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美眷,抵不過似水流年
第一節 錦樣年華少女時
世間的每個人都有一段屬於自己的故事,而在大多數的故事裡,都有一些寂寞和不安的詞章,朱淑真也不例外。
如同秋天結滿了甜美碩果的果樹,即使繁茂,也總是無法躲避樹下一地落葉的刻骨悲涼。
也許這就是真實的人生,古人如是,今人亦如此。
一
宋代,也許是文人墨客最嚮往的朝代,也是人文薈萃、俠骨柔情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有盛世的綺麗與浮艷,有層雲萬里的豪情,有冷月梅花的婉約,有紙醉金迷的風情,也有江南水岸的清越。那個時代,中華國土上遍灑文化的種子,人才輩出,巾幗不讓鬚眉,在那樣的環境下,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不斷開出璀璨的繁花,也結出豐碩的果實。
在宋代的曉風殘月中,有一位才女,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在月下撫琴,在花中填詞,她就是幽棲居士朱淑真。
千年的光陰,是多麼遙遠的年歲,是怎樣的滄海桑田,又是何等的模糊和蒼茫。時間無情地沖淡一切,翻開史書,多少帝王將相,多少顯赫輝煌,多少千秋偉業,最終都被時間捻作一縷青煙,在歷史的星空中如流星般一瞬而過。
朱淑真宛若一株盛放在暗夜裡的花。她滿腹才情,卻並不是一個幸福的女子,短短的半生,沉淪在哀怨悲苦之中。一朝香消玉殞,她的父母把她的一切痕跡都付之一炬,身後僅留下半卷斷腸之詞,供後人憑弔。幸而,朱淑真憑藉千古傳誦的不朽詩詞,跨越時間的鴻溝,走到了今天。
據考,宋高宗紹興五年,朱淑真出生於浙江海寧。小小的嬰孩在襁褓中的時候,還不曉得人生有幾多艱難。那時候,她的父親還在浙西為官,經濟寬裕,朱淑真作為大家閨秀,自幼讀書受教,她又天性穎慧,少女時代已經博通經史,能文善畫,精通音律,尤其精通作詩填詞。那個時候的朱淑真還沒嘗過造化弄人的滋味,只是個滿腹才華又嬌俏可愛、嫻雅安靜的小女兒,她的世界裡,處處充滿著美麗的風情和斑斕的色彩,處處都能讓她感受到生活的樂趣。
在一個明朗和煦、花香怡人的春日裡,一位女子,穿了一件淡紅的衣衫,迎著柔和的春風,走在花間的小徑上。春風輕撫著爭妍鬥豔的花枝,美麗的姑娘也被花間的暗香包裹,情不自禁地陶醉在這春日美景中。轉眼清明已過,春天的氣息更醇厚了,桃花杏花短暫地開過,鋪下一地花瓣雨;楊樹柳樹抽枝發芽,雪白的飛絮被春風吹著四處飛舞,薄薄的雲霧籠罩著朱樓繡戶。她午睡醒來,聽到窗外鶯聲婉轉,喚起了她少女的春愁,這鶯兒到底在哪裡吟唱呢?是在綠楊的樹影里,盛開的海棠花畔,還是柔嫩的紅杏梢頭呢?於是,朱淑真鋪紙陳墨,填了一闋《眼兒媚》:
遲遲風日弄輕柔,花徑暗香流。
清明過了,不堪回首,雲鎖朱樓。
午窗睡起鶯聲巧,何處喚春愁?
綠楊影里,海棠亭畔,紅杏梢頭。
這闋詞用靈秀的筆觸,描繪出一個美好的春日,幾乎是信手拈來,全無雕琢,寥寥數語便勾勒出一幅少女懷春圖,也寫活了一個少女多愁善感的春心。
宋代是程朱理學最為風行的時代,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慾」甚至成為帝王用以治理國家的準則,所以宋代女子的生活當然不如盛唐時期那般開化。拋頭露面太多,便惹是非,所以像朱淑真這樣的大家閨秀,訂婚下嫁之前的時光,大部分都要在自己的閨房中度過。這闋《眼兒媚》中流露的少女春愁,大抵來自如同朱淑真這般被養在深閨中的女子們內心的被封閉感和不自由感,而詞中的春景,雖是一季春日中最繁盛的時光,卻亦是春日將盡的暮景。在這樣的時候,多愁善感的朱淑真自然會萌生一種追憶似水年華的心境,何況她又是一個對事物變遷極其敏感的人,那些盛開數日後飄零的花瓣,那西沉的暮日,那浮沉起落的漫漫山河,無一不牽動她的少女情懷,引發她對青春易逝的愁思和悵惘。然而世相的迷離、命運的玄機,卻不是她可以預知的。
二
曾讀過清代詩詞評論家況周頤的《蕙風詞話》,其卷四有文如是記述朱淑真:「幼警慧,善讀書,文章幽艷,工繪事,曉音律。父官浙西。夫家姓氏失考,似初應禮部試,其後官江南者。淑真從宦,常往來吳越荊楚間。」
朱淑真自幼被親人百般寵愛,父親在浙西做官,家境優裕,可以經常跟著父親外出遊歷。朱淑真的父親應當是一位疼愛女兒的慈父,在淑真作的《璇璣圖記》中,她曾經寫道:「初,家君宦遊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雖重購不惜也。一日家君宴郡倅衙,偶於壁間見是圖,償其值,得歸遺予。」
大抵生性灑脫的文人士大夫們都有著這樣的風骨,遇見可意的愛物,不惜重金也要買回家供自己賞玩。對於這樣的人而言,錢財只是行走於世間的媒介,絕不是畢生所追求的東西。如朱淑真寫她的父親愛好古玩書畫,宦遊浙西的時候偶然發現了東晉才女蘇蕙所作的《璇璣圖》,大感因緣難得,便不惜重金買了下來,回家後送給了女兒賞讀。這種父親疼愛女兒的情意從文中就可以輕易被體會,由此可以看出,朱淑真的才華也是被父親所認可,並且愛重稱許的。彼時,她只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會舉著金樽到濃醉,也會言笑晏晏,如春意上枝頭。
天資聰穎,頗有慧根又生於書香名門的朱淑真,大抵家人和相交之友也個個風雅,性情高潔灑脫。這樣的江南人家,不用神仙保佑,倒是有「神仙」
來小住。然身為女子,終究不得不被禮教束縛,難得遇到機會,在春天的花園裡設家宴,她自是滿心歡喜、大為開心地和親友們在家宴上飲酒寫詩,一直到夕陽西下仍然意猶未盡,只恨沒有辦法鎖住時間,讓這一刻的快樂如同琥珀一般永遠凝結下來。
春園得對賞芳菲,步草粘鞋絮點衣。
萬木初陰鶯百囀,千花乍拆蝶雙飛。
牽情自覺詩毫健,痛飲惟憂酒力微。
窮日追歡歡不足,恨無為計鎖斜暉。
——《春園小宴》
對於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來說,她還不必擔憂紛紛擾擾的世事和看不清楚的未來,因而在她眼中,一年四季都美景各別、風情各異,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春日遊園,但聞花香;夏日憑欄看水,枕簟而眠;秋天時候帶著丫鬟和三五好友去江邊垂釣,少女清脆的嬉鬧聲驚起了游魚,她微微嗔怒又任性地甩著釣竿,把所有不合時宜的什麼大家閨秀的清高拘謹和莊重都暫且扔到身後,只是貪戀喜愛這秋日的美景,不忍辜負了大好的時光,自然而又真性情。這樣活潑可愛美麗率真的少女,這樣無憂無慮的爛漫與天真,怎能不讓人心生愛憐?她的《暑月獨眠》和《秋夜舟行宿前江》也極為靈透地描述出她這種充實而豐盈的心境:
紗櫥困臥日初長,解卻紅裙小簟涼。
一篆爐煙籠午枕,冰肌生汗白蓮香。
——《暑月獨眠》
扁舟夜泊月明秋,水面魚游趁閘流。
更作嬌痴兒女態,笑將竿竹擲絲鉤。
——《秋夜舟行宿前江》
夏日裡,她白天在家中的水閣上看盛開的荷花,外面的陽光正當午,她在丫鬟的服侍下躲進朦朧的紗帳里,解去紅裙,躺在清涼的竹蓆上午休小憩。
紗帳外,雕花香爐中燃著老山檀,清醇香氣鑽進紗帳,絲絲縷縷地縈繞在她的枕側。天氣很炎熱,雖然躺在竹蓆上避暑,她雪白的肌膚上還是沁出了汗,少女的體香從那白似羊脂、光滑如絲緞的肌膚里透出來,就像夏日西子湖畔盛開的白蓮花那般淡雅清新。
到了秋天晚上,她又會讓侍女駕著小舟來到江上。月華如水,涼風習習,江面上波光粼粼,魚戲淺底,這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少女一邊手握釣竿擊打水面,將絲鉤擲入水中,一邊咯咯嬌笑,聲如黃鶯,暢快無比。
這般的豆蔻好年華,不驚不怖,恰似書中空白的扉頁,留著等待塗畫的潔白,對未來的一切充滿了憧憬和期待。在閨閣帷帳中,在書案前,在庭院裡,她的身影似搖曳的蓮,帶著一抹恍如隔世的清芬。那時的朱淑真,把諸多心思盡訴於筆端。君可知,其實萬般的花在沒有盛開之前,對塵世都有著相似的期待和姿態,仿佛人間存在的萬般事物都是配角,一切只為預期這生命里浩大而華貴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