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十多年前那場巨變的翻拍,他又有什麼可怕的?
只是,當辛棄疾強迫自己這樣想的時候,總會有說不盡的酸楚湧上心頭。
一
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 年),在帶湖閒居了十年的辛棄疾,再次接到朝廷的一紙任命,他成為新任福建提點刑獄。
事實上,在朝廷任命自己主管沖佑觀萬奉祠的時候,辛棄疾就已經預料到,他勢必會在不久的將來重出山林,卻沒有想到需要等待數年,而且與自己期望的方向大相逕庭。
更何況,辛棄疾這次已經鮮有當年的激情澎湃了——他老了,也累了。在大好韶華尚在的年月里,朝廷沒有珍惜他的存在,反而節節打壓、處處鉗制。
現在,他好不容易在信州得到了愜意的生活和樂趣,朝廷卻又將他這位老人的生活奪走,逼迫他重新成為破落帝國的一個齒輪。
然而辛棄疾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裡:他可以一如既往地藉助填詞來申訴自己的壯志難酬,卻從不會拒絕臨安宮中傳來的旨意。任命到達的當天,辛棄疾就發動全家,收拾好行裝,帶著南劍等人前往福建赴任。這是因為辛棄疾永遠都是個責任感充盈的人——哪怕這個朝廷對不起自己一萬次,只要有一次機會,他也會為大宋的安危奮鬥不息。
再者說,他已53 歲,已經沒有多少時間繼續等下去了。
早在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 年),趙昚還沒有禪位的時候,時任左丞相的王淮就想要起用辛棄疾,讓他去福建當安撫使——在王相公等人看來,新幼安絕非文才,而是實打實的帥才。他自幼生活在金國,又曾帶兵起義,最終全身而退投到大宋,藝高人膽大的行為早已證明,他是不可多得的良將。鎮撫地方的時候,他既能安民,也會平亂,又拔除了好幾個作亂多年的「大釘子」。福建魚龍混雜,又因靠海而時常被海寇騷擾,看似地處大後方,實則是最不穩定的「火藥桶」之一。
如果把辛棄疾派去福建坐鎮,不正是最明智的選擇嗎?然而,王相公的想法甫一擺出,旋即遭到右丞相周必大和那些主和派官員的強烈反對。周相公當著趙昚的面稱,辛棄疾是北人,行事粗魯殘暴、殺人如麻,為官地方時又狂斂財富、桀驁不馴,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愛民如子呢?
王淮當然不能接受他人這般評價他的「愛將」,當庭與周必大爭吵起來——調辛棄疾去做安撫使,自然不會只要他降服福建一路兵民,而是要為後來新的北伐舉動做準備。不過,最令王淮意外的不是主和派大臣們的反對,而是周必大的態度:辛棄疾在湖南籌建飛虎新軍的時候,正是這位周相公在趙昚面前力陳辛棄疾統兵、訓練飛虎軍的好處,並將辛氏大大褒獎了一番,趙昚才放心地打消從御前調派臨安將領去湖南的想法。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卻不想,曾經的保護者竟然站到了對立面。
若是王相公細細思索一番,就不難理解周必大的態度為何會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當王淮不吝惜任何溢美之言描繪辛棄疾的才幹時,周必大卻始終在強調一個詞——桀驁不馴。
辛棄疾擔任封疆大吏多年,又總在民亂頻繁的地方任職。對待民亂領袖,他向來抱著斬草除根的目的,因此基本是能殺就殺,以致死在他手下的起義將領不計其數,但從朝廷的角度來看,辛棄疾殺的都是「該殺」之人,所謂殺人太多純粹屬於欲加之罪。真正有力的指控,還是將趙昚深深震撼到的那句「桀驁不馴」。
趙昚這個皇帝是在秦檜的陰影下長大的,他絕不能容忍文官可以凌駕於自己之上,但凡有人膽敢恃才挾君,無論對方是誰,他都會極力打壓,以防止官員做大。皇帝這一偏激的心理動向,早已被老謀深算的周相公洞悉。
王淮可不在乎,他是主戰派的旗幟,自然要迎風堅持到底,於是紅著臉和周必大吵了好幾個時辰。趙昚心煩無比,終於賜給辛棄疾一個沖佑觀奉祠官的閒職,權當應付眾人,因此,直到趙昚內禪,老太子趙惇登基成為光宗,辛棄疾的命運才終於出現轉折。
次年春天,辛棄疾攜南劍、卿卿等家人,迎著春風前往福建上任。他本想順路探望建陽的朱熹,無奈行程緊迫,只得暫時修書一封,令南劍前往朱熹所在的考亭據實以告,自己則抓緊時間趕路。一個月後,辛棄疾終於騎著健馬來到福州城外,與福建安撫使林枅(音基)草草交接完畢,就迫不及待地趕往提刑衙門就職。
林枅有些不高興。聽說辛棄疾今日來閩,他一早就令下面仔細準備,自己則專門出城去迎接,不想對方卻毫不領情,不僅言辭應付,還拒絕了安撫使大人的接風宴。林枅對辛棄疾的名聲素來羨慕,所以才向這位名義上的屬下積極示好,而辛棄疾的做法無疑讓他在失望之餘,更是燃起了許多不滿,兩人的矛盾就此種下。
辛棄疾卻沒有那麼多心思考慮這些心術。到任伊始,他就命令下屬將提刑衙門的案卷全數取出,逐一翻閱複查,結果發現福建的刑獄之敗壞難以想像——福建人口密集,百姓成分複雜,很多案件處理時本身就有難度,再加之福建負責著大宋的海外貿易,因此涉及海寇和官商勾結的案件非常之多,亟須有能臣幹吏負責處理。由此可見,趙惇頂著壓力將辛棄疾調往福建,他知道自己背負了很多責任。
無所畏懼的辛棄疾立刻行動起來,如同當年在江西所為的那般:他迅速撤換了冤假錯案頻發地區的提刑官,改派了一大批廉潔公正、熟稔律法的幹吏前往就職,要他們限期清理沉疴。他自己則對福建全省的提刑衙門發出通報,要求其餘官吏不得再以重法治案,尤其是那些僅涉及民事的官司和糾紛,提刑官們務必減輕其罪,嚴禁隨意捕捉百姓入獄。同時,他又多次召見各地官員,和他們一一約談,嚴厲約束這些有機會瀆職的人。辛棄疾的舉措很快就收到了成效,不少縣鄉的刑獄治理得到極大改善,積弊在幾日間竟被清掃一空,整個福建官場似乎也被辛棄疾所感染,開始變得昂揚向上。
然而,大宋百年來鑄下的腐朽,又豈是一個辛棄疾能夠扭轉的?沒過多久,果然就有人跳了出來,公然向辛棄疾發難。
事情本身其實很簡單:辛棄疾提拔了一位鮑姓主簿做長溪縣的提刑官,然後將他派往查案。鮑提刑到任不久,就學著辛棄疾的樣子重翻案卷,改判了大部分由長溪縣令批閱過的判決,拯救了不少無辜百姓。
鮑提刑所為固然可敬,卻到底官場經驗不足:經他改判,那些原本因罪坐牢的犯人重獲自由,導致偌大的長溪縣大牢只剩下十幾個犯人。長溪縣令面子上掛不住,一怒之下又將犯人全數捕回,還撤掉了鮑提刑的公職,直到後者反省「認錯」才許復官。偏偏鮑提刑又是個脾氣剛猛的書生,堅決以硬碰硬的方式對抗上官的無禮挑釁,寧可靠典當家財度日也不肯道歉。兩人爭鬥得越來越厲害,最後一直鬧到了福州。
辛棄疾渾然不知林枅的好事之心,他見長溪縣令和鮑提刑各執一詞吵鬧不休,自己又不擅長處理官場矛盾(他也不屑處理這些「閒事」),乾脆就命人快馬趕往長溪,把那些鮑提刑改判前後的卷宗全部送來福州,然後由他本人親自核閱,任憑二人在堂下惡言相向。
從上午看到日暮西垂,辛棄疾終於坐不住了:鮑提刑的重審不僅沒有任何問題,有些案子的判決甚至比他本人還要高明許多!
他迅速召來吵得面紅耳赤的兩人,當他們的面宣布了自己的看法:「鮑提刑秉公執法,裁定冤屈,實乃刑獄神斷。如此幹吏,上可慰藉君父,下可守候黎民,當即刻復其公職,並予勉勵拔擢!」
嘉獎完鮑提刑,辛棄疾又惡狠狠地瞪著長溪縣令:「長溪縣令身為朝廷命官,受孔聖教化,奉天子而牧守萬民。然上不思君恩社稷,下不顧百姓生死。
先有違例定案、冤枉苦主在前,又有睚眥報復、欺侮同僚在後,致使長溪區區縣府,竟赭衣充道、遍布囚徒,實乃刑獄害民之禍首!念耳為政日短尚需歷練,且本官無意解你官職印綬,便暫且回長溪聽差,好生撫慰百姓,厲行仁德之勞。
若再有義縱、江充之所為,休怪本官不念同僚之誼——專折送抵臨安之日,便是官身褫奪之時!」
一場鬧劇般的爭鬥就在辛棄疾果斷剛正的判決下收場。然而這次爭鬥帶來的餘波卻並未消除:辛棄疾的剛猛做法有效震懾了那些身居福建的庸官貪官,但又使他們對辛棄疾更加恨之入骨。特別是安撫使林枅,他本自視甚高,與上下同僚的關係極其惡劣,是個難以相處的人。辛棄疾身為外鄉人,卻不守客道,把福建官場整飭得風風火火;各級官吏言稱福州,勢必要談及辛提刑,卻閉口不談他林大帥。
至於辛棄疾,他早就看出來林枅對自己腹誹頗多,但時值天命之年的辛棄疾很聰明,沒有像年輕時那般莽撞,無論林枅怎麼挑釁生事,他都一概不理,只專心埋頭處置福建的刑獄公務,甚至連安撫使衙門都不去。
幾個月後,南劍帶著朱熹的回信抵達福州。據他說,朱老夫子確實不好找,雖然身在建陽,但今日遊學泛舟,明日入山問道,後日又開堂授徒。南劍硬是等了許久,才等到朱老夫子回考亭。讓辛棄疾感到欣慰的是,朱熹雖不喜為官,卻對他抱了很大希望,認為有他和林枅在,福建的百姓一定能夠過上好日子,如此,也不枉仙去的好友們對辛稼軒的殷切盼望——朱老夫子肯定沒有聽說過林枅的為人。
當年九月,一個更令辛棄疾欣慰的消息傳來:林枅死了。
二
雖然林枅與辛棄疾在政見和為人上互有成見,且林氏向來不容他,但本著同僚之誼,他還是前往林府悼念。畢竟這位林大帥雖然對他咄咄逼人,卻至少沒有橫加干涉提刑衙門的公務。可見林枅作為一名封疆大吏,至少是合格的。
送殯之後,辛棄疾便帶著家人下屬離開了福建提刑衙門,搬往他的新官邸:福建安撫使衙門。
由於林枅突然病死,福建安撫使的職位出現空缺,朝中也尚未選定新的繼任者,而皇帝趙惇也有心考驗辛棄疾,便命他暫時代理福建安撫使之職。如果做得好,趙惇就可以直接任命辛棄疾為福建安撫使。
辛棄疾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何況他對官職一向來者不拒,只求安守職責,問心無愧。於是,年過半百的辛棄疾甫一就任,就開始積極整頓吏治。那些貪官污吏半年多前就領教過辛棄疾的為官之道,早已對他噤若寒蟬,如今辛提刑走馬上任成了辛大帥,自然更沒有理由放過他們。短短數月,就有不少貪官應聲下馬,很多過去因不與上官沆瀣一氣而遭受打壓的清官則被辛棄疾一一提拔,成為造福一方的廉吏。一時間福建官場整肅,大有煥然一新的趨勢。
辛棄疾雖然不怕得罪官場,但他也知道,想要真正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就必須在政務上有所改善——有才學的官吏比比皆是,可如果苛政橫行,壓榨百姓,就算包青天在世,也不可能有回天之力。於是沒過多久,辛棄疾就以福建安撫使衙門的身份向朝廷上書,請求在福建最破落的汀州推行兩項政令。
第一項政令叫作經界法。所謂「經界」,就是丈量土地邊界的意思。福建多山,且瀕臨大海,可供耕作的土地本來就少之又少。到了南宋年間,由於地主豪紳不斷兼併土地,導致漳州、泉州、汀州等地的土地幾乎被壟斷。自古以來,平民上繳的賦稅和徭役都是通過土地來核定的,可這些地方的百姓根本沒有土地,又怎麼有錢繳稅?那些豪強占據著大片耕地,卻只需上繳極少的賦稅,反將大量應繳而未繳的賦稅全數轉嫁給了地方,導致百姓們不堪重負,出現稅與地完全脫離的怪現狀。
辛棄疾了解到這些情況後,便決定上報朝廷,重新丈量、核對土地,按照所有者實際擁有的土地理算稅賦。他很巧妙地避開了豪強林立、農戶稀少的漳、泉二州,建議朝廷只需在收入水平相對平衡的汀州一地實行「經界法」,從而緩解此地百姓的賦稅壓力。
第二項政令叫作鈔鹽法。福建內山外海的獨特地形,為海上貿易創造了極大便利,同時也對平民生活造成了掣肘:鹽是百姓一刻也離不開的生活必需品,自古就是官府專營,即官鹽,然而福建的內陸地方是不產鹽的,需要靠鹽商將成鹽馱入買賣,因此,在一些不靠海的州府,官府允許鹽商繳稅後自由買賣成鹽,這就叫「鈔鹽」。汀州地靠內陸,本就需要鹽商供應,可這裡卻實行官鹽制度。官鹽工藝極差,質量低下,純屬粗製濫造的應付品,百姓們寧可冒著風險向私鹽販子買鹽,也不肯買官鹽,官府賣不出官鹽,就強行向百姓攤派定額,致使汀州的百姓叫苦連天。辛棄疾這才奏請朝廷,讓汀州也實行「鈔鹽法」。
朝廷很快就允准了辛棄疾的請奏。辛棄疾興高采烈,當即命令下屬前往汀州發文。百姓們對兩項仁政反應熱切,十分感激辛棄疾的功德。看到汀州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辛棄疾那顆冷落了整整十年的心終於再次蓬勃滾燙起來,他終於再次體會到自己矢志為國的價值所在,心情也比十年前做官時好了得多。
天有不測風雲,正當辛棄疾幹勁十足地在福建工作時,朝廷的一紙詔令再次讓他不知所措。
詔令的內容很簡單:趙惇已任命通奉大夫、顯謨閣學士、當朝帝師鄭僑為新任福建安撫使,兼福州知州。至於之前一直兼任安撫使和提點刑獄的辛棄疾,則在安頓好所有公務後,收拾衣冠,前往臨安召對。
此時,距離辛棄疾代理福建安撫使職務不過三個月有餘。
命運仿佛給辛棄疾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最後轉了一個圈,又重新回到了原點。似乎所謂興復、北伐,都只不過是他給自己貼上的標籤,皇帝和朝廷看亦可,不看亦可,終究不會做什麼理會。
辛棄疾依然記得第一次臨安召對時,端坐龍椅之上的趙昚是如何冷淡自己的。他想不明白,既然朝廷對自己不信任,也沒有什麼匡扶中原的心思又何必將自己從帶湖攆出來,還裝模作樣地對他抱那麼大的希望?
送別宴上,就著上頭的酒興,辛棄疾再次用一首《水調歌頭·壬子被召端仁相餞席上作》將滿腹的失望和落寞盡情拋灑。如同多年前他在鄂州南樓之上那般:
長恨復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余既滋蘭九畹,又樹蕙之百畝,秋菊更餐英。門外滄浪水,可以濯吾纓。
一杯酒,問何似,身後名?人間萬事,毫髮常重泰山輕。悲莫悲生離別,樂莫樂新相識,兒女古今情。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
事已至此,又有什麼可說的呢?畢竟皇命不可違,他能做的只有服從。
把府衙中的公務稍事打理後,辛棄疾便跨上健馬,離開了這座曾被他再次寄予幻想的城池。
三
與上次召見截然不同,辛棄疾對皇帝突如其來的見面要求毫無興奮感。
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 年),辛棄疾離開福州後,先是前往建陽與友人聚會,而後又專程尋到朱熹處,與他品茶閒談,還拜訪了朱熹傳揚後世的「武夷精舍」,寫下詩篇後才離開。
在這形如散心的遊歷中,唯一能夠告慰辛棄疾的,恐怕就是身居婺州的好友陳亮:經過艱苦營救,陳亮終於在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 年)初被赦免出獄,後回婺州購置田產,專心學經準備科考,只有闊別了五年的老友辛棄疾能讓他心情舒暢。兩人把酒言歡,互抒壯志,又隔空調笑了一番遠在考亭的朱夫子。停頓數日之後,辛棄疾才依依不捨地告別陳亮,起程前往臨安面聖。
然而,這次召見的結果再次令辛棄疾有些迷惑。
皇帝趙惇也同他的父親趙昚一樣,高坐在龍椅之上,卻全然沒有趙昚的唯我獨尊,他不斷垂問辛棄疾關於福建的一切,還有荊襄各地的戰備策略,又虛心地向辛棄疾討教有關金人的事情。辛棄疾惶恐驚喜之餘,皆一一作答,並向趙惇奏上自己準備多時的《論荊襄上流為東南重地疏》,極力言及淮、江兩地的關鍵地位,並論證了荊襄對大宋安危的重要性。趙惇則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求知慾,對辛棄疾的奏對頻頻首肯,言至聖心處,趙惇甚至將天子威嚴拋到一邊,破天荒地拊掌稱讚起來。
皇帝的舉動,令辛棄疾恍如墜入夢中。他半生都在孜孜不倦地尋求北伐金人、光復開封的機會,結果卻受到了半生的不公和冷漠,難道在如今憧憬行將破滅、心灰意懶的當口,命運之神忽然開始垂青自己了?
皇帝的心思,做臣子的猜不到,也不敢猜,但趙惇顯然對這次召見十分滿意,很快就發下制書,任命辛棄疾為太府寺少卿,留京任職。同年八月,他又加封辛棄疾為集英殿修撰,正式擔任福建安撫使兼福州知州。
皇帝的安排讓辛棄疾有些惶恐不安:如果真要將他置於高位,又何必如此大費周折,讓鄭僑學士替代自己?結果卻還是一樣的。他並不知道,此時的朝堂里正進行著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外戚韓侂(音拖)胄為爭奪權力,正同宗室宰相趙汝愚虛與委蛇;皇帝趙惇則因背負「不孝」的惡名,逐漸失去自己的權力。不少朝臣已奏請太后,想要逼迫皇帝放棄皇位,禪讓給太子趙擴,而指使他們上書的正是韓、趙二人,所以放權給辛棄疾等主戰派,恐怕是趙惇能獲得士林支持的唯一方式,但即便如此,趙惇的命運也已不可逆轉地走向歷史劃定的方向。
辛棄疾沒有時間考慮帝王心術,他生怕趙惇再像趙昚一樣頻繁調動自己,所以他必須迅速利用手中的權力,將他在抗金戰略中的規劃一一實現。
回到福州後,辛棄疾立刻檢視軍備,結果發現軍器嚴重缺乏,不要說未來的大規模作戰,就連供應目前的福建軍隊都成問題。他當即給樞密院和兵部發去公函,希望朝廷能夠允准福建加制一萬副兵甲,並重新招募壯丁,爭取在數年內重建一支既能守土安民又能衝鋒陷陣的敢戰之兵。
然而,就在辛棄疾準備將宏圖大志付諸實踐的時候,命運之神再次無情地轉動了齒輪。
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 年)四月,陳亮病死了,這位遺世而獨立的「鬼才」,逃過了世俗的牢獄之災,卻終究沒能逃過時間的流轉。
當日和辛棄疾分別後不久,陳亮就收拾行裝,起程趕往臨安參加科舉。
五月放榜後,這位從來都不被士大夫看好的陳同甫,竟出人意料地在策試中拔得頭籌,晉身新科狀元。連趙惇也被陳亮深不可測的才學和他矢志光復的赤誠之心感動,當即任命陳亮為建康府節度判官。辛棄疾當時還欣喜不已,想著有陳亮與自己分列南北,北伐必定不再是幻想,卻不想陳亮出師未捷,還未上任就重病身死。
陳亮一死,標誌著最後一位與自己志同道合的友人也宣告離去, 辛棄疾痛不欲生,就著淚水為陳亮寫下祭文。從此他鬱鬱寡歡,重新投入了酒精的泥潭之中,隱隱竟有頹廢之勢。
陳亮死後不過三個月,接踵而來的厄運又找上了辛棄疾:新上任的左司諫言官黃艾上書猛烈攻擊福建安撫使衙門,稱辛棄疾建立「備安庫」、招兵備甲只是幌子,實際是為滿足自己的私慾。那份奏章也寫得極其惡劣,說辛棄疾「殘酷貪饕,奸贓狼藉」,活脫脫將他再次描述成壓榨百姓的酷吏。七月底,辛棄疾就被罷去福建的所有官職,只剩下沖佑觀的奉祠閒職在身。
不過,面對這一次的彈劾,辛棄疾出人意料地平靜。制書宣讀完畢,他便將印綬從容上交,自己則帶上南劍和家人飄然回帶湖去了。
這不過是十多年前那場巨變的翻拍,他又有什麼可怕的?只是,當辛棄疾強迫自己這樣想的時候,總會有說不盡的酸楚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