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附朝廷,意味著從此結束了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抗金鬥爭的生涯,也意味著和那種血與火的戰鬥時代說再見了。
一
很快,辛棄疾在義軍中就快待滿一年了。這一年的年底,采石磯之戰勝利、完顏亮斃命等消息陸續傳來,讓義軍上下無比興奮,但憂患依然擺在眼前:大宋朝廷始終沒有北伐的任何動向,金國自完顏雍上台後,將軍事和政治手段結合起來,對中原、山東的義軍軟硬兼施,重在分化瓦解,很多義軍已經放下了刀槍,重新成為金國的順民。此時,耿京的義軍因為聲勢浩大而被金人看作最大障礙,並發下赦免詔書,說義軍將士只要解甲歸田就一概無罪,單單只是通緝耿京等幾個將領。最為關鍵的是,南宋朝廷似乎根本沒有幫助義軍的意思,這樣下去,義軍的生路堪憂。
這也是辛棄疾最為擔心的,為了尋求長久之計,辛棄疾、賈瑞等人主張向南發展,先歸附大宋朝廷,保存實力,以圖將來東山再起。就這樣,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 年)十二月,耿京派辛棄疾和賈瑞一行人從東平府起程,向南而行。同行者還包括統制官劉震、右軍副總管劉弁等11 人,這一支小小的隊伍,全副武裝,跨上良馬,朝東南方向進發。
辛棄疾和賈瑞在出發之前就商量好了南下路線,他們從山東向南,來到海州(今江蘇連雲港),再到楚州(今江蘇淮安),再經過揚州(今江蘇揚州),最後到達臨安。
剛到海州,辛棄疾他們就收穫了個好消息——占領海州的義軍將領魏勝說,皇帝已經決定,要到建康(今江蘇南京)視師勞軍。這樣,辛棄疾他們就可以直接去建康面見聖上了。
等到了楚州,淮南轉運副使楊抗迎接了他們,又提到主戰派的將領張浚已經被朝廷起用,擔任了建康留守,看起來朝廷似乎真的要出師北伐。
辛棄疾他們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終於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八日到達了建康府。
皇帝趙構聽說山東有義軍前來歸順,高興不已,即日接見了一行人,聽完了辛棄疾的匯報,對他們讚許有加。第二天,詔書就傳了下來,命耿京擔任天平軍節度使、知東平府,節制京東、河北諸路義軍兵馬;賈瑞為敦武郎;辛棄疾為右承務郎、天平軍節度掌書記;其他跟隨來的人都封了修武郎或是成忠郎。除此之外,樞密院裡還派出兩名使臣,專門帶上誥命、符節,跟隨他們重新返回東平府。
既然完成了使命,辛棄疾他們無心在建康城久留,打算儘快回到東平府。
樞密院的那兩名使者,一路上畏畏縮縮、膽小如鼠。他們不敢和辛棄疾他們一起走在前面,又不願意落在後面,始終都鑽在隊伍中間行走。辛棄疾看著他們,只是撇嘴一笑,和賈瑞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好不容易走到海州,兩名使者再也不願意前行了,說前面是金人的地界,朝廷命官怎麼能輕易送死。他們推說身體不適,無法前行,將事情交付給辛棄疾和賈瑞,要求他們去見耿京,然後一起再到海州來接受官誥和符節。這個計劃讓辛棄疾和賈瑞實在無法認同,但他們也只能接受。連正在海州安排軍事的京東招討使李寶也看不過去,專門派出統制王世隆帶上十幾個騎兵護送他們一路繼續北上。
隊伍走到了離東平府20 來里的地方,賈瑞派出統制官劉震、左軍統領官劉伯達,讓他們去東平府先行通報。沒想到,兩個時辰後,兩人飛馬奔回,滾下馬鞍,號啕大哭。
他們帶來的消息,不亞于晴天霹靂。
原來,一個月前,不願南歸的張安國等人經過密謀,發動叛變,殺害了耿京。耿京是義軍團結的旗幟,他一死,大軍迅速分裂,將領們有的投降金國,有的解散了部隊,有的則乾脆離開部隊帶著金銀珠寶溜回了家鄉。這樣,不到一個月,原來聲勢浩大的25 萬義軍灰飛煙滅、星散殆盡,連東平府也都淪落到金人的手中。至於那個賣主求榮的張安國,則因投降金人而被任命為濟州(今山東濟寧)知州。
聽到這個噩耗,辛棄疾等人悲痛萬分,隨行的王世隆等將士們也都一起下馬,痛哭拜祭。
辛棄疾最先收住淚水說道:「我們奉的是耿都護的軍令南下,向朝廷請命歸附,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不幸。耿都護待我等皆如親生兄弟,張賊竟有心叛他,我非要將他食肉寢皮不可!」
賈瑞想了想,覺得辛棄疾此時正在氣頭上,擔心他魯莽行事,便提議返回海州,和宋軍大將李寶、魏勝商量以後再想對策。
大家回到海州,辛棄疾向李寶報告了耿京遇害的噩耗,李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發誓要殺了張安國為耿京報仇。當他聽說張安國在山東濟州擔任知府時,馬上下令王世隆和部將馬全福準備率領部隊攻打濟州,抓獲叛賊。
辛棄疾進諫說:「李將軍,濟州城防堅固,易守難攻,那張賊又初投新主,根基未穩,決然容不得我等破壞,所以此事只能智取,不適合強攻。何況強攻動靜太大,容易打草驚蛇,反而會讓張賊聞風逃竄。」
李寶問:「那麼,你覺得應該如何呢?」
辛棄疾說:「如果將軍相信我,我只需要數十騎兵,就能進入濟州,生擒張安國。」
李寶頷首,說:「好,那便讓王世隆和馬全福也辛苦走一趟。」
第二天一早,李寶、魏勝和賈瑞將辛棄疾送出海州城門。李寶一再叮嚀:「濟州城現在有五萬多守軍,雖然其中金兵不多,但還是要多加小心。到了那裡,隨機應變,能生擒最好,生擒不了,也千萬不要冒險。」
辛棄疾流下眼淚,說道:「李將軍,耿都護對我情同兄弟,張安國殺我兄長,我與他不共戴天。這一次雖然勝負難料,但我必要擒獲此賊,告慰耿都護在天之靈!」
李寶曾是岳家軍的一員,他端詳著眼前的辛棄疾,似乎看到了當年在岳家軍中身先士卒的自己,良久,才緊緊握住辛棄疾的雙手,祝他馬到成功。
在寒冷的朔風中,50 餘人一路日行夜宿,終於來到了山東濟州附近。在離濟州城還有50 里的地方,辛棄疾留下五名騎兵,讓他們留在路邊作為接應。
又走了五里地,接著留下了五名騎兵……這樣,每過五里路,辛棄疾就安排下五名騎兵,作為接應。
到了黃昏時分,辛棄疾和王世隆、馬全福三人已經來到了濟州東門。
此時已經是門禁時分,守門哨兵看見有人前來,立刻緊張地呼喝道:「城下何人?來濟州什麼事情?」
辛棄疾不慌不忙地說:「我等是知府張大人舊時的老友,今日前來投奔,你速速去通報,張大人自然會重重賞你。」說著,他遞過去一塊銀子。那士兵接了銀子,面露喜色,一溜煙似的進去通報。
張安國此時正在和部下痛飲,自從當了金國的知府,他幾乎每天都要舉行宴飲,慶祝自己升官發財。大廳中煙霧繚繞,杯盤狼藉,部將們和幾個金人將領在猜拳喝酒,大喊大叫。
聽哨兵通報說辛棄疾和王世隆前來拜訪,張安國酒醒了一半。他問清來人的數量,不禁哈哈大笑,對身旁人說:「這些不成器的小廝,現在沒有大樹可以依靠,就來投奔我了!」
說著,張安國整了整衣衫,說:「帶他們進來。」
很快,辛棄疾和王世隆在哨兵的引導下,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整個宴會廳里的喧鬧聲小了下來,醉眼惺忪的部將們一個個抬起頭,觀察著這新來的兩個人。
辛棄疾走到張安國面前,拱手說道:「安國兄,才一個多月不見,想不到如此發達了!」
張安國本以為辛棄疾他們只來了三個人,應當是來苦苦哀求自己謀求官位的,卻沒想到竟是如此傲慢。他警覺起來,死死盯著辛棄疾說:「你……你……什麼意思?」
辛棄疾並不答話,鼻子裡哼了一聲,突然「噌」的一聲抽出寶劍,一把提起身形瘦小的張安國,將寶劍架上了他的脖子。一旁的王世隆也提刀護在身前。
辛棄疾喊道:「今天我們兄弟有些瑣事,想要請張知府出城商量,和他人無關,如果有人敢動一動,大金的張知府就要命歸黃泉了!」
在場的金人和張安國的手下,本來就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現在看到辛棄疾挾持著張安國,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張安國悽厲地叫道:「你們誰也別動,你們誰也別動……」
一時間,整個大廳死一般地寂靜,只能聽見門外呼呼的寒風聲。
二
短暫的靜默過後,大廳裡面的人還沒反應過來,辛棄疾和王世隆就架著張安國衝出府衙,飛身上馬。張安國此時已經嚇得魂不附體,辛棄疾將他一把挾起來,橫在馬上,然後揚鞭催馬向前。王世隆則乘馬在後緊緊跟隨。兩匹馬衝到門前,辛棄疾高喊道:「知府醉了,我們送他出城!」士兵們不敢阻擋,眼睜睜看著兩人將張安國帶出城外。馬全福立刻迎上前去,拈弓搭箭,防止金兵隨後趕來。
這三人縱馬而去,行出三里,原本布下的三名騎兵迅速跟上。50 里處,50 名騎兵已經全部集中。辛棄疾遙望背後,估計濟州城已經派出了追兵,他輕蔑地一笑,說:「讓他們來追吧,張安國已經是我們的了。」
王世隆哈哈大笑,50 多人放馬奔馳,將濟州的救兵遠遠甩在了身後。其實,金人並沒有打算怎樣追趕,張安國在他們的眼中,無非是個失去了作用的投降者而已。
這一年,辛棄疾剛剛22 歲。
宋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 年)的春天,生擒叛徒張安國後,他們很快又從海州出發,將張安國押解奔赴南宋的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
為了讓朝廷更加清楚事情的經過,李寶特意將辛棄疾他們智擒張安國的經過如實寫入奏章,讓王世隆隨身帶到臨安,面呈皇上。第二日,張安國被斬首示眾。
很快,辛棄疾的事跡被街巷中的百姓傳得愈來愈奇特。有人說,他本來就是天神下凡來輔佐大宋的,也有人說他是青牛星轉世,還有人說他讓皇上為之感動而嘆息不止。這些傳言鼓舞了南宋軍民的士氣,讓原本怯懦的人也振作起來,讓原本勇敢的人更加願意引為知己。
在這樣的輿論下,朝廷下詔書,任命辛棄疾做江陰簽判,可以即日離開臨安上任。其實,江陰簽判也只是個州府的助理,官職並不大,這背後的原因,自然和辛棄疾作為「歸正人」的背景有關——在南宋朝廷來看,「歸正人」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輕易信任的。
辛棄疾自己卻並沒有計較官職的大小,相反,從回歸南宋到被任命為江陰簽判,辛棄疾心潮起伏。他常常夢見自己還在泰山腳下過著戎馬倥傯的戰鬥生涯,也常常設想將來有一天能夠再次跨上戰馬帶領王師重新返回山東。這樣的情緒將影響辛棄疾的一生,直到晚年,還在自己的詞作中對這段生涯有著細緻的回憶描寫。
在《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中,他這樣寫道:「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僕姑。」
另一首詞《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中,文字同樣激情壯闊:「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這兩首詞傳神地描繪出辛棄疾當年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本色,即使今天讀起來,依然令人動容。
然而,歸附朝廷,意味著從此結束了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抗金鬥爭的生涯,也意味著和那種血與火的戰鬥時代說再見了。正當辛棄疾初入政壇,準備摩拳擦掌、大幹一番的時候,臨安傳來了消息——皇帝宣布退位了。
三
完顏亮南征失敗之後,在軍民要求積極抗金、收復失地的強烈呼聲中,宋高宗趙構難以安定。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只有採取退位的方法,才能真正安心地頤養天年,因此,他選擇在其統治的紹興三十二年(1162 年)六月下詔禪位,由太子趙昚繼任皇位。
趙昚能夠成為皇位的繼任者,有著很大的偶然性。他是宋太祖的七世皇孫,父親是秀安僖王趙子偁,祖上則是大名鼎鼎的「賢王」趙德芳。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 年),趙昚出生在秀州(今浙江嘉興)。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 年),南宋都統制苗傅、劉正彥發動了宮廷政變,逼迫趙構讓位,而當時的皇太子也因此受到驚嚇而夭折,趙構本人甚至被嚇得失去了生育能力。
作為堂堂大宋的皇帝,居然沒有合法繼承人,趙構心焦不已。更讓他焦慮的是,民間此時產生了一種詭異的說法:汴京被金軍攻陷後,金軍統帥斡離不將皇室子孫擄掠到北方。而這個斡離不,長相酷似宋太祖。這種說法不能不讓人想到,當年宋太祖臥病,正是宋太宗一夜侍奉後暴斃,燭影斧聲的嫌疑成了宋代最大的謎團。
趙構不敢多想,但他開始考慮,是不是要在太祖的後代中選擇繼承人,從而結束這段因果報應,保住自己的皇位,也保住大宋現有的半壁江山。
大臣們摸清了趙構的想法,紛紛開始建言上表,想要儘早促成皇位繼承人的決定。右僕射范宗尹、同知樞密院事李回、參知政事張守紛紛建議高宗趙構儘早下定決心,連地方官員上虞丞婁寅亮也斗膽寫了奏章,說太祖的陵墓寂寥無聞,僅僅和百姓相同。這讓趙構感慨良久,於是下定了決心。
此後不久,在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 年),趙昚就被選入皇宮中養育,10年後被封為郡王。到了宋高宗紹興三十二(1162 年)年五月,他被立為皇太子,六月即位成為皇帝,史稱宋孝宗。
趙昚從入宮到即位,整整經歷了30 年的時間。在這30 年內,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多疑的趙構,因此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引起趙構的半點懷疑。儘管他在各個方面都謹慎甚至是迎合趙構,但在對金的和戰方面,卻總是堅定地表現出自己的立場——北伐。
正因為如此,趙昚在當皇子時就經常練習騎馬射箭,在練兵場上來回馳騁而樂此不疲。他平時帶有一根出入所用的手杖,由純鐵鑄成,重80 多斤,兩個小黃門都抬不動,趙昚卻能只手拿著賞玩。
這樣和趙構截然相反的皇帝,正是辛棄疾等主戰派所夢寐以求的。趙昚即位之後,就迅速起用了胡銓、辛次膺、王十鵬、陳俊卿等主戰派官員,還為岳飛平了反,同時他任命老將張浚為江淮宣撫使,授命他指揮江淮軍隊。
宋孝宗隆興元年(1163 年)正月,在江陰擔任簽判的辛棄疾,於春天的氣息中得知了這樣的好消息——張浚擔任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在建康城開府。這個消息讓辛棄疾激動不已,雖然每天要端坐於府衙中辦公,但他的心思早就飛到了張浚的部隊中,熱烈盼望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被徵調去北伐。
但是,徵調命令遲遲沒有下來,他聽到的卻是另一個消息:在重用張浚的同時,宋孝宗趙昚又將主和派重要人物史浩任命為尚書右僕射、平章事兼樞密使。辛棄疾一開始並不理解,後猛然醒悟,臣下之間相互制衡,是歷來皇帝駕馭人才的重要權術。尤其是宋朝以來,皇帝擔心軍閥林立,更是有意約束將領的權力。所謂內外相互制衡,這樣就能讓文臣和武將互相牽制,任何一方都不敢產生異心。
辛棄疾想到這裡,驟然感到一絲擔憂。他為朝廷擔憂,也為張浚擔憂。
然而,身為小小的簽判,辛棄疾也無可奈何,只能每天悶悶不樂地坐在衙門中處理著手頭的雜務,盼望著從前線傳來消息。
消息很快就傳來了,當年三月,金左副元帥紇石烈志寧派人向南宋朝廷要求割讓海州(今江蘇連雲港)、泗州(今江蘇盱眙)、唐州(今屬河北,一說為河南唐河)、鄧州(今河南鄧州市)和商州(今山西商縣)等城池,並要求南宋繳納歲幣,否則就要進兵兩淮。張浚對此當然採取強硬態度,調動軍隊駐紮在盱眙、泗州、濠州(今安徽鳳陽)、廬州(今安徽合肥)等前線地區。看到張浚如此應對,金國方面也調兵遣將準備向南進攻。這樣,宋金雙方的形勢再次緊張起來,戰爭即將爆發。
當年四月,張浚積極要求趙昚能夠來建康巡幸,從而鼓舞前線將士的士氣。
這個消息傳到辛棄疾耳中,他異常興奮,覺得自己終於有可能看到這位傳說中勵精圖治、積極謀求恢復的新皇了。沒想到,朝廷傳來的消息是,主和派首領史浩在趙昚面前堅決反對巡幸的建議,最終張浚的建議沒有得到採納。
不過,作為一種平衡的方法,趙昚授意張浚說,他可以不需要同史浩再進行爭論,也並不需要通過朝廷內的中書、門下和尚書三省,甚至不需要通過最高行政機構樞密院,而是可以自己選擇機會調兵遣將,直接北伐。
這個命令大大鼓舞了張浚,他火速趕到揚州,下令各路軍馬開始北伐。
接到這個消息,原本有點失望的辛棄疾異常激動,積極地參與進為北伐軍隊準備糧草、運送軍馬的政務中。很快,一條條戰報傳來:淮東招撫使李顯忠,從濠州出兵,進攻靈璧;淮東招撫副使邵宏淵,從泗州出兵,進軍虹縣。
這兩路軍馬一路勢如破竹,分別攻取了目標,併合力攻下了宿州(今安徽宿縣南),等於打開了進軍中原的門戶。
四
這次北伐看似順利的開始,卻隱藏著分裂的禍端。
攻克宿州之後,宋孝宗論功行賞。李顯忠進開府儀同三司、淮南京畿京東河北招討使,而邵宏淵則只是進檢校少保、寧遠軍節度使和招討副使。邵宏淵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滿意,開始忌恨軍事指揮才能傑出的李顯忠。
其實,兩人之間的矛盾從軍臨宿州城下就開始了。當時,金人出兵迎戰,李顯忠身先士卒,擊敗金軍,追擊了20 多里,而直到這時才緩緩來到戰場的邵宏淵卻不以為意,還故意語帶譏諷地說:「招撫將軍,您可真是關西將軍啊。」
等到宿州城被奪下之後,邵宏淵提議,打開倉庫,將裡面的金銀財寶全都賞給士兵,但恪守原則的李顯忠沒有同意,只是給每個士卒發放300 文錢作為獎勵,而將其他財寶封存打算上交朝廷。邵宏淵抓住機會,趁機挑撥煽動。兵卒皆是百戰餘生之輩,戰後只想多得賞賜,卻被邵宏淵撩撥得氣急敗壞,紛紛將銅錢扔到水溝里,聲稱不願再打仗賣命了。
邵宏淵此舉雖出於私心,卻惹下了大禍根:宋朝向來實行文官經武,軍中兵不識將。一旦主將文官出現矛盾,兵士們動搖幾下就能鬧成劇變。辛棄疾對此心知肚明,他原本為戰事順利而高興不已,但當李、邵二人不和的事情傳到江陰,他又莫名地擔心起來——他早已在義軍中親眼見到一支隊伍團結起來是何等不易,而分裂又是何等地令人心痛。
很快,辛棄疾的預感變成現實。
正當邵宏淵挑動部下的不滿時,金軍主帥紇石烈志寧從淮陽出兵,前來進攻宿州。邵宏淵遠遠望風而逃,李顯忠卻出城將敵人擊退。然而,更多的金軍蜂擁而至,李顯忠苦戰不能退。他下令讓邵宏淵出城合擊敵軍,邵宏淵卻坐在城樓上對下屬說:「現在正是酷暑,我就是坐在這裡乘涼,還要一直扇扇子,怎麼能去披著盔甲作戰?」
看到主將如此,宋軍軍心更加動搖。
到了夜間,宋軍統制周宏故意擊鼓大叫逃命,與邵宏淵的兒子邵世雄等人棄軍逃跑。接下來,宋軍的其他將領也紛紛退兵,整個宿州城亂作一團。這樣,李顯忠在城外力不能支,雖然斬首敵軍兩千餘,但終究難以獨立抵擋金兵。
他悲憤地說:「假如我軍可以努力配合,做到內外夾攻,就是擒獲敵軍主帥也有可能。看來,這是天意讓我們無法恢復中原啊!」最終,他也只能放棄守城,突圍而去。
金軍奪下宿州,並乘機追擊宋軍到符離。宋軍13 萬大軍幾乎全部潰散,輜重、糧食、兵器、盔甲,一夜間喪失殆盡。張浚主持的北伐,最終以全面崩潰而告終。
張浚得知前線的敗訊,立刻返回揚州。他向皇帝上疏請罪,請求自己能夠辭官退休,並建議朝廷能夠派出使節求和。趙昚非常生氣,不願意求和,並表示願意繼續信任張浚。張浚受到這樣的鼓舞,於是重新振作,在前線布置好防守,加強兩淮防務,希冀阻止金人的南下。
然而,主和派此時抓住了機會,他們強烈要求和金人議和停止戰爭。為了平息主和派的吵鬧,趙昚最後只好將張浚降至江淮東西路宣撫使,將負有戰敗責任的李顯忠、邵宏淵兩人貶職遠方。同時重新起用秦檜一派的湯思退作為尚書右僕射、平章事兼樞密使,並且降下詔書,準備議和。這樣的人事更迭,讓主戰派感到心寒。一時間,朝廷中的主戰派紛紛請辭,「和平」的空氣籠罩在臨安城,甚至連退位而不問朝政的高宗趙構也罕見地表態,要求張浚不許對金人「輕舉妄動」。
很快,辛棄疾得到了一個讓他絕望的消息:皇上支撐不住了。
在身邊主和派掀起的浪潮中,趙昚表示,願意遣使求和,但他給求和加了條件,只能割讓原先金國要求的四個州城,歲幣也可以繳,但是名分、交還「歸正人」的條件,不能答應。
到了宋孝宗隆興二年(1164 年)的二月,趙昚再一次下詔書告知張浚,讓他巡視江淮。湯思退唯恐和議無法成立,便要求主和派報告軍情,說是前線兵力缺少,糧食匱乏,無法作戰。結果,趙昚重新猶豫不決起來。不久之後,他將張浚召回朝中,罷免了他的江淮都督府和宰相的職務,讓他去福州當地方官員。當年八月,憤懣的張浚在去往福州赴任的道路上不幸病逝。
張浚一死,湯思退主張的和議很快就達成了,他自鳴得意,命令邊防停止修建工事,解散了邊防力量。結果,金國的都元帥仆散忠義趁機渡過淮河,連續攻陷了滁州、濠州、楚州。消息傳來,南宋朝野上下一片驚駭,湯思退成為萬人指責的對象,趙昚趁機免去了他的職務,而他也在驚懼中很快死去。
到了這一年的年底,辛棄疾終於得到了他最不願意面對的消息——趙昚派出使節前往金國中都,簽訂和議,是為「隆興和議」。
「隆興和議」規定:宋朝皇帝要向大金稱侄;每年繳納歲幣銀絹20 萬兩匹;割海州、泗州、唐州、鄧州和商洛等地;宋金邊界東起淮河,西到大散關。
辛棄疾此時雖然沮喪,卻還沒有徹底丟掉反攻金國的期待。但讓他後來無法相信的是,這一次和議的簽訂,標誌著宋金之間的實力達到了平衡,都需要穩定的環境來維持自身的統治和發展。這一次和議所持續的時間,將是漫長的40 多年。此後,趙昚將會逐漸磨滅掉原來那恢復中原的熱情,並沉醉在歌舞昇平之中。到了隆興和議之後的第25 個年頭,這個堪稱南宋一代最有天資、最願意有所作為的皇帝,也效法高宗趙構,將皇位禪讓給太子,並在他養老的重華宮中徹底忘記曾有過的壯烈志向,度過了生命的最後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