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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一蓑煙雨任平生

2024-08-16 01:01:08 作者: 李清秋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赤壁因蘇軾而更熠熠生輝,蘇軾因「烏台詩案」而更脫俗於世。

  一

  北宋元豐二年(1079 年)三月,蘇軾突然接到了朝廷將他調任湖州(今浙江吳興)的詔命。這幾年他頻繁在外為官,杭州三年,密州兩年,徐州一年半,人生如浮萍,來去匆匆,但即便如此,他也能在顛沛中找到愜意與瀟灑。

  他為湖州的好山好水放聲歌唱,也沒有忘記自己的人生理想,蘇軾此時正在醞釀著新的打算,他希望能夠「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為政一方,惠利百姓。

  但是,這一切夢想尚未實施,一場突如其來的政治迫害已悄然而至。

  其一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千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其二

  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應在浙江西。

  ——《獄中寄弟子由》

  因「烏台詩案」入獄的蘇軾寫了兩首詩寄給自己的弟弟,表面上是懷念久未謀面的同胞兄弟,實際上是表明自己忠君愛國的態度,同時表白自己根本沒有誹謗朝政,算是「烏台詩案」後蘇軾的一種無聲的抗爭。只是,這種抗爭顯得何其微弱與無力。蘇軾用心良苦,不知那個遠在廟堂之高的聖明天子,是否能夠洞悉呢?這其中的曲折還得從蘇軾外調說起。

  從一開始,蘇軾主動申請到外地做官,就是為了躲避朝廷的是非紛爭,但是,他並沒有真正的置身事外,而是一直上表給宋神宗,宋神宗素來賞識蘇軾,每次讀完都要對著群臣讚賞一番。這在無形之中,為蘇軾樹立了不少政敵。

  何況,隨著時間的推移,此時已經到了宋神宗元豐年間,朝廷政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熙寧年間的變法派和反對派都已經先後離開了朝廷。「拗相公」

  王安石在兩次被罷免宰相後終於心灰意冷,在南京度過他的晚年時光;與他針鋒相對的司馬光閉門著書,完全不理朝政。

  此時,在朝掌權的除了越來越一意孤行、剛愎自用的宋神宗,還有王安石的門生與他提拔的一批新進之士,此外就是宰相王珪等毫無才幹且心胸狹隘之人。

  蘇軾當年曾指出,王安石在提拔人才的時候沒有經過仔細的考核與歷練,更談不上考察對方的人品。所以,當他離開朝政的時候,身後留下的是一群嫉賢妒能的無能之士,如御史中丞李定。

  宋神宗對蘇軾時常的讚許,已經讓那些心胸狹窄的人心懷忌恨;蘇軾又偏偏不知收斂,常常在詩文中毫不客氣地批評新政,這更讓那些新政的執行者和既得利益者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當蘇軾還在縱情湖山時,一場針對他的陰謀已經在朝中暗暗形成了。

  當時蘇軾名滿天下,深得皇帝賞識,何況他在離京外任的時候又勤於公事,徐州抗洪還深得神宗皇帝的嘉獎,想要擊垮他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蘇軾雖然喜歡舞文弄墨,但不拘小節,常常在詩文中諷喻朝政,由於宋太祖施行「開國欽定不以言罪人」的祖宗家法,這些人也暫時不敢用「文字獄」的辦法來打垮蘇軾。但此法未必完全不可用,「譏訕朝政」是蘇軾唯一的致命弱點。

  隨著神宗皇帝日益獨斷專行,如果將「愚弄朝廷」「指斥乘輿(皇帝)」的罪名加到蘇軾頭上,也難保神宗皇帝不會發怒。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蘇軾抵達湖州後,按照慣例向皇帝上表,是為《湖州謝上表》:

  臣軾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於今月二十日到任上訖者。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賢。顧惟何人,亦與茲選。

  臣軾(中謝)。伏念臣性資頑鄙,名跡堙微。議論闊疏,文學淺陋。凡人必有一得,而臣獨無寸長。荷先帝之誤恩,擢置三館;蒙陛下之過聽,付以兩州。非不欲痛自激昂,少酬恩造。而才分所局,有過無功;法令具存,雖勤何補。罪固多矣,臣猶知之。夫何越次之名邦,更許藉資而顯受。

  顧惟無狀,豈不知恩。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萬族。用人不求其備,嘉善而矜不能。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養小民。而臣頃在錢塘,樂其風土。魚鳥之性,既能自得於江湖;吳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敢不奉法勤職,息訟平刑。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臣無任。

  這一表章很快就在群臣中傳開。李定等人以此表章為靶子,指出其中「隱喻」:「風俗阜安,在東南號為無事;山水清遠,本朝廷所以優賢。」有埋怨朝廷沒有對他委以重任之嫌;「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收養小民。」自從王安石變法以來,「新進」一詞專門用來形容突然升遷的無能之輩,此句難保不是在指責朝廷的百官都是無能之輩,暗諷神宗無識人、用人之能。

  由此,權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權監察御史里行舒亶相繼上表,指責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反對新法意欲沽名釣譽,並以《錢塘集》為證,指其詩歌處處諷刺新法,侮辱朝廷和當今聖上,建議將蘇軾嚴加懲處,「以戒天下之為人臣子者」。

  見二人上表未能引起神宗重視,御史中丞李定親自上表,聲言蘇軾有四大該殺之罪。一,「初無學術,濫得時名」,這樣一個無能之輩,卻動輒毀謗朝政,陛下寬宏大量,不予論罪,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他卻「估終不悔」;二,「傲悖之語,日聞中外」;三,詩文誹謗朝廷,蠱惑人心,使其他人不服皇帝;四,明知誹謗朝廷和皇帝是大罪,卻幾次故犯。

  輪番轟炸終於使神宗覺得「輿論沸騰」,應該對此事加以重視。震怒之下,神宗傳下了這樣一道聖旨:「將蘇軾謗訕朝政一案送交御史台根勘聞奏。」也就是說,蘇軾的命運交到了御史台的手中。

  御史台是宋代的監察機構。由於漢代御史台外的柏樹山上有很多烏鴉,所以人們便將御史台稱為「烏台」,同時也戲稱御史們都是「烏鴉嘴」。蘇軾這樁詩案,便因送交御史台而被稱為「烏台詩案」。

  蘇軾還在湖中謀劃他的新生活、新計劃時,奉旨前來拘捕他的朝廷官吏、太常博士皇甫遵已經在路上了。與此同時,另一個通風報信的人也在快馬加鞭地行進在京城前往湖州的路上,他要趕在朝廷官吏之前趕到湖州,讓蘇軾有個心理準備。

  這個為蘇軾通風報信的人是誰呢?此人是蘇軾的朋友、神宗的妹妹蜀國長公主的駙馬王詵,官至駙馬都尉及定州觀察使、利州防禦使。王詵擅長山水畫,早在京師時就與蘇軾交往密切,感情深厚,他一聽到朝廷要拘捕蘇軾的消息,震驚之餘便立刻派人火速通知蘇轍。蘇轍得知後,如同五雷轟頂,他來不及細想,立刻安排人馬飛奔湖州。


  當時蘇轍遠在河南商丘,要想趕上朝廷的拘捕隊伍,基本是沒有希望的。

  但或許是上蒼在冥冥中幫了蘇軾一把,皇甫遵的兒子在潤州時突然生病,皇甫遵帶著兒子四處求醫問藥,等到病情稍有起色,已經耽誤了很長的時間,蘇轍的信使終於趕在朝廷官吏之前,將這一不幸的消息傳達給蘇軾。

  蘇軾當時正在家中曬書畫,一個滿頭是汗的僕人闖了進來,蘇軾抬頭,見是弟弟蘇轍家的僕人,還以為兄弟家裡出了什麼大事,連忙詢問。當來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將事情的原委一一道出時,蘇軾反而鬆了一口氣,他顯得十分平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罪名究竟有多大,罪責到底有多重。

  當皇甫遵帶著官差來到湖州時,蘇軾正在休假,由祖通判暫時代理太守職務。眾人都以為蘇軾此次難逃一死,想不到皇甫遵帶來的皇帝詔書卻只是命令將蘇軾革職進京,眾人暗暗鬆了一口氣。臨行前,蘇軾被獲准回家與親人道別。

  蘇家老小對於蘇軾獲罪的反應,史書中沒有記載,但蘇軾自己卻在《東坡志林》中記錄了這段告別的過程。面對家人的眼淚,他十分平靜地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宋真宗年間,有人推薦楊朴進京做官,但楊朴志在歸隱,不願入仕,宋真宗只好派人將他押入朝中,問道:「聽說你會寫詩?」楊朴故意掩蓋自己的才華,便回答說:「我不會。」宋真宗又問:「你離開家鄉的時候,有沒有朋友寫詩送你?」楊朴回答說:「沒有,只有我的妻子寫了一首絕句送我。」宋真宗讓楊朴將這首詩念給他聽,楊朴於是念道: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愛詠詩。

  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宋真宗聽完哈哈大笑,便將楊朴放回家去了。

  蘇軾的夫人王閏之聽完這個故事,也破涕為笑。

  蘇家人也只好打點行裝,忍著悲痛送蘇軾上路。蘇軾的長子蘇邁獲准陪同父親前往京城。蘇軾剛被押走,蘇家大小也收拾行李前往商丘投奔蘇轍,沒想到在宿州被御史台的差役攔截,翻箱倒櫃地將蘇軾的詩詞文稿搜羅了一番,一家人嚇得膽戰心驚。蘇夫人在抑鬱之餘,認為這些都是蘇軾吟詩作賦惹出來的禍事,於是將其大部分的手稿都焚燒了。

  二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這首充滿寂寥之感的詞寫於黃州,即今湖北黃岡。經歷過「烏台詩案」

  的蘇軾,在驚濤駭浪後迎來了平靜而寂寞的生活。這裡的生活雖苦,但沒有了朝堂之上的明爭暗鬥;這裡雖算不上繁華,但樂觀的蘇軾卻在此處悟出了人生的真諦。

  在這裡,那隻月夜下的孤鴻就是蘇軾本人的寫照,它孤高自許,不與俗世同流合污;它甘於寂寞,不願隨波逐流;它平靜而淡泊,對於生活賜予的一切,早就敞開了博大的胸懷去迎接。所以黃庭堅評此詞說:「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

  北宋元豐三年(1080 年)農曆新年,當汴京城還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之中時,蘇軾卻在御史台的差役押送之下,踏上了前往黃州貶所的路程。他的身邊只有兒子蘇邁徒步相隨。回首「烏台詩案」的種種往事,他不僅感嘆自己劫後餘生,而且想到自己今後的生活,擺在眼前的一系列現實的問題讓他皺起了眉頭。


  但生活總是要繼續的。當蘇軾於元豐三年二月一日抵達黃州時,這個偏僻蕭條的江邊小鎮用一種極為冷寂的方式歡迎了這個命運多舛的士子。蘇軾的官銜在此地的官職是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事實上,前面的一大串名銜都沒有任何用處,因為蘇軾根本無權參與政事,他相當於一個流放至此的犯官,連人身自由都受到某些限制。

  由於是犯官,蘇軾沒有自己的居所,只能寓居在黃州城東的一所寺院裡。

  這座寺院名叫定慧院,蘇軾父子擠在一間小小的禪房中,與和尚們一起吃齋飯。

  由於蘇軾名滿天下,又素來與高僧們交往密切,所以這裡的住持和尚將他們視為貴賓,禮遇有加。

  這段時間裡,蘇軾幾乎閉門不出,每日蒙頭大睡。但很快,北宋元豐三年(1080 年)四五月間,蘇轍帶著蘇軾一家老小來與哥哥團聚了。蘇軾接到這個消息,心態為之一變,他立刻就振奮起來,並在好友的幫助下,將江邊水驛站臨皋亭邊上的回車院重新整修了一番,以此作為全家的棲身之所。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便帶著蘇邁違規出境,以求更早地見到親人。蘇軾在《今年正月十四日與子由別於陳州五月子由復至齊安未至以詩迎之》一詩中這樣描寫家人相聚的場景:

  驚塵急雪滿貂裘,淚灑東風別宛丘。

  又向邯鄲枕中見,卻來雲夢澤南州。

  暌離動作三年計,牽挽當為十日留。

  早晚青山映黃髮,相看萬事一時休。

  (柳子厚《別劉夢得》詩云:皇恩若許歸田去,黃髮相看萬事休。

  〔此注二句詩,上句為柳詩,下句為劉詩,東坡誤記,合二為一。〕)一家人能團聚在一起,這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他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於是,他不再將自己困在一屋之中,而是放眼周圍的山水名川。宋代對於像蘇軾這樣被貶官的犯官有著十分嚴格的規定,沒有經過批准,是絕不允許擅自出境的。他到黃州不久,還私自跟隨友人來到大江南岸的武昌(今湖北鄂州)遊玩,並且寫信告訴別人說:

  數日前,率然與(杜)道源過江,游寒溪西山,奇勝殆過所聞!

  黃州附近的好山好水,壯美的長江景色,已經讓蘇軾深深地陶醉其中。

  他在江楓漁火中忘卻了「烏台詩案」帶給他的生命創傷,重新尋找到了生命的意義和生活的熱情。

  當時,蘇軾的好友,後來成為蘇軾親家,即蘇過岳父的范百嘉聽說蘇軾被貶黃州的遭遇後,寫信勸他返回四川,和他一起隱居鄉里,可是蘇軾卻在回信中說:

  臨皋亭下八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聞范子豐新第園池,與此孰勝?所不如君者,上無兩稅及助役錢耳!

  意思是說,我這裡風景優美,不遠就是長江,每天可以用從峨眉山上流到這裡的江水洗澡,又何必返回家鄉呢?何況這大自然不是屬於一個人的,誰有閒情逸緻,誰就是大自然的主人。我聽說你蓋了新房子,跟我這裡相比哪裡好呢?我比不上你的地方,不過就是缺少閒錢罷了!

  連遠在家鄉的叔丈王慶源,勸說蘇軾回到青神時,蘇軾也在回信中展現出一副完全樂不思蜀的姿態:

  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客至,多辭以「不在」,往來書疏如山,不復答也——此味甚佳,生來無此適(意)!


  意思是我天天乘船在山水間遊玩,有人來拜訪我,我就說不在;家中的來信堆積成山,我也不回復他們,這種感覺真好,我還從來沒有享受過呢!

  後來,司馬光也寫信來勸說蘇軾,「你已經看慣了蘇杭山水和密徐樓台,黃州不過是窮鄉僻壤,何況言多必失,你就別再寫什麼東西了。」蘇軾卻在回信中說:

  寓居去江干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之上,此幸未始有也!

  意思是這裡風景優美,江山壯麗,一日多變,比江南山水好看多了。至於寫詩,蘇軾根本沒有汲取「烏台詩案」言多必失的教訓,依舊以詩文為生,我行我素,將自己率真的個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如果說蘇軾在黃州有什麼不快樂的話,那就是生活的艱辛與貧困讓他對妻子充滿了歉疚之意。當時,蘇軾連低微的薪俸也沒有著落,只好過著拮据的生活。幸虧王閏之懂得勤儉持家,家中也還有一些積蓄,全家人才沒有餓肚子。

  在後人的記載中,蘇軾當時的生活是這樣的:東坡謫齊安(黃州),日用不過百五十。每月朔,取錢四千五百,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又以竹筒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雲,此賈耘老法也。又與李公擇書云:「口腹之慾,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

  ——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五意思是說,蘇軾在黃州時,由於家貧,每天限定只能用150 個銅錢,為了防止自己多用,只好到每月初的時候拿出4500 個銅錢,分成30 等份,每份用線穿好掛在屋樑上,每天取一份使用。如果有沒有用完的錢,就用竹筒藏起來,以便有客人來的時候再用。蘇軾說:「這是我在杭州時的好朋友賈耘老告訴我的辦法。」同時蘇軾寫信對朋友說:「一個人的口腹之慾是無窮盡的,只有節儉才是長壽之道。」

  為了擺脫貧困,蘇軾接受了友人馬正卿的辦法,在城東的數十營地上開荒種糧,自給自足。蘇軾將這片坡地定名為「東坡」,自己則親自下田躬耕,變成地地道道的農夫。他並不感到悶悶不樂,反而樂呵呵地接受了這種農夫的生活,並自號「東坡居士」。

  到了元豐五年二月的時候,蘇軾又在東坡一側修建五間草房。草房建成的時候,天降大雪,蘇軾親自書寫了「東坡雪堂」的匾額,又寫了一篇《雪堂記》作為紀念。此外,蘇軾還寫了一首《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將自己比作歸隱斜川的陶淵明,表示今後將繼續醉心於這種隱居耕讀的生活,甚至萌生了在黃州東坡當一輩子農夫的念頭。

  第二年,蘇軾的姻親、朋友王鞏遇赦從嶺南北歸,曾經來黃州與蘇軾有過一段時間的聚會。王鞏隨身帶了一個美麗的侍妾,名叫柔奴。三年來,她與王鞏同甘共苦,無怨無悔。蘇軾問她:「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隨即回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蘇軾敬佩這個品格超凡的女子,寫了一首《定風波》的詞歌頌道: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是呀,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此時此刻,蘇軾對黃州的土地也是這樣一種深情。

  三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夜歸臨皋》

  關於這首詞,有一個著名的典故,記錄在南宋葉夢得的《避暑錄話》中。

  故事是這樣的:東坡在黃州時,有一天與一些客人在江上夜飲,他意氣風發,當場吟出了「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詩句,讓在座者為之擊節嘆賞。卻沒想到第二天,黃州處處傳言蘇軾昨晚寫完這首詞後,都以為蘇軾將自己的衣服鞋帽掛在江邊,自己搖著小船長嘯而去,不知所蹤了。

  黃州郡守徐君猷聽說後,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前去東坡雪堂拜謁,沒想到蘇軾正睡在堂上,鼾聲如雷,還沒有醒來呢。徐君猷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從此,蘇東坡這首詞不僅廣為流傳,蘇軾愛睡覺的習慣也為大家所知。

  不過這一時期,蘇軾已經在黃州的貧賤生活中尋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他不再覺得苦悶,而是樂在其中了。

  當時,蘇軾在黃州有兩個住所,一是妻子來黃州時蘇軾在臨皋亭旁修建的草屋,這是蘇軾的日常居所;一個是他在城外的東坡雪堂,通常用來招待各方前來拜訪的客人。蘇軾每天下田躬耕,來往於兩處住所之間,慢慢地踩出了一條泥濘的黃泥路。路邊風景優美,蘇軾樂此不疲。有一天,蘇軾喝醉了,他竟然為這條路寫了一篇文章,名為《黃泥坂詞》:出臨皋而東騖兮,並叢祠而北轉。走雪堂之陂陀兮,歷黃泥之長坂。

  大江洶以左繚兮,渺雲濤之舒捲。草木層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囪蒨。

  余旦往而夕還兮,步徙倚而盤桓。雖信美而不可居兮,苟娛余於一眄。

  ——《黃泥坂詞》節選

  此外,他還在臨皋亭上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几上,白雲左繞,清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

  這段話的意思是:酒足飯飽之後,我倚靠在几凳上,幽幽白雲在我的左側環繞,緩緩清江在我的右側彎曲地流淌,仿佛一道道山門在我的眼前打開,山林間的塵埃隨意出入我的房間。我仿佛有所思,而實際上又沒有什麼心思,心中空蕩蕩地接受大自然為我準備的一切。此時此刻,我真是慚愧呀,慚愧!

  在貧賤的生活中,蘇軾也創造了很多的生活樂趣。在生活最為窘迫的時候,他與妻子提倡「晚食以當肉」。也就是說,吃飯不按一定的時辰,而要等到非常飢餓的時候再進食,這樣即使面對的是十分粗劣的食物,大家吃起來也像吃肉一樣香。試過幾次之後,蘇軾很推崇這種進食法,並把它當成自己「巧於居貧」的方法之一。在他看來,外物是沒有好壞之分的,所謂好壞,完全是自己主觀上的感受。這種苦中作樂的精神讓蘇軾很快就從逆境中走了出來,將痛苦化為愉悅,把焦慮化為和諧。

  除了生活上的改變,蘇軾的思想境界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作為一個傳統知識分子,蘇軾理所當然地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對那種「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儒家理想有過熱烈的追求,他總是懷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夢想一次次踏上仕途,可是,由於從小受到母親的影響,蘇軾在儒家的外表下有著一顆佛心,他善良仁慈,常常誦讀佛經,與一些高僧來往密切,對於生命的輪迴以及人生的種種喜怒哀樂有著自己的看法,蘇軾最喜歡《莊子》,從小受到莊子齊物思想的影響,渴望那種逍遙遊的境界。到了黃州以後,蘇軾與當地道士的來往密切起來,道家那種主張個體精神和追求個人養生的觀點此時很對蘇軾的脾氣,此時此刻,在蘇軾的思想中,既表現出儒佛道思想因素的同時貫穿,又表現為這三種思想因素的互相矛盾並自我否定。在蘇軾的思想中,他常常將這三者統一起來:在仕途平穩的時期,主要以儒家思想為主;在貶謫時期,則主要以佛老思想為主,就像白居易晚年所倡導的那樣:修身以儒,治心以佛,養生以道。


  在黃州的那段日子,蘇軾的主要處世哲學是佛老思想,但他並非全盤接受,而是有所揚棄,最終化為自己獨特的精神境界。

  就這樣,在經歷過一段時間的物質與精神上的痛苦後,一個嶄新的蘇軾已經從苦難中蛻變出來。此時此刻的蘇軾,不僅能在優美的山水中感受到生命的美好,還能從苦難的歷練中領悟生命的哲思。他變得從容、親切、曠達。這些性格特色反映到他的詩歌中,則使他的詩文閃耀出智慧的光芒和成熟的魅力。他的詩文境界也因此充滿了寧靜雋永、淡泊清新的審美情趣。超曠放達已成為他的性格乃至詩文風格的主流色彩,他的創作也因此而升華到一個極其美妙的巔峰,比如流傳千古的《赤壁賦》。

  有人說,蘇軾在《赤壁賦》中的一番對白,其實是過去的蘇軾和現在的蘇軾在對話,意味著蘇軾對於人生的反省和超越。

  清代古文家方苞在評論這篇文章時說:「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閒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豈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適調而暢遂也。」的確,此情此景,此文此懷,只有「烏台詩案」後的蘇軾獨有,只有貶謫黃州後的蘇東坡獨有。

  如果說《前赤壁賦》主要是蘇軾人生的對白,那麼,《後赤壁賦》則主要是對蘇軾生活中一幕場景的刻畫。通過這一幕,讀者才能明白,為什麼蘇軾能在《前赤壁賦》中擺脫有限的生命對他的束縛,從而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

  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

  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後赤壁賦》節選

  《後赤壁賦》是《前赤壁賦》的姊妹篇。一樣的赤壁景色,卻展現出完全不同的境界。一個是秋月下的赤壁,一個是初冬的赤壁;一個主要是賞月之景,一個主要是踏月之樂。相同的是,一樣有良朋、佳肴與美酒。作者用詳細的筆墨寫出了赤壁夜遊的意境,包括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以及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景物越來越令人心胸開闊、意境高遠。當蘇軾獨自一人登臨絕頂時,他為那種「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的場景而產生了憂懼之心。最後,夜遊的描寫通過一場夢境來結束。此時此刻,蘇軾已經分不清楚,仙鶴、道士和自己,哪一個才是真的,哪一個才是夢境了。

  道士倏然不見,那麼,我的理想、追求、抱負又在何處呢?

  屬於蘇軾的夜晚,總是詩意盎然的,尤其是在黃州的夜晚,於詩意中往往還滲透著人生的種種哲思。這一天,蘇軾夜遊,寫下了一篇《記承天寺夜遊》: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哪個晚上沒有月亮?什麼地方沒有竹子和松柏呢?只是少了這兩個悠閒的人在這裡散步罷了。在這裡,所謂的「閒人」,指的是被貶謫的蘇軾和同樣被貶謫的張懷民,可是,如果不是這被貶謫的命運,他們又怎能看到這麼美妙的景色呢?蘇軾在自我開解中透露著對生活的無限熱情。

  蘇軾曾經在《江行唱和集序》中評論自己的文學創作:「夫昔之為文者,非能為之為工,乃不能不為之為工也。山川之有雲霧,草木之有華實,充滿勃鬱,而見於外,夫雖欲無有,其可得耶?」意思是說,我的文章都是在無意中寫出來的,我沒有說一定要將它寫得多好,也沒有刻意寫得不好,只不過順其自然罷了。就好比山川有雲霧,草木結果實,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蘇軾的文章是自然的寫照,也是那時那刻真情的真實流露,因其曠達不羈、瀟灑隨性,才能在繼前、後《赤壁賦》後,蘇軾再一次提起筆來歌頌這壯麗的山川,讓那首千古傳誦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躍然紙上: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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