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可能只是一棵靜默的樹,長在了不該生長的路邊,如同席慕蓉筆下那棵開花的樹一樣,為了一場傾心的相知相遇,寧可捨棄一切,也要換得一樹花開的美麗。
哪怕僅僅只有一次,仍然要終生矢志不渝地去追求,幻想著在紅塵之外和輪迴之上能有一個地方,沒有阻隔也沒有界限,只有一顆真心相依相偎。
一
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
新歡入手愁忙裡,舊事驚心憶夢中。
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元夜》
這是一首描述正月十五燈市賞燈的詩。朱淑真回到母家之後的兩年,雖然一直跟情郎保持著聯繫,但是為了自身的聲名和朱家的門風,他們還是很少有見面歡會的機會的。
時光荏苒,日月更替,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在這個觸目所及皆是璀璨美景、火樹銀花的夜晚,她淡妝素顏,獨自去燈市看花燈。自從對婚姻愛情絕望之後,朱淑真甚少有這樣的興致和雅趣。但這一次,不知是巧合還是上天有意導引,朱淑真去了燈市,並且偶遇了她終日苦苦思念的情郎。這真是一次神奇的相遇,除了上天成人之美外,想不出還有什麼詞句可以形容。
然而,後來發生的一切證明,這並非是上天成人之美,而是她悲劇命運的下一個伏筆。
想當初,朱淑真和丈夫的婚姻名存實亡,因此她留下絕情書出走,這種舉動在那個年代已經稱得上驚世駭俗了。因為朱家對朱淑真看守得緊,不讓她外出去拋頭露面,加上日子長了,有些事情自然也就淡去了,朱家恢復了平靜的生活,可是自從那一夜,她在元宵燈會上和情郎相遇之後,種種流言又重新紛至沓來,而且越傳越玄,再次在杭州城中成為街頭巷尾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所謂家醜不可外揚,朱家人靜靜地挨了兩年,好不容易等流言風聲都散得差不多了,想著終於有安靜的日子過了,誰想到,剛剛過完元宵佳節,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這一次比上一次更甚,上一次人們無非就是傳言說「朱家的女兒性格不柔和,恃才傲物,不尊重夫君」之類,如今,滿城的人都在談論這不守婦道公然和婚外情人約會的朱淑真。這次朱家是徹底顏面掃地,朱淑真的名節也被毀得一絲不剩。並且這事情還傳到了朱淑真的丈夫耳中,朱淑真和丈夫雖然多年分居兩地形同陌路,但丈夫一日沒有寫休書到朱家,朱淑真就還得算他的夫人。所以朱淑真的夫家因為這滿城風雨而惱怒不已,一封問責書寄到朱家,嚴厲責問朱淑真不守婦道的事,嚴厲譴責朱家教女無方,如今給他們家帶來這麼大的麻煩和羞辱。
可憐朱家一向遵循傳統,家風嚴謹,卻還是出了朱淑真這麼一個不被當時社會所接納的大膽才女。雖然朱淑真回家後,朱家一直對外宣稱早已不認這個女兒,但如今事實當前,已經有人看見朱淑真在元宵燈會與男子私相授受,這是再怎麼也洗不清的了。朱家父母都已經上了年紀,怎麼受得了被人這樣在背後戳脊梁骨?僅僅幾天的時間,二老就雙雙病倒。
朱淑真欲哭無淚,她不懂,為什麼命運要如此捉弄她,給了她甜蜜愛情,卻又不許這愛情結出姻緣正果,給了她再續舊緣的機會,卻又在這機會背後埋了一顆地雷,炸得朱家家無寧日,全家人都抬不起頭,無顏見人。此時的她,雖可以不管俗世中的閒言碎語,卻深刻體會到這些事情帶給她以及家人的刻骨寒冷。
這世上有一種花,叫作情花。傳說這情花只生長在絕情谷中,這花的風姿舉世無雙,不論牡丹芍藥還是寒梅青蓮都無法與之媲美,同時它也不是一朵清淡的花,它是帶有劇毒的情花。就算你採擷情花時萬分小心,也會被那花瓣花莖上密密麻麻無處不在的尖刺刺傷流血,而一旦被刺傷,情花的劇毒就會隨著血脈攻入心肺,中毒之人一旦動了感情,就註定要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可女子都願意付出一切來採擷到自己生命中的這株情花,因為她們必須要吸收這情花的珍貴養分,才能煥發光彩。她們在情花尚未長成的時候,就精心呵護,用眼淚和心血去滋養,等有一天它終於燦然盛開之時,她們卻都被刺傷了手指,可是她們不後悔,寧願一邊笑著流淚,一邊矢志不渝地守護它,與它一同萎謝。
朱淑真就是這樣的女子,她就是為了採擷她生命中的這朵情花而來到這個塵世的。當年,在月上柳梢頭的美好光景中,他們彼此留下了初相見的悸動回憶;在西子湖畔的亭子內,她嬌痴地依偎在情郎的懷裡。可這些都恍若一夢,那個人從此再不能相見了,與她糾纏的只有濕了春衫袖的淚水和無處可傾訴的哀怨。曾經是相依相偎、十指相扣的兩人,如今卻相思相望不能相親,敢問今後,天為誰春?
關於這件事,極有可能是真實的,而我們如今無從得知那個藏身在《斷腸詞》中的吹簫少年到底姓甚名誰,只知道那個人是朱淑真用盡了心力去愛的人,她和他的愛情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次全身心投入地愛過的。她為這場真情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因為遇見了他,她成了一個真正為情而生、也為情而死的女子。滾滾紅塵,風月無邊。因為懷念著他,她的一生都孤獨寂寥、冷冷清清,只有把自己埋在回憶中才能獲得一絲絲的溫暖和慰藉。
朱淑真是個柔情而又烈性的女子,她的錯,只是沒有像古代被封建陰影籠罩的女性那樣。她不願無條件服從命運的安排,甚至不敢發出一聲抗爭就認命了,反之,她不管那些,她敢於抗爭,敢於追求真愛,既然薄情寡義的丈夫可以多年冷落她,那她為什麼不能和丈夫斷絕恩情,繼續舊日沒變的情緣?
有誰曉得,在她那樣一個如花女子的生命中,在那些漫長孤獨的歲月里,那曾經擁有過的一點點快樂和深情,照亮了她的多少個黑夜?他的出現點亮了她的生命,他們在最深的紅塵里相逢的每一刻都是永恆。那是她暗淡生命中的一抹絢爛光影,金風玉露一相逢,不等開口,已訴千言。
到如今,一切美好都已經被塵封,再也無法開啟。歡愛已逝,伊人遠行,那曾經刻骨銘心的愛,連靜靜地被封存都不可能。那些徒有兩片唇的衛道士和閒散婦人,拿著她和他的這段過往到處宣揚,而且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傳得一日比一日不堪。每個人都不過是這滾滾紅塵中的匆匆過客,做這些事情真的有用嗎?他們是改變不了朱淑真的,朱淑真並不懼怕這些,她依舊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如果她的生命中沒有這一段蝕骨銷魂的愛情,如果不曾有過哪些刻骨的相思和深深的情意,僅僅留存一具肉體在世上行走,生命又有何意義?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在這位女才子如花般的年華里,有過纏綿熾烈的愛情,後來天意弄人,嫁了無情無愛的夫君,從此鷗鷺鴛鴦作一池,因為「羽翼不相宜」而被葬送,還盡毀聲名和家門。
這一次,朱淑真不得不死心了。此後,她心如止水,熄滅塵緣,歸於空門。
短短牆圍小小亭,半檐疏玉響泠泠。
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書王庵道姑壁》
朱淑真當然是貞烈的,只是她的貞烈,不是留給薄情負心的丈夫,而是留給真正給予了自己溫暖愛情的人。她的一生之中,只經歷過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初戀的情郎,一個便是後來嫁的夫君。事實證明,她的婚姻是所託非人,丈夫不能給予她想要的愛情,只能給她帶來困擾和苦難,所以她回頭去尋找她的愛情了,卻被虛偽的衛道士們批判得遍體鱗傷,從此不為世間所容。
就這樣,朱淑真出家了,從此隔斷俗世因緣,在又低又矮的圍牆內,在沒有人會關心注意的小庵中獨自靜修,一爐清香一卷經書,以此來打發時光,聊度餘生。
二
朱淑真了斷塵緣就此出家了。這也是她的孤傲所致。她對人世間的一切都感到失望,她不想再聽那些衛道士的閒言碎語了,她傷痕累累的心也無法再承受任何傷痛了。她想,如出家久了,習慣了安靜,一切也就過去了,反正她對這個紅塵也已經沒有什麼留戀。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風波並沒有平靜下去,在這最後的節骨眼兒上,又狠狠捅了她一刀的,不是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也不是誇誇其談的衛道士,而是她那已斷絕恩義多年,對她從來都不聞不問的丈夫。
順著落花流水看過去,嬌紅的鮮花也被驟雨疾風吹打成了殘花敗柳,她已經看穿了這悲慘的結局,在沉默中獨自體味著心中的苦情無限。她是那樣烈性的一個女子,寧願被歲月掩埋,也不願被淤泥污染,所以「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可是她想得太簡單了,她以為她出了家,就能安靜了斷一切俗世中的緣分。可是她的夫家追到了這小廟裡來,咄咄逼人地責問她背叛的罪行。這些年,朱淑真已經經歷過太多的傷痛,對很多事情已經漸漸看淡了。如今她已經能夠將生命的本質和生活的真相攥在手中,其仿若兩道熱烈的光芒,照破了她心中無邊無際的苦。所以面對夫家人的逼問和苛責,朱淑真選擇始終不發一言,從來沒有人能理解她心中的苦,多說又有何益?
光陰太無情,總是轉瞬即逝。她已經逝去了風華,她的生命歷程中更多的是滄桑和波折。內心殘損的她想藉助佛法的光芒驅散內心的陰暗,求得一絲絲的寧靜,可是就連這最後與世無爭的願望都破滅了。她的夫家人日日來到廟庵中責問她的背叛,廟庵本是世俗之外的清靜之地,怎能容得因為這等事情日日起爭論?所以朱淑真始終是沉默的,此刻她早已看透了人與人之間情意的虛妄。無常令人心驚,對此,她最好的答覆就是沉默。
丈夫傳信到朱家,要求禁足這個失了婦道的女子。朱家自然不能反抗,於是朱淑真被迫脫下素衣,從廟庵里回到紅塵,從此日日被軟禁在朱家宅邸之內,不能踏出一步。她真令人心疼,活了半生只為了追求那一點點愛情的溫暖,還要落得這樣的地步。從沒有人責問她的丈夫為何常年沉迷酒色、狎妓娶妾,而她卻一次又一次墮入這般萬劫不復的境地。生命的真相,原來是這樣殘忍,想做一個好夢都是奢望。
被禁足在朱家的朱淑真,連哀怨和憤怒的情緒都生不起來了。除了對詩詞的熱愛,她已經麻木了。可以說,在她這苦難的生涯中,只有詩詞是她唯一的知己,不論任何時候,只要面對筆墨就能讓她平靜下來。
坐在房中,她痴痴地看著牆壁上高懸著的那一幅墨竹,想著自己今天百般受辱,悲從心生,沉默地提筆寫下了一首七絕《對竹一絕》。
百竿高節拂雲齊,千畝誰人羨渭溪。
燕雀謾教來唧噪,虛心終待鳳凰棲。
朱淑真是愛竹的。不論是竹的高潔,還是竹的氣節,都令她心生讚嘆。
它拒絕燕雀落在上面終日聒噪,每天努力生長,只為了等待鳳凰路過,以之棲身。這不是一首單純的詠物詩,朱淑真以竹自喻,這詩中蘊含著她的氣節和情懷,來表達她內心的明亮和高潔。
竹象徵著氣節。朱淑真當然也算是個有氣節的烈女,只不過,她與那個時代一般的女性不同,她的貞節不是留給學識粗鄙又薄情寡義的丈夫,而是自己的堅守與忠貞。事實已經讓她認定了他根本不配做她的丈夫,更不堪她的託付。她這一生只經歷過兩個男人,一個是情竇初開時相戀的少年,一個便是她嫁的丈夫。在她心裡,只有少年給過她愛情的溫暖,雖然短暫,但卻永恆。
女子的貞節永遠都是寶貴的,但是這寶貴要留給值得的人。唐代詩人孟郊曾經寫過一篇《烈女操》,來褒揚貞烈的女子:「貞婦貴徇夫,捨生亦如此。
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只是女子更願意也更應該為愛的人守貞,而不是在封建倫理的壓迫下屈從於那一紙婚書。為愛守貞的女子是高潔而美好的,如歷史上石崇的愛妾綠珠,她就是一個這樣的女子。
《晉書石崇傳》中記載:綠珠原姓梁,生在白州境內的雙角山下。絕艷的姿容世所罕見,故名綠珠。石崇為交趾採訪使,以珍珠十斛得到了綠珠,娶回家做妾。綠珠善吹笛,又善舞《明君》,嫵媚動人又善解人意,恍若天仙下凡,尤懂得曲意承歡,因而石崇在他的眾多姬妾之中,唯獨對綠珠別有一番寵愛。
石崇有別館在河南金谷澗,凡遠行的人都在此餞行送別,號為「金谷園」。
園隨地勢高低築台鑿池,園內清溪縈迴,水流潺潺。石崇因山形水勢,築園建館,挖湖開塘,周圍幾十里內,樓榭亭閣,高下錯落,金谷水縈繞穿流其間,鳥鳴幽村,魚躍荷塘。酈道元《水經注》謂其「清泉茂樹,眾果竹柏,藥草蔽翳」。在園內,石崇為綠珠築了百丈高的崇綺樓,可「極目南天」,以慰綠珠的思鄉之愁。裡面裝飾以珍珠、瑪瑙、琥珀、犀角、象牙,可謂窮奢極麗。石崇和當時的名士左思、潘岳等二十四人曾結成詩社,號稱「金谷二十四友」。每次宴客,必命綠珠出來歌舞侑酒,見者都忘失魂魄,因此綠珠之美名聞於天下。
石崇在朝廷里投靠的是賈謐,後來賈謐被誅,石崇因為與賈謐同黨而被免官。當時趙王司馬倫專權,依附於趙王倫的孫秀暗慕綠珠日久,過去因石崇有權有勢,他只能想一下而已,現在石崇一被免職,他便明目張胆地派人向石崇索取綠珠。那時石崇正在金谷園登涼台、臨清水,與姬妾美人們飲宴,吹彈歌舞,極盡人間之樂,忽見孫秀差人來索取美人,石崇將其婢妾數十人叫出來讓使者挑選。這些婢妾個個都花容月貌,玉骨冰肌,衣著華美,裙裾逶迤,連氣息都是芬芳迷人的。石崇說:「隨便選。」使者說:「這些婢妾個個都艷絕無雙,但小人受命索取綠珠,不知道哪一個是?」石崇勃然大怒:「綠珠是我的愛妾,你是得不到她的。」使者說:「君侯博古通今,還請三思。」其實是暗示石崇今非昔比,應審時度勢。石崇堅持不予。使者回報後,孫秀大怒,勸趙王倫誅石崇。趙王倫於是派兵殺石崇。石崇對綠珠嘆息說:「我現在因為你而獲罪,奈何?」綠珠堅定地說:「妾當效死君前,不令賊人得逞。」語罷即從窗躍出,血濺金谷園而自裁。
朱淑真亦是這樣的女子。她婚姻不幸,所託非人,真正適合她的人卻又無法與她共結秦晉之好,所以她在對薄情的丈夫徹底死心後,不畏艱難,在封建倫理這堵高牆的夾縫裡,至死不渝地敘著舊情。朱淑真是追逐愛情的飛蛾,她為了追逐愛情,孤立地趟過了萬丈紅塵,即使疲憊不堪一無所獲,也依然要義無反顧,因為愛情就是她生命的意義。
在歲月的更替之中,老去的只是人的容顏,不變的是曾經美好如花的愛戀。那些浪漫的情懷和珍貴的瞬間,於她而言,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也是她生命的本質和意義所在。在她的大好年華中,也有過熾熱纏綿的情感,只可惜卻因為後來那一場羽翼不相宜的婚姻而徹底被毀掉。常年孤單獨處的她,對愛情的依戀之情越來越深,也愈發感受到生活的不如人意,因此內心也就愈發感到痛苦絕望。
至於那個被朱淑真痴痴地愛了一生的男子到底姓甚名誰,但在歷史的結局面前,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女子對待愛情,就像是撲火的飛蛾,明明知道繼續向前可能會葬身火海萬劫不復,但她們依舊不會退縮,只是為了那一點點可能會有的溫暖。
朱淑真終究是柔弱的。她的生命歸舟還沒來得及出發,就被風雨逼迫得匆匆回航。也不怪她太柔弱,應該說現實的刀鋒太尖利,她縱然有綠珠那樣「效死君前」的決心和盪氣迴腸的氣勢,也抵不過命運筆下的一筆一畫。有些事,明知道是必輸的賭局,可還是要傾其所有地去下賭注。她這一生做的最出色的,就是一個筆底有乾坤的詩人,躲在自己的世界裡,醞釀幾首表達相思和愁怨悠長的詩句,不是為了告訴世人她有多麼的深情、多麼的苦難,而是因為心中始終有難以言說的無奈。見花落淚,望月傷懷。這一切的心思和想法都只能付諸詩詞之中,她和心裡的他,甘願就這樣做一對同命鳥,甘苦與共,至死不渝。
因為朱淑真的這件事,後來有許多所謂的封建正統文人紛紛批判她「不貞不孝」。比如後來張行中題朱淑真詩集的時候,就賦詩問:「女子風流義節虧,文章驚世又何如?」可筆者認為,從她當初給丈夫寫的《斷腸謎》中可以看出,朱淑真並沒有把自己苦難的感情和命運歸罪於自己的父母或者封建高牆下毫無希望的婚姻,而是知道有些命中注定的事情是無法逆轉的。這個女子不平凡,如果她有一絲的不孝或不貞的心念,她可能早就會當真做出公然出走、與情郎私奔的事情,也像卓文君那樣,體會一下當壚賣酒的滋味,但她到底還是不忍如此,所以,她終其一生,在父母親倫和世俗禮教之間來往迂迴,不夠果決,導致兩敗俱傷,留下了無盡的遺憾與嘆息。
愛情是人間最美的煉獄,並不是所有的兩情相悅都會換來百年好合的幸福。在這世間,每個人走的每一步都離不開因果,所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一切經歷都是生生世世的積累,該索取的索取,該歸還的歸還,但不是所有人在遇到苦難的時候都能做到雲淡風輕,有些宿命註定沉重,並不是揮一揮手就可以兩袖清風,就如同簡楨書中的那段話:如果有醒不了的夢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
如果有變不了的愛我一定去求
如果如果什麼都沒有
那就讓我回到宿命的泥土
讓懂的人懂讓不懂的人不懂
讓世界是世界我甘心是我的繭
其實,女子在很多時候都比男人要更加堅強,就像朱淑真此時此刻的至死不悔和雲淡風輕,讓人禁不住地感動。愛到了極致,真的就是這種無牽無掛的狀態,生與死都不過是一種形式、一個過程。無常是把鋒利的刀子,瘋狂地斬斷一切,包括生命,但斬不斷深重的恩情,誠如白素貞在水漫金山的時候那發自肺腑的呼喊:「眾生有情!情比天高!」
三
情這個東西,對於女子來說是致命的,可才華卓絕的大才女往往都是痴情的。朱淑真不就正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嗎?她經歷了半生的不如意和滄桑,當年東軒讀書三年的蕭郎始終住在她的內心深處不曾離開,縱使當時的倫理教條嚴苛若此,她還是要奮力去追逐她想要的感情。
她這一生都是為了愛,像極了紅樓中的林妹妹,縱使心有七竅才華滿腹,也還是走不出情天恨海。她縱使曾經遁入空門,也還是無法清淨六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求得一份溫暖的感情,卻終究逃不出命中帶來的桃花劫難。因情而生,也為情而死。
這個女子,她孤傲,她叛逆,她敢想敢做,但卻始終不夠果決。過去雖然愁腸百結,但總還是有一絲希望,為了愛情撐持著生活;如今,面對倫理的指責和夫家的逼迫,她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但此時此刻她仍然不後悔,雖然枉費了一腔情思,但畢竟,她也擁有過甜蜜的愛情,雖然短暫,但也心甘情願。
所以,她寫下了這首《直竹》來抒發自己這份為了愛情忠貞不渝的信念。
勁直忠臣節,孤高列女心。
四時同一色,霜雪不能侵。
——《直竹》
除了這首詩,她尚寫有一首《竹》抒發自己心中的志向和堅守:一徑濃陰影復牆,含煙敲雨暑天涼。
猗猗肯羨夭桃艷,凜凜終同勁柏剛。
風籟入時添細韻,月華臨處送清光。
凌冬不改青堅節,冒雪何傷色轉蒼?
也許是因為情郎愛好畫竹,所以朱淑真也是愛竹的。竹,昂首向上,氣節高華,從古至今都是忠臣和烈女的象徵。此時此刻朱淑真也以竹來自比。她是一位烈女,只是她的心屬於她追逐的愛情,而不是倫理和命運強安給她的錯誤婚姻。朱淑真寫下這首詩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了忠烈的打算。反正紅塵已經殘損若此,慘澹的結局已經逼到眼前了,以她的性格,是不會去做一些無謂的挽回和抗爭的。因此她下定決心,要「四時同一色,霜雪不能侵」。
她喜愛竹的氣節,也具備竹的氣節。
朱淑真一生留下的詩詞作品,是她生命最客觀的寫照,她有過那麼多哀怨的詩句,也有過那麼多對生活抱著希望的詩句,這足以說明她活得真實,活得不矯情。她的詩詞都是有深意和情懷在裡面的。怨婦也好,懷春也罷,都是她某一時刻的真實寫照,她不會為了達到任何目的去委曲求全逢迎取巧,她的靈魂單純而潔淨,不論是喜悅還是悲哀,幸福還是不幸,她都把這些心思和情緒還原出來,沒有一絲的做作和偽裝。她貞烈,但那是為了愛情,縱使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她仍然要那樣做。
面對這樣的光景,朱淑真的父母也無可奈何。本來那個時代倡導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朱家人個個都通曉翰墨,朱淑真自幼就深受影響,從小小年紀就顯示出了卓絕的才華,因此朱家人讓她學習詩書文藝。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朱家一直視為掌上明珠的小女兒的性格竟是如此地執拗倔強,已經許配了人家,卻不能像平常女子一樣,安於家室做一個賢妻良母,就因為無法放下那個曾經在朱家東軒讀書的少年,導致最後落得如此境地。
但不論他人如何想,這個時候的朱淑真已然是萬念俱灰。所謂情緣深重,她一生都無法逃離出感情的泥淖,已經被有毒的情花刺破了手,卻還是痴痴守護著不願放棄。就這樣,大約在宋孝宗淳熙七年,朱淑真帶著她畢生所有的熱情和勇氣,帶著對這個俗世的厭惡和無奈,選擇了自裁。她舉身赴清池,在清澈的湖水中,結束了自己充滿苦難的一生。
朱淑真去世了,可那些凝結著她才華和思想的詩文還流傳於世。那些文字昭告著她生前所忍受的苦難,公然違抗著當時社會奉為真理的倫常。在民間一石激起千層浪,日復一日地蔓延開來。朱淑真身故之後,影響居然可以如此強大,這讓朱家有些恐慌。也許是朱淑真的父母憐憫女兒一生悲苦,想讓她身後不至於再被千夫所指,也可能是因為朱家對朱淑真的所作所為無法接受,擔心她會影響了朱家世代的良好門風,為了保全家門的名聲。總之,在朱淑真身故後不久,朱家人便一把火燒掉了女兒畢生的詩詞文賦,連帶著她的情郎留給她的墨竹圖和他們在東軒讀書時的一切相關物件,也一併被付之一炬。至此,朱淑真這個才情卓絕的女子,終於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之中。一朵為愛情而盛開的花兒,終於含恨抱香,歿在了荒涼的花枝上。
這個淒涼的結局,讓筆者想起了宋代另一位女子——步非煙。
生既相親,死亦何恨!這些至情至性的女子們,她們為了心中渴盼的愛,早就連生命都置之度外了,這個世間還有什麼可以束縛得住她們呢?步非煙如此,朱淑真如此。她們親手種下情花,用自己的血淚去澆灌培養,即使最後收穫的是苦果,也甘之若飴。
朱淑真的一生短暫,但是她活得飽滿而真實,她始終都清醒地知曉自己的心之所向。在她最後留下的兩首詠竹詩當中,她留下了她作為女子的全部堅定和熱烈。在孤寂的夜裡,帶著那僅有的一絲暖意走向了更遙遠的永恆。月華如水,淒淒若寒。這就是她的終止之處了。萬事萬物都是這樣,有來就有去,如此而已。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這不禁又讓人想感嘆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也許這是個永遠無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