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入掖庭生而為奴
中宗上官昭容,名婉兒,西台侍郎儀之孫也。
父庭芝,與儀同被誅,婉兒時在襁褓,隨母配入掖庭。
及長,有文詞,明習吏事。
——《舊唐書》
一
上官儀怎麼也沒有想到,今日竟然成了自己的死期。
宣讀聖旨的官吏讀著上官儀的罪名:與廢太子忠勾結,意圖謀反。另有些臧否的話,大概是說上官儀是罪大惡極之人,什麼「離間二聖,無人臣禮」。
為官多年的上官儀自然明白自己真正的罪名是什麼。表面上看起來不起眼的這八個字,才是他滿門忠烈而今卻淪為階下囚的原因。
上官儀官拜宰相,官職為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可謂正值仕途如日中天的時期。他以自己蓋世的才華和多年的忠心馳騁官場,卻不想竟然栽了這樣一個大跟頭。當年唐太宗在位的時候,上官儀也算是御前受器重的人,每每太宗親自起草詔書的時候,都要徵求上官儀的意見,然後再向下頒布和實行。太宗駕崩後,高宗即位,對上官儀的才華也很看重,多次為其加官晉爵,直至位列宰相。
通過科舉考試而位極人臣,終於實現自己多年夙願的上官儀,此刻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但他不怕死,怕的是死後的天下和朝廷。
唐高宗這麼寵信武后,任由武后專權,上官儀幾乎看到了李唐王朝日落西山的圖景。他也正是因為擔憂武后的專權會影響到社稷的安危,才在唐高宗對武后深惡痛絕的時候,想要促成廢后一事。當皇帝問上官儀對此事的意見時,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出了百官的心聲:「皇后專恣,海內失望,宜廢之以順人心。」高宗沒有如以往那般袒護皇后,而是命上官儀起草了一份廢后詔書,才華橫溢的上官儀即刻完成了。墨的香味在整個房間中飄散著,令上官儀有些喜不自勝,懦弱的皇帝終於清醒了,他明白了什麼才是一個君王該有的責任和擔當。
卻不想,未等詔書的墨跡變干,聞訊趕到的皇后武氏已經闖了進來,逕自奪過上官儀手中的詔書,粗蠻地扔到地上,便開始了哭訴,其間夾雜著對皇帝想要廢除自己的痛心和委屈。這樣梨花帶雨的美人,說起道理來還頭頭是道,唐高宗馬上又變回了往日對皇后言聽計從的樣子,屏退了左右。唐高宗將對自己妻子的憤怒和猜疑一股腦地拋諸腦後了,此刻的他不像一位呼風喚雨的一國之君,更像一個世俗的男人,因為和妻子鬧彆扭而想要休妻,但情比金堅的他們終歸是和好如初了。
上官儀帶著幾分失落離開了皇宮。想到當今聖上在位幾年來的循規蹈矩,對武皇后的百依百順,上官儀感到深深的失望。他又想起了先皇在位時天象預示出的「女主昌」和「並殺伐」,這讓人不寒而慄的預言今日竟當真要發生了嗎?原來那個危及李唐王朝的人不是李君羨,而是當今的武皇后。想到這裡,他感到一股深切的悲傷,行走在夜涼如水的秋風中,不覺就到了距離興慶宮不遠的上官府。
上官府修得很漂亮,對得起他這個宰相的頭銜,府中雕樑畫棟、迴廊幽深,花園中菊花的清香撲面而來。想到古代以菊花來表達文人的高潔和卓爾不群的風骨,他感到了不少欣慰。
後來,高宗再也沒有提起過廢皇后的事情。經此一事,高宗和武后的感情顯然更加如膠似漆,聰明的武后自然明白,即使高宗再懦弱,他也是掌握著她命運的那個人,她不得不稍稍收斂自己的行為。但武后還是要追究的,儘管不能拿皇帝怎麼樣,卻可以打壓其他想把她拉下馬的人。
上官儀當時就明白,武后最終是容不下他的。儘管武后對他的文采也頗為賞識,但這種賞識與他企圖廢掉皇后的威脅相比,顯得很是微不足道。他的幕僚建議他早做防範,或者乾脆去跟武后表忠心,也許武后可以不殺他,起碼能夠不連累他的家人和朋友。
上官儀不願意出賣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風骨和操守,即使肝腦塗地,他也心甘情願,因為他盡了一個臣子的責任。至於他的家人的命運,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因為他知道,兒子庭芝也會看不起一個沒有節氣、苟且偷生的父親。
庭芝的妻子鄭氏如今有孕在身,整個上官府沉浸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悅中,卻未曾想血光之災即將到來。
「上官大人,接旨吧!」響亮的聲音將上官儀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他明白,該來的總會來的。上官一族,不論長幼,統統被收監,包括剛剛產下幼女的鄭氏。不容半句辯解,聖旨被下達的那一刻,上官儀就知道自己百口莫辯了。
還沒來得及多看看上官婉兒,上官儀和兒子上官庭芝就被送入了死牢,而懷抱婉兒的鄭氏免於一死,被帶到了掖庭,成為永世不得翻身的宮奴。
鄭氏不能探望丈夫和公公,每日以淚洗面,也沒有人可以訴說。她想到過死,先用毒藥毒死自己的孩子婉兒,再服毒自盡,黃泉路上他們一家人還能有個伴。但只要一看到懷抱中眉清目秀的孩子的笑臉,她就有些於心不忍了。
這種淪為奴婢的日子是沒有盡頭的,苟活於世並非她所願,但為了孩子,她知道自己要忍。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伴隨著婉兒啼哭聲的,是從睡夢中愕然驚醒的鄭氏的哭喊,她恍惚看到了刑場上彪悍的劊子手,一手提著一顆鮮血淋漓的人頭,正大步朝自己走來,那兩顆人頭就是自己丈夫和公公的。
二
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 年)十一月,出生不過一個月的上官婉兒隨母親鄭氏從高府大院被押到深宮中最卑微的所在——掖庭。鄭氏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地方,這裡的人沒有尊嚴,他們都是身份最為卑賤的奴僕,一生的命運都掌控在別人的手中。
她一介女流,如何才能拒絕這樣的命運呢?能做的只是隨波逐流地生活罷了。
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會想到被遣送到掖庭的那個風雪之夜。她穿著寬鬆破舊的囚服,懷抱著不過一個月大的女兒,被押上一輛囚車,雪花從空中飄落,更讓人感覺多了幾分寒冷。她本已心如死水、別無他求,卻沒想到,武后赦免了她跟女兒的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她失去了尊貴的身份,被貶為宮婢。
麟德二年(公元665 年)正月,聖駕離開長安,奔赴八百五十里外的東都。
從此以後,唐高宗再也沒有回過長安,一個新的都城——東都洛陽正悄然崛起。
上官婉兒和母親也像皇宮中其他人一樣,隨著二聖一起從長安搬到了洛陽,離開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故鄉。她們的人生也許會有一個新的開篇吧,正如武后對自己的人生所預期的那樣。
鄭氏以前在府上多是料理內務,從不過問男人外面的事。但如今,她總聽掖庭里的人淡論,也對朝堂上發生的事情略知一二,反而多了幾分對外面世界的敏感。對於武后遷都的事情,她覺得驚愕,一個女人的一句話,居然能改變一個國家的走向,這是多麼荒唐,又是多麼的專權啊!
但讓鄭氏想不到的是,武后能做的不僅僅是遷都,她甚至剛剛在洛陽站穩腳跟後,又開始準備籌劃已久的封禪大典。這是唐朝建立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儘管以前太宗皇帝在位的時候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但因為大臣魏徵等人諫言,說這樣的大典會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實在不適合剛剛建立的唐王朝,於是體恤民情的太宗皇帝便作罷了。
如今,這個曾經是李世民女人的小女子,卻想著完成前人半途而廢的事業。
終於,在武后的周密部署和細心安排下,前往泰山的封禪大典如期舉行,隨行人員眾多。這場投入巨大物力和財力的封禪活動歷時四個多月,一百三十一天。
按照常理,帝王去泰山封禪,女眷是不能參加的,即便擁有像武后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但武后早已經權傾朝野,尤其是上官儀死後,文武百官無不對她忌憚三分,她若想去,沒有一個官員敢站出來加以阻撓。因此,在五嶽之首的泰山之上,武后同高宗一起享受到了只有君主才該享有的殊榮。
三
封禪期間,皇宮裡分外冷清,可鄭氏帶著女兒生活的掖庭卻比平時更為忙碌,因為宮中的人手不夠,所以很多內廷的工作也交給了掖庭里的人來完成。
本以為能夠輕鬆一些的她,現在不得不繼續做那些粗重的活計。
一日,掖庭里來了一位看起來身份顯赫的貴人,他不同於掖庭中宮人的穿衣打扮,這立刻引起了眾人的注意。這名年輕男子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容光煥發,眉宇間有一股凜然之氣,大有不可冒犯之威嚴。這個人就是當朝宰相裴炎。裴炎出身名門望族,儘管曾經是上官儀的學生,但因沒有和上官儀有過太多的往來,他家世顯赫,況且,他還是皇帝的二兒子李賢的老師,所以沒有受到牽連。他對上官一族的命運一直深表同情。此次前來,他為鄭氏和上官婉兒帶來了好消息:讓婉兒去內府的文學館去讀書。
此時,婉兒還是個懵懂的孩子,婉兒總是跟在母親身後,幫母親做一些所能及的事情。鄭氏閒來無事的時候,常常會教女兒讀書,就學業上的問題進行提問,偶爾也會糾正女兒讀書時犯下的小錯誤。她希望自己的女兒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
本以為生活就這樣安穩地過下去了,卻不想,命運突然發生了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