之無名,其弊不可以盡舉也,既不勸之使勤,又為眾弊以耗之。……天下幾何其不乏也!」

  此外,還有「不量民力以為節」「不量天力之所任」,歐陽修認為這些都是社會中的弊端。歐陽修提倡民本思想,認為國家應該以民為本,關心民生,先安撫民眾,讓民眾過上安穩的生活,保護農業生產,才能讓財政危機真正得到緩解。

  歐陽修在文中指出,自古以來,農業是天下之本,如今的官吏輕視農業,將務農看作低賤之事,便是忽略了立國之本。官吏們不但不考慮發展農業,還通過賦稅將農業物資據為己用,這樣不但會傷害農民,令農業發展滯後,還會影響國家的發展。

  歐陽修提議君王應有節制地使用物資,同時愛護百姓,百姓們就會心甘情願地將物資獻給君王,從而維持平衡。否則,農民無法滿足自己的生活,只能以糠麩為食,必然會損害農業生產,進而使經濟危機越來越嚴重,造成惡性循環。

  歐陽修將自己的觀點盡書於紙上,建議朝廷以務農為根本,不要誘使農民離開土地去當兵,不要讓大地主無限制地兼併土地並對農民放高利貸,不要給農民施加過重的徭役。

  此時,范仲淹也沒有停止對朝政的關注。與歐陽修不同的是,他將著眼點放在了懲治腐敗官吏方面,而他最大的目標人物便是當朝宰相呂夷簡。呂夷簡在劉太后攝政時便已是宰相,後宋仁宗親政,他仍為宰相,朝中大小官員見狀,知他位高權重,於是紛紛依附於他。

  既然是依附,自然少不了賄賂和獻媚,一時之間,朝中掀起了貪污腐敗之風。其他官員懼於呂夷簡的地位,即使對貪腐之事心知肚明,也不敢直言,可范仲淹是何人,他一生最不懼權貴,不屑於那些賣身求榮之人,於是他上書宋仁宗,建議宋仁宗親自掌握官吏的任用權,不要交給宰相。

  為了讓宋仁宗更清楚地看到官場現狀,范仲淹作了一幅《百官圖》,並一一向宋仁宗說明每個人的晉升過程,將那些買官之人一一挑出。呂夷簡得知此事後非常憤怒,於是根據自己對宋仁宗的了解,在宋仁宗面前惡意中傷范仲淹,說他「私結朋黨」。


  宋仁宗一生最忌官員私結朋黨,聽到呂夷簡這樣說,便立刻將范仲淹貶至饒州。許多熟悉范仲淹為人的正直官員出面為他求情,但他們全都遭到了貶斥,一些平日裡與范仲淹交好的官員更是沒能逃過一劫。其他官員見狀,紛紛閉上了嘴巴,對他們而言,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比什麼都重要。右司諫高若訥為了自保,甚至落井下石,大加詆毀范仲淹,稱他平日裡便謀求升進,為人不當,理當被貶。

  看到自己尊敬的人受到如此待遇,歐陽修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憤怒,揮筆疾書,寫下了《與高司諫書》,將高若訥趨炎附勢、只知諂媚討好的嘴臉刻畫得栩栩如生。

  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學問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節,有能辨是非之明,又為言事之官,而俯仰默默,無異眾人,是果賢者耶!

  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為諫官來,始得相識。侃然正色,論前世事,歷歷可聽,褒貶是非,無一謬說。噫!持此辯以示人,孰不愛之?

  ——《與高司諫書》(節選)

  他本以為高若訥讀過之後會心生愧意,卻不想他收到信後惱羞成怒,真的將此信呈給了宋仁宗,並稱歐陽修意在諷刺皇上非明君,隨意驅逐意見不同的賢臣。宋仁宗以歐陽修是范仲淹朋黨為由,將他貶至夷陵任縣令。命令一下達,御史台的官吏們便踏破了歐陽修家的門檻。這些官吏為了討好上級,以表自己的忠心,每天都會上門來催促歐陽修一家快些搬走。

  第五日,歐陽修一家被趕出了汴京的住宅。歐陽修本打算雇一輛馬車,從陸路前往夷陵,可是由於出發時間太緊,一時間雇不到車馬,他只能帶著一家老小走水路。

  歐陽修的仗義執言使他的仕途上步入了一個低谷,看著棲身在船里的母親和妹妹,歐陽修心裡很是煎熬,他也不是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會遭到這樣的境遇,可就是改不了本性——那種正直、敢言、不屈的本性。那種本性占據了他的整個靈魂,使他在日後的道路上縱然走得艱難,也要無愧於良心。

  二

  一路顛沛,終到夷陵。夷陵地處偏僻,這裡的百姓認為,被貶到此地的官員多是朝廷不看好的人或是有罪之人,所以對於歐陽修,他們心裡有很強的防備心,連見面時都直呼其名,更不要說給予禮遇、表達敬重了。

  若說百姓們有此態度是因為愚昧,那麼上級官員對待歐陽修的態度更是讓他感到屈辱。「設有大會,使與州校獄人為等伍。得一食,未徹俎而先出。

  上官遇之。喜怒訶詰,常斂手慄股以伺顏色,冀一語之溫和不可得。」

  幸有故人朱慶基為其安排一二。住在朱慶基為他修建並起名為「至喜堂」的房子裡,歐陽修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至喜堂」取自「既至則喜」,朱慶基希望歐陽修既然到了夷陵,那麼便以「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在這裡住下,歐陽修也開始努力讓自己適應這裡的環境。一段日子住下來,歐陽修竟然真的習慣了這裡,喜歡上了這裡。

  起初,歐陽修很不適應當地的風俗習慣,當他經過那狹窄得只容行人、不容車馬的小街,聞到滿街腥臭的鹹魚味,看到茅草搭建的民舍中廁所和廚房相鄰的場景時,不由得頻頻皺眉。初到夷陵時,歐陽修曾寄給蘇舜欽一首詩:三峽倚迢嶢,同遷地最遙。

  物華雖可愛,鄉思獨無聊。

  江水流青嶂,猿聲在碧霄。

  野篁抽夏筍,叢橘長春條。

  未臘梅先發,經霜葉不凋。


  江雲愁蔽日,山霧晦連朝。

  ——《初至夷陵答蘇子美見寄》節選歐陽修在詩中用「江雲愁蔽日,山霧晦連朝」表達了心中的愁緒;用「光陰催晏歲,牢落慘驚飆」描述了自己的處境;用「須知千里夢,長繞洛川橋」表達了自己對洛陽生活的思念。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歐陽修當時的心情非常低落,對夷陵抱有強烈的排斥心理。

  後來,歐陽修發現,夷陵雖然地處偏僻,但是民風卻很淳樸,極少有偷盜之事發生,而且,此地「有稻有魚」,又有「橘柚茶筍四時之味」,可保日常三餐健康自然。閒來無事,歐陽修也會去附近的山川遊覽一番,那些風景給他的感覺不再是荒涼,而是「江山美秀」。

  夷陵是一個文化氣息較淡的縣城,這裡的居民大多沒讀過書,不識字。

  每當居民遇到田契方面的問題,總會第一時間找到官府,可是官府的官吏也沒有什麼文化,所以主要根據涉案人員的陳詞,僅憑自己的直覺來斷案。若是官吏正直,尚且會仔細調查,還受害者一個公道;若是官吏腐敗,則冤案錯案在所難免。

  在其職,盡其責。歐陽修上任後,發現這裡不但沒有健全的法律,連對案件的記錄都殘缺不全,於是他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頓吏治,修訂當地法制,一忙就是半年。

  生活在夷陵這樣的小縣城裡,消遣的方式自然少了許多,何況歐陽修已與尹洙有約定,不再放任飲酒,懶散怠慢,所以,閒暇之時,歐陽修便坐在府中翻閱以往的卷宗,他發現,夷陵雖小,可當地的腐敗問題卻很嚴重。為了整頓吏治,歐陽修制定了一套新法規,並警示所有的官吏,不得再有收受賄賂、徇私舞弊之舉,一經發現,嚴懲不貸。在他的嚴格治理下,當地的吏治有所好轉。

  工作雖忙,卻也不是一點兒閒暇時間都沒有。每當空閒下來,歐陽修都會去拜訪好友,和他們聊聊天,或者一起出去走走。除了峽州的知州朱慶基外,歐陽修在這裡還遇到了一位舊友——峽州的軍事判官丁寶臣。在丁寶臣的引薦下,他又結識了峽州推官朱處仁。有了這些朋友相伴,歐陽修感到自己不再孤單了,他們經常結伴相游,夷陵的風景民俗都成了歐陽修筆下的篇章,廣為流傳。

  三

  仕途上的第一次挫折對歐陽修造成了重大的打擊,他為此痛苦過,但痛苦過後,他變得成熟了,身上那絲浪漫悠閒之氣也褪去了,他又開始進行學術方面的研究。

  心態變了,看待一些事情的眼光就變了,對待一些問題的方式也變了。

  拋開了對功名的追求,學習就變得更加純粹。回過頭來看以前閱讀過的那些書籍時,他開始研究、思考,竟然還從中挑出一些問題來。曾經被人們視為「寶典」的那些文章,如今在歐陽修眼中,卻並非那麼完美了。

  漢、唐以來,許多先賢對儒家經典進行研究後,根據個人的理解為這些經典作了大量的註疏。由於這些先賢在學術領域都擁有較高的聲望,所以後人將他們的註疏視為不可動搖的「寶典」,從未有過質疑之心。

  歐陽修再次閱讀時,突然發現前人的註疏中時有紕漏,有些注釋不明,有些詞不達意,有些模稜兩可,於是他將自己發現的這些可疑之處一一記錄下來,仔細研究,最後寫成了論文。這些論文對《易經》《詩經》《春秋》中的內容都有所質疑。

  在針對《史記·孔子世家》而作的文章中,他指出,「自孔子歿,周益衰,王道喪而學廢,接乎戰國,百家之異端起,十翼之說,不知起於何人?」以此質疑《周易大傳》是孔子所作的觀點。他還指出,《春秋》的三傳都不可盡信,其中有許多內容是人們故意將人聖人化後用以迷惑學者的。

  出自歐陽修之手的《易童子問》《易或問》《春秋論》等文章一經流傳,便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也在當時的社會中引起了極大的反響。畢竟在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註疏仍然是人人信奉的東西。歐陽修的這些文章無疑是在挑戰傳統權威。

  歐陽修起初並沒有打算將這些文章公開,誰知他的朋友們看過之後,一傳十,十傳百,最後竟然傳得盡人皆知,並由此掀起了一股疑古思潮。在歐陽修的帶動下,漸漸地,更多的人開始關注並質疑那些舊的東西,同時努力發現新的東西。不知不覺中,一種「新儒學」的氛圍形成了。

  在政治方面,歐陽修還有《本論》《春秋論》等著作。歐陽修曾在給梅堯臣的信中提及:「閒中不曾作文字,只整頓了《五代史》,成七十四卷。」又云:「此小簡立焚,勿漏史成之語。惟道意於君謨,同此也。」由此,人們推斷,歐陽修的《新五代史》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準備編寫的。

  《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記》,由於是歐陽修所著,所以也有後人將《新五代史》簡稱為「歐史」。這是一本具有極高學術價值的史著,被後人錄入了「二十四史」。趙翼在《二十四史札記》中給予了歐陽修這部《新五代史》極高的評價,稱其「不惟文筆潔淨,直追《史記》,而以《春秋》筆法,寓褒貶於傳記之中,則雖《史記》亦不及也」。

  在夷陵,歐陽修還決定與尹洙一起繼續撰寫當初未完成的《十國志》。在撰寫的過程中,他的心漸漸沉澱了下來。歐陽修認為,正史需要的是精簡,而非冗長。他建議尹洙:「前歲所作《十國志》,蓋是進本,務要卷多。今若便為正史,盡宜刪削,存其大要;至如細小之事,雖有可紀,非干大體,自可存之小說,不足以累正史。數日檢舊本,因盡刪去矣,十亦去其三四。」在歐陽修的主張下,二人將原有的《五史》改為紀傳,並將《梁紀》與《漢周》兩部合為一部。

  「廬陵事業起夷陵,眼界原從閱歷增。」 每當提到歐陽修在夷陵的經歷,人們總會不由得想起清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所寫的這兩句話。想來確實如此。

  一個性情直率、正直,卻因直言進諫而遭到貶斥的人,經歷了這樣一場打擊,反而變得更加堅韌,並且在學術上有所建樹,這是凡人所不能及的。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