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想要看盡洛城的繁花,可那花又怎能看得盡呢?
年年歲歲花相似,繁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是永遠看不盡的。
正如詩人那如浪濤般奔涌不停的情懷一樣,有時平緩,有時激烈,但永不會消失。
一
轉眼已過三年,洛陽的生活即將結束,歐陽修也將迎來新的生活。在洛陽的日子裡,歐陽修感到十足的幸福,因為這裡有一群志趣相同的夥伴,有美麗的牡丹,還因為他的身邊有一位貌美溫柔的賢妻。
胥偃的女兒嫁給歐陽修時年方十四,正值妙齡。這樣一位從小衣食無憂的大家閨秀,身上卻無半點嬌氣,嫁給歐陽修後,她每日辛勤操持家務,侍奉丈夫和婆婆,從未有過一句怨言,也從未流露過委屈的神色。她既溫柔大方,又體貼賢德、知書達理,得妻如此,歐陽修心裡滿滿的都是幸福。
結婚三年,歐陽修時常和朋友出去遊玩,胥家小姐從來沒有因此有過埋怨,只是在家中精心地照顧婆婆,安靜地等待丈夫回來。對於丈夫在外的生活,她從不懷疑,也從不干涉,使得歐陽修能夠將全部的精力用於工作和創作。
結婚第三年,胥家小姐有了身孕。得知自己將為人父,歐陽修高興極了,可是由於公務日漸增加,他很少有時間留在家裡陪在妻子身邊,對此,他總是心有愧意。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轉眼間,歐陽修的妻子即將臨盆。身為丈夫,理當守在妻子身邊,等待孩子降臨,可就在此時,歐陽修接到命令,需要離開洛陽處理一樁公事。看著已經行動不便的妻子,歐陽修的眼中露出愧色,可是通情達理的妻子卻安慰他工作重要,並囑咐他快去快回。
歐陽修從前與好友出遊,雖然有時也會記掛家人,但從來沒有哪一次的思念如這次一般強烈,人在路上,心卻早已飛回了家中。他惦記妻兒,一心希望快些辦完公事馬上趕回家,奈何這一切由不得他做主,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公事仍然沒有辦完。
突然間,一封家信擾亂了歐陽修的心。信中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妻子於三月為他生下一名男嬰;壞消息是,他的妻子自生產之後就患了重疾,如今生命垂危。
歐陽修看過信後,心急如焚,連夜趕回洛陽。當他沖入家門,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妻子時,不由得淚如雨下。妻子看見他難過的樣子,想要輕聲安慰他,卻虛弱得說不出話來。不過幾日,她便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離開了人世。
妻子的離世令歐陽修深受打擊,她還那樣年輕,還沒來得及享受為人母的快樂,為何就早早地逝去了?歐陽修越想,心裡越無法平靜,接連多日,他都以淚洗面,無心生活。
夫君去我而何之乎?時節逝兮如波。昔共處兮堂上,忽獨棄兮山阿。
嗚呼! 人羨久生,生不可久,死其奈何! 死不可復,惟可以哭。病予喉使不得哭兮,況欲施乎其他?憤既不得與聲而俱發兮,獨飲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斷絕,淚疾下兮滂沱。行求兮不可過,坐思兮不知處。可見惟夢兮,奈寐少而寤多。或十寐而一見兮,又若有而若無,乍若去而若來,忽若親而若疏。杳兮倏兮,猶勝於不見兮,願此夢之須臾。
——《述夢賦》
在《述夢賦》中,歐陽修說,人們都羨慕長生不老,其實當死亡真正來臨時,沒有人能抵擋得了。人死不能復生,除了痛哭,他什麼都做不了,可儘管哭得喉嚨已經嘶啞,也難以消散心中的悲傷。佳人已逝,曾經遊覽的風景、如花的笑顏,都已暗淡,令人神傷。
二
送走了妻子,纏綿病榻許久後,也到了歐陽修離開洛陽的時候了。對於洛陽,歐陽修還是有些捨不得的。這裡有著太多美好的回憶,給了他太多靈感,讓他對這裡產生了濃厚的依戀之情。然而,三年任期已滿,聖命難違,調任令一下,無論他的心裡有多少不舍,他都只能選擇離開。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玉樓春》
歐陽修想要看盡洛城的繁花,可那花又怎能看得盡呢?年年歲歲花相似,繁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是永遠看不盡的。正如詩人那如浪濤般奔涌不停的情懷一樣,有時平緩,有時激烈,但永不會消失。
不久後,得益於王曙回朝後的舉薦,身在襄城妹妹家的歐陽修接到參加學士院考試的通知,並在通過考試後,被授予了宣德郎、試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等頭銜。雖然頭銜有許多,聽上去非常氣派,可事實上大部分頭銜都只不過是用於定祿秩的官階,真正有事可做的只有館閣校勘一職。
在館閣,歐陽修的第一個任務是參與編輯和敘錄史館、昭文館和集賢院三館秘閣藏書總目。史館、昭文館和集賢院均是藏書館,這種館式藏書機構自唐代起就已存在了。隨著藏書的增加,宋朝又新建了許多藏館,然而由於多年來缺乏管理,對藏書的質量審核不夠仔細,許多藏書中時有漏洞產生。
為了提高藏書的質量,宋仁宗下令,在全國召集知名學者,一併將朝中藏書整理分類,並編撰出總目錄。剛入館閣的歐陽修當仁不讓地成為其中之一。
坦白而言,館閣中的各種職位都不過是朝廷為了養人而設的,所以工作相對輕鬆。館閣校勘需要負責的工作無非是對館秘閣藏書進行整理、校對、列書目等,這些工作時間比較寬裕,做起來也不是很難,所以大部分時間歐陽修都是很清閒的。歐陽修也不滿足於編撰和校勘的工作,他時刻關注著外面的世界,關注著天下黎民的疾苦,以及社會中存在的種種問題。
歐陽修曾在前往京城的途中收到當時西京留守王曾寄來的書信。讀過之後,歐陽修想,百姓的幸福是社會安定的基礎,只有先讓百姓安居樂業,天下才會太平,於是他修書一封寄給王曾,建議為政者應關心百姓的生活,這樣才能讓民安、讓國強。
途經鄭州時,當地剛剛遭受了風雹災害。那裡的百姓紛紛認為風雹之災源於不久前樊侯廟被盜,一時間人心惶惶,大家都擔心樊將軍怒氣不平,再降其他災害給他們,使他們無法生活下去。歐陽修聽聞百姓們的擔憂,便寫了一篇《樊侯廟災記》。在文中,他用簡單易懂的語言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向百姓們解釋了災害的發生與樊侯廟被盜毫無關係,並說樊將軍生前正直大氣,不是傷害百姓而泄憤之人。況且,若是他死後真的有靈,應當去懲治那些剖開他腹部的強盜,而不是責怪百姓們保護不周。
歐陽修的短短几句話讓當地的百姓們放下心來,傳言不攻自破,百姓們不再成天憂心忡忡、擔驚受怕,生活也恢復了正常。
范仲淹「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曾不顧身邊人反對,直諫劉太后應放棄垂簾聽政,將皇權全部交給宋仁宗。曾極力推薦范仲淹入朝的晏殊得知此事後大驚,斥責范仲淹不知輕重,不應如此。歐陽修聽聞范仲淹這一段經歷後,卻心生敬佩。他曾經寫了一篇《上范司諫書》,令他與范仲淹成為忘年交,所以當他自己也有幸入朝後,他在處理許多問題時開始不自覺地向范仲淹靠近。
范仲淹曾在《奏上時務書》中提道:「國之文章,應於風化;風化厚薄,見乎文章。」歐陽修非常認同這些觀點。他認為,一名文人不但要能作文,還要能作有社會教化意義的文。在他心中,一種想要「興復古道」「救斯文之薄」的念頭萌生了。正是這種念頭促使他在日後發起了「古文運動」。
世間好男子,自有百家求。何況在官場之中,一向有依姻親之事拉攏其他官員的習慣,像歐陽修這般年少有成、前途一片光明的男子,一進京城,自然會被許多公卿之家看中。一時間,許多家中有待嫁之女的官員紛紛上門提親,只是歐陽修一直沒有應下任何一家。
胥家小姐病故後,歐陽修曾一度頹廢不振,心系亡妻,無法忘懷。如今,時過境遷,他已經能夠平靜地接受這一事實。他曾遇到過許多妙齡女子,其中不乏一些嬌媚可人、溫柔似水的女子,也不乏一些才華出眾、風情萬種的女子,可是沒有一個女子能夠走入他的心裡。
直到有一日,他偶然在郊外一戶人家的院子裡,看到一群正在打鞦韆的少女,對比著自己的淒涼,她們的歡笑讓歐陽修的心裡又一次產生了對家庭和愛情的渴望。他希望能夠有一位女子與他共同生活,讓那個空蕩的房間不再空蕩。這個女子正是已故諫議大夫楊大雅的女兒。
楊大雅生前是一位口碑很好的諫議大夫,為人正直謙遜,不喜奢靡,又喜歡研究古文,世人稱之為「有德君子」。生於這樣人家的女子,也是知書達理、性情溫雅的。
歐陽修再婚半年後,他的妹夫張龜正過世了。歐陽修的妹妹是張龜正的繼室,與張龜正不曾有孩子,如今張龜正不在了,妹妹若是繼續留在張家,就要獨自承擔起張家的家事,還要照顧張龜正前妻的女兒。歐陽修心疼自己的妹妹無依無靠,便主動將妹妹和張家的女兒接到了身邊。
一大一小兩位新成員的到來令歐陽修肩上的擔子又重了幾分,幸好楊家小姐通情達理,待他的妹妹如自己的親妹妹一般,從未有過半點不悅,只是此時她已患病,身體日漸虛弱,無法給予她們更多的關懷。歐陽修的妹妹也很喜歡這位新嫂子,看到嫂子身體不適,便主動幫忙分擔家務,二人相處得非常和睦。
世事不定,不知上天是否有意為難歐陽修,楊家小姐的病越來越嚴重,成婚後九個月,年僅十八歲的她甚至還沒來得及為歐陽修留下一兒半女,便匆匆地去了,歐陽修又一次經歷了喪妻之痛。他生活中剛剛迎來的陽光,就這樣被無情地奪走了。
三
歐陽修為人光明磊落,好仗義執言,這種性格難免會讓他得罪一些權貴,然而,也有一些人恰恰欣賞他的這種直率和坦誠。曾經的王曙正是被他的剛直敢言所吸引,進而推薦他進入館閣,如今又有一人被他的這種性格所吸引,對他產生了好感,這個人便是御史中丞杜衍。
在《歐陽修文集》中,歐陽修這樣評價杜衍:「公自曾、高以來,以恭儉孝謹稱鄉里,至公為人尤潔廉自克。其為大臣,事其上以不欺為忠,推於人以行己取信,故其動靜纖悉,謹而有法。至考其大節,偉如也。」「惟其不已,既去而思。銘昭於遠,萬世之詒。」
歐陽修與杜衍相識已久,私下也有些交往。在杜衍眼中,歐陽修是個非常有才華的晚輩,值得被賞識;在歐陽修眼中,杜衍則是位值得尊敬的長者,德才兼備。二人成為朋友後,時常就一些觀點和學術上的東西進行交流。
當初,杜衍推薦石介為御史台主簿的,但當石介因上書被責難後,杜衍為了自保,卻沒有站出來為石介說一句話。當時的歐陽修因楊家小姐的病逝而大病了一場,在家休養了一個多月,當他身體好轉回到朝中後,很快便聽說了這件事。
剛得知此事時,歐陽修有些氣憤,認為作為石介的推薦者,杜衍有責任幫石介說話,況且石介所犯之過錯並不至於被貶,於是他上書杜衍,稱石介「剛果有氣節,力學,喜辯是非,真好義之士也」,同時指責杜衍不明是非,有辱使命。
修前見舉南京留守推官石介為主簿,近者聞介以上書論赦被罷,而台中因舉他吏代介者。介,一賤士也,用否未足害政,然可惜者,中丞之舉動也。
——《上杜中丞論舉官書》(節選)歐陽修在寫《上杜中丞論舉官書》時,完全沒有在意他與杜衍之間的輩分和官職差異。他批評杜衍不能仗義執言,任由朝廷將一位適合為御史的正義之人貶官下放,沒有盡到中丞的職責。身為中丞,「上雖好之,其人不肖,則當彈而去之;上雖惡之,其人賢,則當舉而申之,非為隨時好惡而高下者也」。
歐陽修對杜衍的衝撞沒有引起他的反感,反而讓他對這個後輩更加刮目相看。在這之前,他欣賞歐陽修,是因為他的才學和為人,而這件事又讓他從歐陽修身上看到了一個閃光點,那就是直率和果敢。杜衍雖然不敢當面反對朝廷的決定,但他也不是一個不明是非之人,所以面對歐陽修的指責,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坦然地接受了。
類似這樣的事情後來也時有發生,但是歐陽修的這種性格和作風卻不能被所有人接受。生活之中,人與人的關係往往會影響一些事情的發展,當兩個人的關係變得親密時,就難免會相互生出一些包庇之心,即使明知對方犯錯,也要為其開脫和辯護。歐陽修卻不會這樣,對待朋友如此,對待親人也是如此。
這使得歐陽修在一些人的眼中成為不近人情的人,這其中最令歐陽修苦惱的,是胥偃對他的不理解。
范仲淹以文學侍從的身份回到朝中後,不改本色,仍然屢屢諫言,與皇帝講政論道。不僅如此,他還大刀闊斧地開展工作,並時常干涉刑部之事,根據自己的判斷擅自對獄中人應受的刑罰進行改判,使得當時擔任糾察在京刑獄之職的胥偃非常不滿。
北宋景祐三年(1036 年),胥偃與范仲淹之間的衝突越發激烈,於是胥偃向朝廷上書,控告范仲淹判案時有過度。朝中其他一些與范仲淹有嫌隙的人也紛紛表示贊同,希望他能夠因此事離開朝廷。此時,曾身為胥偃女婿的歐陽修卻站到了范仲淹的一邊。
歐陽修此舉令胥偃很失望,他希望歐陽修站到自己的一邊,可是勸說過後,他的心情從失望變為氣憤。歐陽修對胥偃也有些失望,雖然胥偃對他有知遇之恩,又曾與他同為一家人,在他的心中有著重要位置,可在是非面前,他絕不允許自己感情用事。
胥偃不明白歐陽修的用心,只當他背棄了自己,於是漸漸與他疏遠了。
歐陽修心裡自然苦悶,可又別無他法,只能眼看著曾經的親人一天天與自己形同陌路。
歐陽修的這種性格使他失去了一些朋友甚至親人,但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還是有一些懂他的人願意留在他的身邊。他們願意與他交談,在他的指點下撥開迷霧,開闊眼界。他的一位好友蘇舜欽便曾在文中記載道:「城南訪永叔,共可豁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