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劍天涯,英雄悲歌
第一節 少蒙志光復神州
秉承著自春秋而來的人文氣質,浸潤著七十二名泉的自然景觀,濟南城鍾靈毓秀、人傑地靈。正是在這樣的黃河畔、正是在這樣的城市旁,誕生了南宋一代「豪放派」詞家大師——辛棄疾。
一
黃河,世界第五大河,發源自海拔4200 米以上的青海高原,獲此天命而註定不凡。從人跡罕至、天寒地凍的巴顏喀拉山開始,她一路向東,百折千回,以大自然賦予的力量逐漸匯聚,雄渾、偉岸而雄奇。她一彎而成河套平原,造就塞上江南的繁榮富饒,再彎而出龍門天險,以不可阻擋的氣勢直瀉下游。在經歷了高原的萌動、河套的平靜、陝晉的約束、河洛的奔騰之後,黃河走進她在華夏大陸的最後一站——山東。
黃河自古貫穿山東全省,其中濟南北段的河道古名濟水,濟南城由此得名。從西晉重新統一中華之後,500 年中濟南始終被當作整個齊州的治所。到北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 年),朝廷更是直接將齊州改名為濟南府。
秉承著自春秋而來的人文氣質,浸潤著七十二名泉的自然景觀,濟南城鍾靈毓秀、人傑地靈。正是在這樣的黃河畔、正是在這樣的城市旁,誕生了南宋一代「豪放派」詞家大師——辛棄疾。
南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 年)五月,人間自此有了辛棄疾。
辛棄疾出生於四風閘村,這個村子至今尚在(位於濟南市歷城區),當時距離歷城縣也只有20 多里。四風閘村原來叫四橫閘村,從字面上看,這個村子應該是歷城小清河上一處重要的閘口。直到今天,小清河依然帶著旺盛的生命力,從村北緩緩流過。
辛棄疾出生時,他的家族就在這裡依山傍水而居,有著鬱鬱蔥蔥的花木庭院、風景宜人的幽雅居所,詩書耕讀,生活安定。
雖然這裡早已知名於史——被《隋唐演義》一遍遍描摹的秦瓊,同樣也是這片土地養育的男兒——但若在1140 年的歷城縣外駐足探聽,就知當地名門中赫然有著辛氏在列。
辛家始祖是辛維葉,在唐代時便擔任過大理寺評事,後來整個家族從原籍隴西狄道(今甘肅臨洮)遷到濟南。他的高祖辛師占,則擔任過朝廷的儒林郎;曾祖父辛寂,是濱州司戶參軍的官員;祖父辛贊,擔任朝散大夫、隴西郡開國男,做過亳州譙縣縣令和開封府知府;父親辛文郁,則受贈過中散大夫。
從祖父開始,辛家的仕途出現了微妙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的緣由則早在辛棄疾出生前13 年就開始了。
1127 年,北宋欽宗靖康二年,北來的金兵踏破開封,擄走徽宗、欽宗和大量皇室成員,北宋滅亡。康王趙構逃到河南商丘,宣布即位,南宋登上歷史舞台。第二年,趙構任命劉豫擔任濟南知府。但劉豫到任後馬上接受金人的條件,殺害守將關勝,然後宣布投降金兵。
驟變猝至,全城驚悚,辛贊此時也在家中,猝不及防之下,無法舉家南逃,只得滯留濟南。由於他背負了整個家族的安全,所以只能接受金人的委任,先後在宿州、亳州、沂州、海州擔任官職。
然而,這樣的仕途始終並非辛贊的初衷,對故國的眷戀也總是縈繞心頭,無法釋懷。因此,孫子辛棄疾帶給他的不僅是喜悅和安慰,更帶來了對家族未來雪恥復興的希望。正因為此,辛贊仿照漢時留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名句的霍去病,為這個初生的嬰兒起名,喚作「棄疾」。
辛棄疾三歲時,父親辛文郁不幸撒手人寰。至此開始,辛贊就親自擔負起對孫兒的撫養義務。他將辛棄疾帶在身邊,遊宦各地。在這種書香門第的背景下,加上祖父的淵源家學,辛棄疾從記事開始就受到濃郁的傳統文化的教育影響,同時也產生了強烈的民族意識。
辛棄疾跟著祖父讀書識字,從最早的幼學啟蒙開始,稍長一點則讀六經、諸子,其中尤以《史記》《漢書》等為重,而那些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君臣名人,他們的本紀、列傳更是做到耳熟能詳、融會貫通。
辛贊這樣向辛棄疾強調背誦經典的重要性,他說,想要明了世事,就必須要先熟讀史書,而只有熟讀史書,才能更加明了世事背後的道理,最終達到「通古今之變,知興廢之由」的境界。
冬季初雪的一天,辛贊讓剛剛晨練完畢的辛棄疾背誦太史公司馬遷的《報任安書》,然後特別讓他解釋這段話:「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辛棄疾立刻嚴肅起來,認真地解釋說:「太史公這段話就是說,每個人都會死,但死去的價值是不同的。如果能夠為朝廷社稷、蒼生百姓而死,那麼,他的死就比泰山還要重;如果是為了一己私利死去,那就比鴻毛還輕。」
辛贊摸著鬍鬚,看著眼前惹人心疼、聰明伶俐的孫兒,似乎看到一位將來英武縱橫的偉丈夫。他頓了一頓,又問道:「棄疾,我且問你,近世之中,誰人之死可算重於泰山,誰人之死又算輕於鴻毛呢?」
辛棄疾毫不遲疑,兩眼炯然有神,帶點稚氣的童聲穿透屋內清寒的空氣:「岳飛將軍,為復國北伐,救民於水火之中,不幸被奸臣秦檜所害,死於風波亭上,可算是重於泰山;而秦檜一干人等,陷害忠良,自毀長城,將來死了,也只能說死有餘辜,比鴻毛還要輕微!」
「說得好!」辛贊擊掌而贊。這位老人從來治學嚴謹、為人古樸,輕易不會當面稱許晚輩,但有感於辛棄疾年紀尚幼就能這樣深明大義,還是忍不住誇了他一次。
第二年,辛棄疾年滿八歲,辛贊也接到了官府的起用調令,讓他去知開封府。對於尚未出過遠門的辛棄疾來說,這是一次更加難忘的經歷。
開封原本是北宋的都城,對經歷了時代劇變的辛贊而言,這座城市至今讓他有無法抹去的痛楚回憶。路途上,他便向辛棄疾說起開封當年的輝煌和美麗。
那座城市,早在戰國時期的魏國就已是名動天下的中原名城。此後經過五代的梁、唐、晉、漢、周,直到太祖皇帝趙匡胤黃袍加身,開封都是都城,因此是當之無愧的六朝古都。
那座城市,街道整齊而縱橫,城中貫穿三條寬闊御街,分為南、東、西三個方向,在皇城以南呈「丁」字形設計。而城外更有汴河、金水河、武大河、蔡河緩緩流淌,為城市帶來更多流動的生機。這些河流之上,有橋樑三十餘座,其中橋身全為石制的州橋最為著名。
那座城市,人口有上百萬之巨,是華夏最繁華的城市。一年四季,集市人聲鼎沸,街道車水馬龍,王公大臣和平民百姓在茶館酒肆內錯綜相間,販夫走卒和文人墨客在勾欄瓦肆里不分彼此,這讓開封府成為最難管理的城市。也正因如此,開封府平均不到一年就要更換一名知府大人。
……
這些熟悉卻又遙遠的景象,讓年幼的辛棄疾已然聽得沉醉其中。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原本乏味無趣的旅途,也被爺爺那繪聲繪色的描述填補得美好充實。
然而,開封府真正映入眼帘的時候,給辛棄疾帶來的衝擊更大。
經歷過多次戰火洗禮、軍隊洗劫的開封府,像一切遭受過劫難的名城那樣,不復往昔美好景色。辛棄疾攀在馬車的車窗上向外看去,只看得見街道上冷冷清清,三兩百姓衣衫破舊地踟躕而行,動輒還有斷壁殘垣映入他睜大的雙眼中。
這一切,都無聲地向辛棄疾訴說著開封城經歷過的一切。
馬車在城內向北前行,過了陳州門,便來到北宋曾經的離宮旁。辛贊叫停了車夫,帶著辛棄疾下車,步履沉重地走進當年的禁中。這裡有一彎池水,依然碧綠,但池水旁的樹木卻早已無人打理,殘花落葉散落一地,再看池水旁那些亭台樓閣,已是灰塵滿布、無處入座。
目睹此情此景,辛贊黯然神傷,指著身旁的一株株樹木對孫兒說道:「棄疾,這是當年皇上最喜歡的紅木犀,是寧波象山進貢的佳品,一到三秋時節綻放,香氣四散,禁苑外的百姓們也都沉醉馨香、不覺叫好。現在樹在人非,國家面目不堪,可痛可痛啊!」
辛棄疾看著爺爺指的方向,紅木犀無言站立,冷冷地面對自己,又似乎在問著:「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40 多年之後,辛棄疾寫下一首《聲聲慢·賦紅木犀》記錄這段回憶。在詞前的小序中,他這樣寫道:「余兒時嘗入京師禁中凝碧池,因書當時所見。」
詞曰:
開元盛日,天上栽花,月殿桂影重重。十里芬芳,一枝金粟玲瓏。
管弦凝碧池上,記當時、風月愁儂。翠華遠,但江南草木,煙鎖深宮。
只為天姿冷淡,被西風醞釀,徹骨香濃。枉學丹蕉,葉底偷染妖紅。
道人取次裝束,是自家、香底家風。又怕是,為淒涼、長在醉中。
幼年時的旅行讓辛棄疾將光復國家的信念深深刻在腦海中,少年時代他曾師從劉瞻先生,時而在家裡練文習武,時而出去拜訪名人義士,時而週遊黃河兩岸,將大好河山、人文風情盡收眼底。他也曾隨少年好友党懷英兩次北上參加科考,無心功名,只為更加了解金國國力以備完成心中「壯舉」。就在第二次北上燕京時,一直陪伴自己的祖父辛贊因感染時疫去世,辛棄疾悲傷不已,而辛贊直到臨終前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希望辛棄疾能夠不愧對自己的文才武藝,南向報國。至此,南向報國,四個字成為了辛棄疾的終身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