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痴狂,只為相思老
第一節 所惜光陰去似飛
渴望曾經已成為一種疾病,儘管他可能於此輕薄生命,但依舊還時常回想她曾經回眸時的笑靨,還有給他吟誦詩詞歌賦時候的清秀面容。
酒醉初醒,人生如夢。
一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苹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
古時,對於那些在現實世界裡失意落寞的靈魂來說,空氣中總是瀰漫著黯然神傷、懷疑驚慌的氣息,自己也仿佛驚弓之鳥,永遠不能熨帖、安寧地存活著,而夢境則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避風港,在那裡沒有官場上的腐敗黑暗;沒有事業上的窮途末路、壯志難酬;沒有情場上的背叛薄情;沒有親人、友人的生離死別,所以中國詩歌中充斥著與夢有關的詩篇,有辛棄疾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有李後主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有蘇軾的「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晏幾道經歷了家道中落、人生突變的大夢,意識也仿佛不再延展,只是停留在那些瑰麗歡樂的年華里。
人生如夢,夢也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詩詞中。
又是一個酒醉初醒、意識復甦的時刻,他呆呆地站起來,慢慢地適應這個現實的世界。不必花筆墨去一點一滴地描繪他的夢境,雖然必定是輕裘肥馬的奢華生活,但也許他潛意識裡已知道那些浮華都不再是事實了,再去回憶和糾結也只是徒增煩惱,還是好好看看眼前的這個地方吧。
眼前的景象果然讓人失望。這是自己曾和小苹吟詩作對的地方,樓台上的鎖早已鏽跡斑斑,沒了人的蹤跡,小苹曾經住的瓦舍也是簾幕低垂。夢中的甜蜜果然是鏡花水月,小苹早已不在自己身邊。想到這兒,意識漸漸甦醒,因酒精和睡眠而鈍化的憂愁和悵惘也漸漸尖銳起來,刺得心陣陣發疼。緩緩踱了幾步,才恍然意識到又是一個暮春時節。微雨點點,如絲如縷,如泣如訴;落花片片,也仿佛在哀悼即將凋亡的哀愁。頭上有兩隻燕子飛過,是在共同謀劃著名遷徙到另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去嗎?可是,好像從去年開始,自己就這麼一個人感慨著春天的逝去。孑然獨立,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自己的無邊情思。
不自覺地想起剛剛見到小苹的時候,她烏髮皓齒,明眸善睞,穿著當時在歌女間所流行的心字羅衣,如此單純而甜美。還記得相識的那個夜晚,她幽幽地撥著琴弦,隨著緩緩的曲調一字字地唱出自己的悲歡。也許從那個時候,自己就喜歡上了這個會用歌聲講故事的女孩子,也才會不自覺地接近她,一起編撰共同回憶。
可是琵琶猶在,佳人已遠,當年和自己心心相印的人兒早已不知蹤跡,她的故事至今還有人聽嗎?她的眼睛裡還會有那麼多不安定嗎?想到這兒,不禁撥了撥面前的琵琶,竟然流瀉出當年熟悉的曲調,那就在這種悠長的音符里放飛自己的回憶吧。李白在《宮中行樂詞》中寫道「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他也曾像自己一樣感慨那些如雲兒飄散的人兒。皓月當空,月光如水水如天,澄澈的天幕中彩雲翩飛,那是雲,還是小苹歸去時回眸凝視、依依惜別的身影呢?
二
長楊輦路。綠滿當年攜手處。試逐春風。重到宮花花樹中。
芳菲繞遍。今日不如前日健。酒罷淒涼。新恨猶添舊恨長。
——《減字木蘭花·長楊輦路》
晏殊和晏幾道,被稱為「二晏」,各自又被稱為「大晏」「小晏」,上承南唐五代之花間傳統,下開宋詞之婉約先河。「晏氏父子,具足追配李氏父子云」,說的就是「二晏」繼承李璟、李煜的花間風格。「二晏」這對父子因為際遇不同、性格各異,在各自詩詞中又有不同的特色。形式上,大晏工整華麗,小晏清新自然;內容上,大晏保守端莊,小晏則直率深情。大晏的《珠玉詞》和小晏的《小山詞》正如其名,一個雍容華貴,一個清新深情。
小晏的《減字木蘭花·長楊輦路》和大晏的《破陣子·憶得去年今日》寫的都是重遊故地,不見故人,這一重合可能也說明大晏、小晏都不是薄情之人,都是感情細膩、把感情保存於心的人,但是,兩人在表達感情時的情態不同,鮮明地展示出了兩個人的不同性格。
一個人的時候,最宜相思。小晏和大晏的這兩首詞分別寫作於春季和秋季。小晏的《減字木蘭花》里,想到她,便想到當年那些無憂的歡愉時光,也不知不覺走到了兩個人攜手曾走過無數次的小道。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兩個人在這條路上第一次牽手時的悸動、一起談天說地時的暢快和一起共話未來時的甜蜜。再次回到這個地方,卻發現這兒早已是綠楊夾道,鬱鬱蔥蔥,全然不是當年寂寥的寒酸樣子,而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邊也不再有那個她了。跟著春風,又走到了那滿樹繁花中,這兒倒是沒有改變,可是過去的舊景總是觸發自己的那些歡愉記憶,每想起一段就挑疼一根心弦。一個人看遍秋日飛花,可這花終究是日漸凋零,一日不如一日,而一個人的酒喝著喝著就醉了,醉酒趔趄前行、無人照料,這又和著許多舊恨壓在了心頭上。
憶得去年今日,黃花已滿東籬。曾與玉人臨小檻,共折香英泛酒卮。
長條插鬢垂。
人貌不應遷換,珍叢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尋舊徑,所惜光陰去似飛。
風飄露冷時。
——《破陣子·憶得去年今日》
大晏的《破陣子》中的故事發生於重陽前後。在一個菊花怒放的秋日,他挑了一個閒暇的時間又來到這片小園。還記得去年這時自己並不是獨自拜訪,而是和她一起,一起折下菊花和著濃酒,給寒涼的秋日添加一點溫暖,感受重陽將近的氣氛。平時,礙於自己的高貴地位,總要端出個正經穩重、憂國憂民的樣子來,久而久之,也習慣了這層面具,甚至把它融到了血液里,只有和她在一起時,他才能收起這些顧忌,肆意地喝酒、折花、調笑,而今年再來,卻只剩下自己,靜靜地賞花喝酒,全無去年的熱鬧景象。大晏沒有悵惘於女子的芳蹤難覓,也沒有悲傷於自己的孑然獨立,只是以一副冷靜的姿態重新走了一遍去年的路,感慨光陰似箭,人事全非,留自己一個人感受秋日的飄風冷露。
在這裡,他冷靜而自持,感情含蓄而淺淡。「所惜光陰去似飛」,差點讓人覺得這不是懷念去年同來的知己,而是寫給皇帝的摺子中的冠冕堂皇的一句。他心裡定是有這位佳人的,不然也不會在重走這條路時寫下這樣一首詞,不然也不會感受到秋天的「風飄露冷時」。只是愛情從來不是他的全部,自己在公務之餘能有時間能夠想起去年的那一場歡愉已然是很奢侈的事情了,怎麼能指望身在高位的他像他兒子那樣沉溺在男歡女愛中而口無遮攔、肆無忌憚地抒發自己的感情呢?
小山以愛為生,因此寫出的句子才沒有世俗的濁臭,才能芳香撲鼻,也難怪會得到「諸名勝詞集,刪選相半,獨《小山集》直逼花間,字字娉娉裊裊,如攬嬙、施之袂,恨不能起蓮、鴻、苹、雪,按紅牙板唱和一過」的評價。
三
鬥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雲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
——《臨江仙·鬥草階前初見》
晏幾道,是宰相晏殊的第七子,雖為貴胄公子,終其一生,卻只做過潁昌府許田鎮監、開封府判官這樣的小官,用「窮愁潦倒」四字來概括其一生,大抵也算不得過分。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曾這樣寫道:「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痴處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日。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為然。」或許,所謂的「痴」,不過是傷心人別有懷抱而已,看透了那些你來我往、翻雲覆雨,蒼涼的何止是世態,或許還有那一顆素喜追慕純真的心。
晏幾道,他仿佛始終沉淪在一個逝去的年代裡。當黃(庭堅)、柳(永)、歐(陽修)、蘇(軾)紛紛探索著詞的新路,他卻依然沉浸在小令中難以自拔。
他有他獨特的精神世界,在那裡,春光旖旎,花開馥郁,不過很少有人能夠走進而已。
「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寵家有蓮、鴻、苹、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傳於人間。」這是晏幾道在《小山詞跋》中的幾句話。寥寥數語,勾勒出一個貴胄公子的蹉跎光陰。或許,這一生,有了那幾年,便也無憾了。那幾年,是生命中所有美好的集合;那幾年,是此後漫長的孤寂人生的些許慰藉。或許,之於她們,他不過是生命中短暫一程的侶伴,而她們,卻始終在他的小令中,在他的魂夢裡縈繞徘徊……「鬥草」,又稱為「鬥百草」,是古代少女們的一種消遣之樂。《荊楚歲時記》中曾有這樣的記載:「五月五日,四民並踏百草,又有鬥百草之戲。」劉禹錫在《白舍人曹長寄新詩,有游宴之盛,因以戲酬》一詩中也有「若共吳王鬥百草,不知應是欠西施」的句子。鬥百草的遊戲玩法,今人早已無從得知,而穿過歷史的煙塵,那一張張如花的笑靨,分明一如初見。「穿針」二字的背後,大抵是另一種風俗了。舊曆七月七日之夜,俗稱「七夕」,這一天,女子要設瓜果以拜織女,並以彩線穿針以期女工技藝之長進,謂之「乞巧」,所以「七夕節」
又名「乞巧節」。在那鬥草階前、穿針樓上出現的,當是一個怎樣的少女,她有著怎樣的期許,又有著怎樣的夢境?或許,她期待的,不過是一個一心人的出現,之後能夠白首不相離,這一生,或許不會有大波大瀾,卻也自在安然。
只是,命運何嘗顧忌過人們的感受,它安排著人們的宿命,卻從不問人們的喜與悲。「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香汗淋漓,浸透了那茜色的羅裙,盡日地描畫,那眉黛,那硃砂,早已沁入了肌膚,也沁入了心脾,誰人能夠得知因由。昔年,在那鬥草階前、穿針樓上許下的心愿,是否早已如昨夢前塵般寂滅掉了?
那隨著春天消逝掉的流水與行雲,何處得見她們的蹤影?她們的生命,一如風中的飄蓬與水中的浮萍,何處才是她們的歸宿?或許,風塵中人的宿命大抵如此,人們從來只看到她們人前承歡,又有誰看透她們背後的蒼涼?每一次轉身,是否會潸然淚下?曾經,最是那回不去的過往,她們是否也曾回首往昔?只是,回首又有何用?嘆息又有何益,不過徒增傷感而已,或許,不去看那曾經,反倒是一種解脫,只是,這一生,終究只能如此這般。太多人,就這樣湮沒在歷史的滾滾洪流里。她們也有淚,也有笑,那喜怒哀樂,同樣是真實的。只是,太多人看到了她們的美麗,卻從不理解她們的哀愁。
據宋代祝穆在《方輿勝覽》中記載,柳永身死之時,家無餘財,群妓合資葬於南門外。每逢春日,便來弔唁,謂之「吊柳七」,也叫「上風流冢」。這種風俗一直持續到宋室南渡。後人有詩題柳永墓云:「樂遊原上妓如雲,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縉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她們也有著真性情,只是太多人無緣得見,大抵只有柳永、小山之輩方得以一窺,只因在他們眼中,她們從不是玩物,從來都有最真實之人。
酒醉初醒,那夢中的人,卻早已尋不見蹤跡,只有那寂寞的屏風,訴說著昨夜的衷腸。
夢裡相尋,在那微雨里,在那落花中,她,是否依舊是那豆蔻梢頭的模樣……
四
官身幾日閒,世事何時足。君貌不長紅,我鬢無重綠。
榴花滿盞香,金縷多情曲。且盡眼中歡,莫嘆時光促。
——《生查子·官身幾日閒》
詩人是光鮮亮麗的,因為他們才氣逼人,能在自己的詩行里用珠玉般的語言描摹世界,戳中人心最柔軟的地方;詩人也是幸福的,因為他們能從世間萬千瑣碎無趣的事情盤旋而上,在世界上空俯瞰,從中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美景,但是,在詩歌領域如魚得水的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並不是一樣順風順水;相反地,他們可能活得十分潦倒、悲慘。
陶淵明性格疏朗自由,他喜歡讀書卻不喜句讀,不為了博取功名而賣弄學識,而是為了抒發情懷;他喜歡喝酒,但絕不是為了與人觥籌交錯拓展人脈,而是為了在酩酊中忘記世界,在沉醉中享受世事皆空的閒適;他喜歡交友,但絕對不是狎妓結伴,而是身著布衣木屐,與白衣農人共話最樸素的人生哲理。
這樣一個「性本愛丘山」的陶淵明按照世俗的成功路徑爭名奪利,混入官場,卻被官場沉重的案牘和人際負擔壓得透不過氣,過著身陷樊籠、壓抑鬱結的生活。他把這種糾結拋擲在內心廣袤的世界中,描摹出一個「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空靈繽紛的桃花源,那裡水草豐美、屋舍整齊,人們自得其樂、與世無爭,為後世的人們提供了一個心靈的休息地。
小山一生在主旋律的官場上顆粒無收,窮困潦倒難以維生,他不自覺地想要逃開這些給他帶來痛苦、苦難的陣地,轉而去尋找一個能給自己帶來無限溫暖和肯定的地方,那就是「情」。在那裡,沒有權勢傾軋,也沒有利慾薰心,有的只是兩個平等靈魂的互相欣賞和契合。
現實冰冷,而那些與紅顏在一起的時間則是溫暖的。酒香、花香、人香,香味融融,醉人心脾;歌聲、笑聲、談話聲,聲聲歡樂,酣暢淋漓。沉迷在這樣的環境裡,自然會發出「今宵有酒今宵醉」「有花堪折直須折」的感慨。
有人說,晏小山的性格是「畸形」的,因為他無法像其他同齡人那樣如魚得水地融入俗世社會之中,總是以一種孑然一身的姿態後退到自己的世界裡,靠舔舐自己的傷口獲得溫存。但是縱觀《小山詞》,他能把那方世外桃源描寫得如此清雅脫俗、引人入勝,也為現代人提供了一泓心靈的清泉。
晏殊在他的《清平樂》里也寫道,「秋光向晚,小閣初開宴。林葉殷紅猶未遍,雨後青苔滿園。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暮去朝來即老,人生不飲何為。」這該是他繁忙公務以外的一次難得宴會,所以很難得地能用閒暇的眼光打量著周圍的世界,發現平時發現不了的一些美好。這是秋色漸深的時候,密林的紅葉如琥珀般殷紅,但還沒有到層林盡染的地步,展示出層次遞進的鮮艷。一場秋雨過後,天氣微涼,而綿軟的青苔一夜間也爬滿了小園,清冷中卻透出地毯般溫暖的感覺。宴會上有一位他的紅顏知己,一杯接一杯地敬酒,敬出閒暇和愜意。久未開宴,美人也十分高興,使盡全身氣力為自己填了新詞,舊曲新詞聽起來別有一番風味。浮生偷得半日閒,晏殊的心理是平靜中帶有喜悅和愜意,朝來暮往,人很快就會老去,既然有這種機會發現人生潛在的靜謐之美,那就好好地享受,開懷暢飲吧。在他眼裡,躬耕仕途和自我排遣各有美好,一點也不相斥,這就使得在他的詞不像小山的詞有那麼多對世事的恐懼、掙扎和逃避。
晏殊一生仕途順利,從兒時的鄉村神童到少年時的科舉成名再到壯年時的官拜貴相,一切都仿佛是那麼地水到渠成。這樣的境遇和他圓融穩重的性格既相互依存,又相互促進。所以,他的詞不像小山那樣瀰漫著呼天搶地、鋪天蓋地的叫囂和淚水,沒有那種為愛發狂的痴傻勁兒,也沒有孤僻孤獨的逃避。
在他看來,仕途上的榮華和進退才是主道,詩歌和愛情只是調劑生活的調料而已,所以他既不會肆無忌憚、直率鋒利地表達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也不會為了某一段相依相守而死去活來。他的人生既充滿了奢華和富貴,也充滿了謹慎和克制。從這個意義上看,久病成醫,小山的「畸」苦了他自己,卻造福了那些和他一樣心靈受苦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