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兒子們應了下來,歐陽修鬆了口氣,他仿佛又看到了西湖美景,看到了那湖邊盛開的鮮花,以及來往的遊人。
他向兒子們要來紙筆,用最後的力氣在紙上寫下了四句詩:冷雨漲焦陂,人去陂寂寞。惟有霜前花,鮮鮮對高閣。
一
北宋嘉祐六年(1061 年)正月,宋仁宗大病,令朝中之人惶恐不安。此時,宋仁宗年過半百,卻仍未立儲。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國不可一日無君,若是宋仁宗突然駕崩,又無新皇即位,朝中必然大亂。於是,一些諫官開始上奏,提議宋仁宗將立皇儲一事提上日程。
宋仁宗看過奏章,明白群臣之意,便召近臣商量,歐陽修也在其列。宋仁宗曾有三子,均年少夭折,後將其弟濮安懿王之子趙宗實接入宮中,視為己出。最後,宋仁宗決定立趙宗實為皇子,改名為趙曙。此詔一出,人心稍安。
兩年後,宋仁宗突然病重,御醫們診治了一個月,卻還是無力回天。同年三月二十九日,宋仁宗駕崩。皇后個性沉穩,立刻封鎖消息,召宰輔入宮,商議新帝登基一事。趙曙本就不肯接受皇儲的身份,如今讓他登基為帝,他更是極度抗拒。幾名宰臣只得強行為他戴冠加袍,將其押到朝堂之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歐陽修在朝多年,已是老臣,新帝與曹太后對他非常器重和信任。身為宰執大臣,歐陽修在朝廷易代之時挺身而出,不負眾望,新帝與曹太后對他深表感激,特進階他為金紫光祿大夫,賜「推忠協謀佐理功臣」。
趙曙(廟號英宗)繼位後不久突然患病,只得由仁宗之後垂簾聽政。曹太后雖然處事冷靜,可畢竟是一位婦人,英宗因病時常口不擇言,一些宦官又從中挑撥,時間久了,曹太后對宋英宗有了一些誤會和嫌隙,便有心廢立。
曹太后找到歐陽修與韓琦兩位老臣,請他們協助她廢立。歐陽修深知此事若成,必會天下大亂,於是極力勸說。
北宋治平元年(1064 年),英宗身體康復,整個京城為之慶祝。之後,歐陽修代曹太后撰寫了《皇太后還政合行典禮詔》。同年五月十三日,英宗親政。
朝政好不容易得以穩定,歐陽修的家中卻不太平。這一年,歐陽修五十八歲,身體狀況更加不好,「衰病交攻,心力疲耗」。此外,家中不斷有人患病,這也讓歐陽修十分焦慮。同年八月,他唯一的女兒也得了重病,不治而故。經歷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歐陽修看上去更加蒼老了。
北宋治平二年(1065 年),本就體弱多病的歐陽修又患了消渴疾,「渴如鼴鼠之飲河,喘如吳牛之見月」,「癯瘠昏耗,幾不自支」。他向朝廷申請降職外調,朝廷不允,於是他只得拖著虛弱的身體勉強出入於朝堂。
歐陽修雖有心為國為民,卻始終去不掉身上的文人之氣,是而許多人都說他並不適合做宰執大臣。身心俱疲之時,歐陽修又開始渴望那種隱居田園、安逸雅致的生活。然而事情總是不遂人意,不久之後,朝中針對如何追封英宗生父一事展開了爭鬥,歐陽修也被迫捲入了這場朝政鬥爭之中,這一入就是十八個月。
北宋治平三年(1066 年),英宗再次身患重病,不能言語,歐陽修見狀,只得再次出面,幫忙謀劃大政。同年底,英宗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於是立潁王趙頊為太子。
北宋治平四年(1067 年)正月,英宗駕崩,趙頊登基,是為宋神宗。
英宗逝世,朝臣們理當身著素服,前去弔喪。歐陽修去弔喪時,直接在所穿紫襖外面套上了一件喪服。誰知這一細節被一直對他不滿的諫官們看到,諫官們立刻上奏神宗,稱歐陽修此舉「尤傷禮數」,並因此彈劾他。神宗憐惜老臣,壓下了奏章,命歐陽修脫掉紫袍,此事才得以平息。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二月里,蔣之奇見風使舵,認為歐陽修失去了英宗這座靠山,必然鬥不過其他諫官,便不斷對他進行言語上的攻擊。同時,歐陽修妻子的堂弟薛宗孺因歐陽修不念私情,沒有在他有罪時幫他疏通關節使他無罪釋放而懷恨在心,製造謠言污衊歐陽修與長媳吳氏有亂倫之事。
薛宗孺的謠言讓蔣之奇找到了攻擊歐陽修的理由,於是他一再上奏,請神宗將歐陽修斬首,並暴屍示眾。其他一心想要扳倒歐陽修的諫官也一擁而上,可是神宗沒有聽信他們的謠言,他們的陰謀沒能得逞。
歐陽修一生正直,豈容得下一再被人潑污水,何況他已年老體衰,早就無心也無力與朝中那些奸佞之人爭鬥了, 於是一連上呈三表,請求離開朝堂,去外郡為官。神宗理解歐陽修的苦衷,也同情他的遭遇,所以雖有不舍,還是批准了,並允許他在潁州多逗留些時日。
回到潁州後,歐陽修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這裡買了一處安身之所。值得慶幸的是,他發現守母喪時買下的房子仍然可住,只要稍加修葺和擴建,便是一座不錯的可以安享晚年之所,這幫他節省了許多麻煩。想到不久之後,自己便可以在這裡過上一直期望的田園生活,歐陽修的心裡舒坦了許多。
在潁州停留的日子,歐陽修見到了任潁州知州的陸經,與其飲酒作詩,笑談人生。從當時歐陽修所作的詩中可以看出,歐陽修的心裡已再沒有對事業和理想的追求了,而是充滿了對田園生活的渴望,只是當時他仍有官職在身,想要過上夢中的生活,還需時日。
數日後,歐陽修離開潁州,前往亳州。那也是一座小城,沒有繁重的公務,沒有喧囂的官場,有的只是安居樂業的百姓、簡單的生活氛圍以及適宜的環境。
在這裡,歐陽修有充足的時間休息,做自己想做的事,於是他一邊整理自己多年來的作品,一邊等待著任職期滿後回到潁州頤養天年的那一天。
二
自嘉祐四年(1059 年)起,歐陽修便開始記錄一些朝中逸聞趣事。在亳州的日子比較清閒,他便將那些記錄都找出來,整理成冊,起名為《歸田錄》。
歐陽修稱《歸田錄》中所記載的均是「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餘而可錄者」,並說作此冊的目的只在於「錄之以備閒居之覽也」。
亳州的生活讓歐陽修的身心都得到了放鬆和調整,少了繁重的政務,少了複雜的官場,少了小人的陷害,他頓時感到輕鬆了許多。有了閒暇的時間和悠閒的生活,歐陽修又有了心情去欣賞身邊的美景,又有了靈感去創作優美的詩句。
在此期間,歐陽寫下了《戲書示黎教授》《答子履學士見寄》《寄棗人行書贈子履學士》等詩。在這些作品中,歐陽修描寫了亳州的美景,描述了愜意的日常生活,也表達了他在與好友飲酒對詩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愉悅。
秋來紅棗壓枝繁,堆向君家白玉盤。
甘辛楚國赤萍實,磊落韓嫣黃金丸。
聊效詩人投木李,敢期佳句報琅玕。
嗟予久苦相如渴,卻憶冰梨熨齒寒。
——《寄棗人行書贈子履學士》
正當歐陽修沉浸在安穩的生活之中時,接連而來的幾個噩耗讓他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先是好友蔡襄因病去世,而後是他的妹妹病逝。寂靜秋夜,望著空中的明月,歐陽修的心中泛起一陣陣悲涼。
僅僅兩年,歐陽修為許多好友寫了奠文或碑文。謝絳、杜衍、尹洙、范仲淹……當初那些意氣風發、為了理想而奮鬥不息的人,如今都成為一座座石碑上刻著的名字,寂靜得沒有一點生氣。
歐陽修一向不信鬼神之說,也不好佛學,早年由於偶得《昌黎先生文集》,歐陽修被韓愈的思想所影響,對佛教一直持反對態度。在《本論》三篇中,他還指出佛教有虛耗民財之弊,對糾正百姓的思想並無實質幫助,然而,經歷了無數生離死別之後,他的心裡竟然產生了一些變化。
死生的無常既然無法以儒家理論去解釋,那麼以佛家或道家理論去解釋又如何呢?歐陽修開始對佛學和道學有了一絲興趣,對佛道的態度也變得寬容起來。每逢聽說有得道之人,他總會想辦法去與對方見上一面。
相傳,亳州西境的衛真縣是老子的故鄉,縣的東邊有一座太清宮,吸引了許多修道之人前去。一次,歐陽修聽說太清宮中來了一位嵩山的老道,於是派人前去,將老道邀請至府上。交談之中,歐陽修得知老道姓許名昌齡,他的修煉之處正是歐陽修三十年前訪過的紫雲洞。
歐陽修聽得心馳神往,於是作了一首《贈隱者》送給許道人。
五嶽嵩當天地中,聞伊仍在最高峰。
山藏六月陰崖雪,潭養千年蛻骨龍。
物外自應多至樂,人間何事忽相逢。
飲罷飄然不辭決,孤雲飛去杳無蹤。
與得道之人的接觸讓歐陽修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他在《感事四首》中寫道:「人生不免死,魂魄入幽都。仙者得長生,又雲超太虛。」可見,他對人的生死已經有些看開了。
一年的任期將至,歐陽修滿心希望自己可以就此告別官場,回到潁州養老,然而在他接連五次向朝廷表達了自己有意致仕的期望後,朝廷卻將他派往了青州,任兵部尚書,充京東東路安撫使。歐陽修再三上表,請求辭免,可朝廷仍然不予批准,他的希望又一次破滅了。初到青州時,曾有一獵戶獻給他一隻馴鹿,歐陽修看著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自己與那隻馴鹿又有何分別,一心嚮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卻被人強行帶離山林,束縛住了手腳。
所幸青州地方小,事情少,足夠閒靜。
遠離青州的汴京此時卻漸漸不平靜起來。神宗年輕氣盛,有意扭轉國庫空虛的局面,以圖富國強兵,開創新的盛世。他聽聞朝中幾位元老都參與過曾經的「慶曆新政」,於是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計劃。
令神宗失望的是,元老們早已失去了從前的那種勇銳,變得老成沉穩,他們對他的計劃不但不支持,還紛紛勸他三思。富弼勸他「當先布德澤,願二十年口不言兵」,司馬光則勸他先修身而後治國。
神宗感到很失望,決定起用一些年輕的新人來協助他完成大業,就在這時,王安石進入了他的視線。
早在之前,歐陽修就曾提攜過王安石。曾鞏在初向歐陽修推薦王安石時,提到他才學出眾、淡泊名利,並給歐陽修看了他所作的文章。歐陽修對王安石非常欣賞,當神宗知道王安石文采出眾,但他卻不喜官位且品性高潔,此時,神宗心中甚喜。
北宋景祐二年(1035 年),十五歲的王安石在《閒居遣興》中針對當時廣西南部的戰亂寫道:「誰將天下安危事,一把詩書子細論?」次年,十六歲的王安石意識到「男兒少壯不樹立,挾此窮老將安歸」,於是開始謝絕一切應酬,埋頭讀書。即使考中進士之後,王安石也寧願做地方官而不入館閣,因為他只想像他的父親一樣,多為百姓做實事,這一點與歐陽修也極為相似。朝廷看中王安石之才,兩次召他入京,均被他以「家貧口眾,難住京師」的理由推辭,直到朝廷第三次召他入京,他才不得不答應。
那時,歐陽修與王安石相識已有數年,只是一直無緣相見。聽聞王安石終於來京,歐陽修十分興奮,有意與他共事,輔佐皇帝,直言敢諫,然而王安石拒絕了他的邀請。歐陽修沒有放棄,在他的極力舉薦下,王安石很快名滿天下。
仁宗當政時,王安石便提出過「變更天下之弊法」的主張,並在地方實施過實驗性的改革。北宋治平四年(1067 年),剛剛即位的宋神宗因久仰王安石之名,將其召入宮中,任翰林學士兼侍講。王安石在與神宗討論政事時,時常能夠提出令神宗滿意的建議,其觀點也比較新穎,這使神宗對他更加欣賞。
北宋熙寧元年(1068 年),神宗向王安石說明了自己的想法,問他有何建議,王安石提出「治國之道,首先要確定革新方法」,並建議神宗效法堯舜,簡明法制。神宗見王安石在此問題上與自己觀念一致,十分激動。王安石對神宗說:「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神宗聽了,頗受鼓舞。
北宋熙寧二年(1069 年),神宗不顧元老們的反對,大膽起用王安石,任其為參知政事,主持變法事宜。王安石接到任命後,首先提出要改變風俗,確立法度。在神宗的高度支持下,「熙寧變法」開始。由於此次變法主要由王安石發起和負責,所以史稱「 王安石變法」。
王安石雷厲風行,勇往直前,在成立了新機構的同時,對舊的機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使它們成為為變法服務的機構。元老們反對的呼聲越來越高,可是這些都阻止不了神宗和王安石變法的決心。新法頒布後,王安石提拔了許多新人,擴充了參與變法人員的隊伍,新法的推行更加迅猛。
不出一年,朝中便形成了界線分明的兩派,一派支持變法,一派反對變法。
隨著變法的開展,兩派之爭也日益激烈。遠在青州的歐陽修得知此事,並沒有像其他元老一樣立刻提出反對意見,歐陽修也知道,王安石太過年輕,舉動太過激烈,在有些方面考慮得欠妥,可是縱橫官場數十年,經歷了無數風雨,歐陽修已經累了,對於他而言,與其和革新派發生正面衝突,不如靜觀其變,所以,當他的舊故向他求助,問他如何駁倒王安石時,他只回答「不復敢措意於其間」。
王安石的變法開展一段時間之後,確實收到了很好的成效。北宋熙寧二年(1069 年),王安石推行了「青苗法」,改變了「遇貴量減市價糶,遇賤量增市價糴」的做法,使朝廷的財政收入迅速增加,國庫變得豐盈,神宗十分喜悅,可是百姓卻苦不堪言。
歐陽修對王安石的政績也表示認可,但他不認可的是他所採取的只重「國計」而不重「民生」的手段。王安石為了實施改革,頒布了許多苛酷政令,在歐陽修看來,他的手段過於激烈,所謂「天下之事,牽一髮而動全身」,王安石若是繼續如此,定會影響百姓的生計,於是,他終於不再保持沉默。
歐陽修對地方行政進行了調查,並對「青苗法」的實施和具體情況進行了了解。之後,他向朝廷遞上了一篇札子,指出「朝廷新制俵散青苗錢以來,中外之議,皆稱不便,多乞請罷」。歐陽修建議取消百分之二十的利息,暫停對特別困難的百姓發放青苗錢以及確保百姓自願貸款。建議遞交上去後,朝廷沒有做出相應的回應。眼看秋天將至,新的一輪青苗錢又要開始發放,歐陽修二度上札,為民請命。為了解除農民的包袱,他私自停止發放當地的青苗錢。
歐陽修的做法在當時犯了朝廷的大忌,朝廷念在他是三朝元老且年老體弱,沒有給予重罰,只是口頭上進行了責備和批評。歐陽修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但仍然堅持指出「青苗法」的種種弊端,至於王安石推行的其他法令,只要不礙民生,他便不予指責。
在此之前,擔任宰相一職的曾公亮到了致仕之齡,神宗有意任歐陽修為下一任宰相,於是就此事與王安石商量。王安石起初贊成歐陽修為宰相,所以神宗將歐陽修與其他候選人比較,王安石皆言歐陽修要勝出其他人許多,然而「青苗法」一事之後,王安石也不再支持歐陽修擔任宰相的意見了。
事實上,即使王安石不反對,歐陽修也不會出任宰相一職了。此時,他已無心做官,只想安度晚年。
三
有人說,世上最長情的愛是陪伴。在漫長的歲月里,書、金石遺文、琴、棋和酒便給予了歐陽修最長情的愛,它們時時陪伴在他身邊。當他被貶於偏遠之地時,書卷和金石遺文為他的生活添了幾分色彩;當他不被人理解而孤寂難耐時,琴和酒安撫了他受傷的心靈;當他與知己相逢時,酒和棋則是他們的助興之物。
對於歐陽修來說,人生暮年,有友相伴,一起飲酒對弈,或獨自一人臨帖閱卷,都是難得的美事。其美便美在他可以真正地放鬆,享受寧靜。
北宋熙寧四年(1071 年)六月,歐陽修終於如願以償,以太子少師、觀文殿學士致仕。接到朝廷的詔命後,歐陽修喜出望外,歸心似箭,奈何暴雨連連,交通被阻斷,他只得在蔡州多待了數日。待到暴雨一住,交通一恢復,他便立刻帶上早已整理好的行李,直歸潁州。
退出了一團混亂的官場,歐陽修感到無比輕鬆。回到潁州,回到那座風光美麗、民風淳樸的小城,歐陽修感到自己終於又能夠自由地呼吸了。從此,這裡不再只出現在他的夢中,讓他可望而不可即。在潁州的懷抱里,歐陽修找到了安全感。
人事從來無定處,世途多故踐言難。
誰如潁水閒居士,十頃西湖一釣竿。
——《寄韓子華》
歐陽修用這樣的詩句來解釋,久居官場並非他心所願,只是不得已而為之,他真正喜歡的還是後兩句所描寫的那種生活。回到潁州後,無論出門或是在家中,他都時常穿著一身道服,有如得道仙人般。
西湖仍是歐陽修最愛去的地方,他的十首《採桑子》都是以西湖為題所作。
何人解賞西湖好,佳景無時。飛蓋相追。貪向花間醉玉卮。
誰知閒憑闌干處,芳草斜暉。水遠煙微。一點滄洲白鷺飛。
——《採桑子·何人解賞西湖好》一年四季,每一時節里的西湖都是那麼美,讓人流連忘返。歐陽修有時泛舟湖上,感受風經過湖面,再掠過他臉龐的涼爽;有時漫步湖邊,看湖中的波光粼粼和岸樹的倒影。
無風時,西湖的湖面如同一塊晶瑩光滑的琉璃,船行駛於其中,竟然感覺不到移動。細細看去,才發現船身下微微泛動著漣漪。棲息在湖邊的沙鷗禽鳥被驚飛,紛紛向遠方飛去。
隱退之後的生活讓歐陽修頗感享受,他在《退居述懷寄北京韓侍中二首》中寫道:
書殿宮臣寵並叨,不同憔悴返漁樵。
無窮興味閒中得,強半光陰醉里銷。
靜愛竹時來野寺,獨尋春偶過溪橋。
猶須五物稱居士,不及顏回飲一瓢。
蘇軾曾在歐陽修歸隱潁州後前去拜訪這位恩師。在那裡,他看見的是一位「眉宇秀髮如春巒。羽衣鶴氅古仙伯,岌岌兩柱扶霜紈」的老者,雖然兩鬢斑白,氣色卻十分好,「謂公方壯須似雪,謂公已老光浮頰」。
歐陽修唯一的遺憾就是此處已沒了他的朋友。早些年間,這裡還有精於史傳姓氏之學的王回和對《春秋》極有研究的常秩。可是王回沒能等到歐陽修回來,便已經離開了人世,對此,歐陽修感到十分痛惜。
常秩尚在人世,可就在歐陽修回去之前,他接到調令,離開了潁州,短期內無法回去。沒有好友相伴,有酒只能自己飲,有詩只能自己吟,歐陽修在精神上感到了一絲寂寥。於是,他只得寫信給遠方的朋友,用文字抒發自己的孤單心情。可是,隨著年紀的增長,能夠與他鴻雁往來的人也漸漸地少了。
忙碌時想要清閒,可是突然之間閒了下來,又未免過於冷清,歐陽修初回潁州時,便經歷了這樣的情感落差。還好,時光如水,沖淡了他的煩憂,過了一段時日,他便重新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享受起這種悠閒自在來。
四
北宋熙寧四年(1071 年)九月,蘇軾與蘇轍前往潁州探望歐陽修。得知兩位高徒要來探望自己,歐陽修十分高興,急忙吩咐人準備酒菜,準備與兩位高徒暢飲一番。此時的歐陽修已然老態龍鍾,頭髮全白,耳聾眼花,可是見到蘇軾和蘇轍後,他的眼中立刻閃出了喜悅的光芒,精神也一下子好了許多。
蘇軾和蘇轍的到來讓歐陽修冷清的院子裡多了幾分生氣。細心的蘇軾看得出,歐陽修的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好,所以他儘可能多地陪伴在歐陽修身邊,以解他的孤單寂寞,並時常妙語連珠,引得他開懷大笑。
一次,歐陽修與蘇軾談起用藥之事。歐陽修說,從前有醫生在對待因乘船時遇風受驚而病的病人時,會從船舵被汗浸染之處刮下些碎末,與丹砂、茯苓等一併煎了,命病人服下。病人服下後,病症全消,甚是奇妙。
蘇軾聞之,玩笑道,若此法當真有效,那麼想要治療那些昏庸懶惰之人,只要給他們服下一些由筆墨燒成的灰燼即可;想要治療那些貪官,只要給他們喝伯夷的洗臉水即可;想要治療那些奸佞之人,只要讓他們吃比干吃剩下的飯即可……蘇軾一連舉了許多類似的例子,逗得歐陽修大笑不止。
在蘇軾和蘇轍的陪伴下,歐陽修又一次來到了西湖。秋風瑟瑟,湖邊的草木已經枯萎了,不過芙蓉和晚菊還開得很燦爛。蘇軾插花起舞,為歐陽修送去遲到的生日祝福,歐陽修十分感動。
蘇家兄弟祝恩師福壽綿延,然而歐陽修卻稱自己「已將壽夭付天公,彼徒辛苦吾差樂」。已過花甲之年的歐陽修看得很開,他知道自己一直體弱多病,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離開人世,所以他不在意自己的生命會在何時結束,只想在有生之年好好地、平靜地生活。
歐陽修用豁達的詩句表達了自己的心態,蘇軾聽了,有羨慕,也有不忍。當聽到歐陽修對他說要將文壇的發展之事託付予他時,蘇軾心中沒有驚喜,只有難過。他知道,歐陽修是在託付後事,這也說明歐陽修自知時日無多了。於是他接連跪拜兩次,應下了歐陽修的囑託。歐陽修感到很欣慰,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神宗也沒有忘記遠在潁州的歐陽修,祭祀大典在即,神宗下旨,命歐陽修一同出席,可是,歐陽修對此類祭典沒有一點兒興趣,在他看來,這種祭典只不過是勞民傷財,對民生和國計沒有一點兒作用。於是,歐陽修以身體欠佳、不便遠行為由推辭,神宗知道歐陽修身體不好,也沒有勉強他。
蘇軾與蘇轍離開後,歐陽修的家中又只剩下他與那「五一」之物。少了談天之人,歐陽修便將時間和精力用於編寫《詩話》,這是漢族文學理論史上第一部以「詩話」為名的著作,由於是歐陽修所作,所以也被後人稱作《六一詩話》《六一居士詩話》《歐公詩話》《歐陽永叔詩話》《歐陽文忠公詩話》等。
歐陽修在此書中主張「事信」,即藝術也應具有與生活相同的真實性。歐陽修認為,詩歌不應該僅僅是一種藝術表達,也應該具有史傳著作之用。另外,他還主張在言語方面精工細琢,避免過度修飾,以及在處理言與意、事理與好句的關係時,要注意「意新語工」。
北宋熙寧五年(1072 年)三月,好友趙概從南都前來拜訪,歐陽修為其接風,並邀請呂公著一起參加,冷清許久的小院又熱鬧了起來。交談之中,想起二人從初識時的互不理會到現在的相談甚歡,歐陽修與趙概都不由得笑了,同時也感慨時光匆匆,一轉眼他們都已不再年輕。趙概離開時,二人相約來年再聚,卻不知這一別竟成了二人的永別。
六月二十一日,歐陽修在家人的陪伴下度過了六十六歲壽辰。按照常理,六十六歲是大壽,應當大行操辦,可是歐陽修一向從簡,而且身體欠佳,所以只有他的家人出席了他的生日宴會。他的親家兼好友吳充從京城寄來厚禮一份,令他非常感激。
七月,《居士集》五十卷終於編定。次月,歐陽修舊病齊發,無法起身。
歐陽修的家人焦急萬分,急忙請大夫來為他診治,歐陽修卻淡定得很。歐陽修早知道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也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感到此生已無憾。
歐陽修平靜地將四個兒子叫到床前,看著他們悲傷的神情,平靜地安慰他們不要難過。他交代兒子們:「韓公與我一生相知,出處進退,無不瞭然。
我死之後,就請韓公為墓志銘。」兒子們連連點頭答應。
看到兒子們應了下來,歐陽修鬆了口氣,他仿佛又看到了西湖美景,看到了那湖邊盛開的鮮花以及來往的遊人。他向兒子們要來紙筆,用最後的力氣在紙上寫下了四句詩:
冷雨漲焦陂,人去陂寂寞。
惟有霜前花,鮮鮮對高閣。
這四句詩也成了他一生的絕筆。北宋熙寧五年(1072 年)閏七月二十三日,六十六歲的歐陽修病逝於潁州家中。遠在京城的宋神宗得知他的死訊,為之休朝一日以示悼念。他的好友們得知這一消息之後,都很心痛,紛紛作文以悼念這位偉大的文學家和政治家。
蘇軾身在杭州,離潁州較遠,沒能及時趕到恩師身邊,「匍匐往救」,令他深感慚愧。他的弟弟蘇轍身在陳州,離潁州較近,於是匆匆趕去,在歐陽修的靈堂之上致了祭文。
八月十一日,朝廷賜歐陽修「太子太師」之銜。歐陽修為宋朝奉獻了大半生心血,終於可以永遠地清閒了。
在為其母下葬後,歐陽修曾指著母親墓邊的空地說,自己以後要葬在此處。然而,按照北宋規定,身為朝廷大臣的他只能葬於汴京周圍五百里範圍之內。於是,他的妻兒將他的靈柩護送至開封府新鄭縣旌賢鄉劉村,蓋棺立碑。
如歐陽修所願,碑上是韓琦親筆寫的祭文。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轉眼間,近千年過去了,這位偉大的文學家雖然永埋於黃土,但他的品格卻在世上永存,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後人,他的事跡和作品流傳在這個世界上,為世人所讚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