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一
對於上官婉兒來說,愛情總是來得突然,這一次也不例外。
前幾日夜裡,武皇遇刺,上官婉兒替武皇擋了一劍後,刺客逃出,不見了蹤跡。皇宮內院,侍衛重重,此人竟能來無影去無蹤,這叫上官婉兒十分疑惑。在去東宮與李旦商議此事時,還沒看到李旦,卻意外遇到了李旦的友人李逸。上官婉兒此前從未見過他,這男子給人的感覺很清新,舉止談吐都很不俗,頗有大家風範,文雅的氣質中又自有一股力量,不像是一個文弱書生,倒像是習武之人,眉宇間有一股豪氣。
那日,三人對桌暢談,好不快活。
越是了解,上官婉兒就對李逸此人越是充滿了好奇。聽李旦言,原來,他是在妹妹太平公主的府中認識李逸的,當時覺得與其很談得來,就結為了摯友。出入太平府中的文人騷客多是有識之士,想來很可靠,他也沒有過多忌諱,就讓李逸隨意出入東宮了,甚至為了讓李逸方便入宮陪伴,他給了李逸一塊可以出入宮廷的腰牌。
李旦不敢在宮中廣泛招攬謀士,不然會讓武皇底下的人心存恐懼,以為他這個廢君想要東山再起。而太平公主不同,因為她是女子而得到了更多的寬容。但即便如此小心翼翼,李逸的出現還是引起了武皇的注意。魏王武承嗣已向武皇提起了他,婉兒不喜歡武承嗣這樣打小報告,覺得他很不君子,卻又無可奈何。
李逸與武皇的會面是極其平常的,幾句問話幾句回答,但上官婉兒卻已然在這次會面中確定了心中的想法,這個李逸正是那日行刺的黑衣人。
想到這兒,上官婉兒不禁有些擔心,但所幸武皇雖對李逸所說將信將疑,僅聊了幾句就讓婉兒送走了李逸。上官婉兒緊張的心總算放鬆下來了,她想,只要她不說,武皇暫時就不會發現他的身份。二人前後走出武皇的寢殿,上官婉兒向他確認自己的猜測,走在前面的李逸沒有否認,轉身深情地注視著婉兒,什麼也沒說。
上官婉兒知道,即便他身上依然有很多謎團,他的身世還依然是個謎,但自己已然對他有了一份新的或許本不該有的期待。
二
接下來的幾天,東宮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上官婉兒前往。她每天都期待著天亮,早早處理完武皇交代的事情後,就直奔李旦的住處。像是約定好的一樣,李逸也每日必在李旦處恭候她。多數時候,三個人或是在一起吟詩作對,或是飲酒下棋;少數時候,只有她和李逸兩個人,這讓婉兒覺得每日都很滿足。只有當夜色席捲了整個皇宮的時候,婉兒才驚覺自己已經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對李逸的愛戀中。
本以為歷經滄桑的她能夠很好地控制對李逸的感情,可這份愛卻如排山倒海一般,使她難以自持。而李逸呢,背負仇恨的他,只有在面對上官婉兒的時候,心才是溫柔的。但在這宮闈之中,他深知,自己一個身份不明的男子是不能給婉兒帶來幸福的。這深宮不是個適合談情的地方。所以,他們的約會總是偷偷摸摸的,在宮中最不為人知的角落,多數時候是在東宮,在皇嗣李旦的掩護下。
儘管婉兒和李逸早已商議好,不成為彼此的負累,將二人之間的感覺秘而不宣,但李旦還是看穿了兩人的關係,他甚至有些忌妒自己的這位門客了。
李逸總會在東宮的一棵大樹下給婉兒講外面的世界,很多故事是真實發生的,是李逸在自己三十年的人生中經歷過或聽過的。婉兒像個天真的小姑娘,聽李逸講那些民間故事。原來在外面還有那麼多重情重義的好人,儘管也有很多不公的事情。
「你是一個俠客嗎?」婉兒會突然冒出各種古怪的問題,讓李逸措手不及。
這個如精靈一般的女子,總是讓他驚喜。
「我是只願意守護你一個人的俠客。」李逸的情意綿綿讓她無法抗拒。
婉兒動情地說出了在心中準備已久的話:「李逸,我羨慕卓文君,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那我只有做司馬相如了,但他動過休妻的念頭,還不夠好。在我心中,婉兒是珍寶,上天入地尋不到,只為伊人魂斷橋。」
婉兒本是借用卓文君的詩來表達愛慕之情,卻不想李逸的回應更激越決絕,暗含可以為愛而死之心。
這種強烈的愛意刺激著她本就難以自持的心。他寬大的肩膀安全而溫暖,婉兒甚至希望能夠永遠停留於此。他的手在黑暗中摩挲著她烏黑的秀髮,她感受著指間傳遞來的溫柔。這是她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耳鬢廝磨」,即使是與她摯愛的李賢,也從未有過。
女人是嬌艷的花,需要適時澆水和精心呵護,才能夠開出最美麗的花朵。
多年以來,她更像是一個跟隨武則天打天下的男人,冷眼旁觀各種角逐鬥爭,雖想像著有天能夠平靜地生活,卻從未奢望過會遇到愛情。
李逸比起李賢來,更懂女人,懂得如何愛護女人。他有時不直接回答婉兒的話,只一個淺淺的笑容、一個溫柔的愛撫就足以讓婉兒感到巨大的幸福,甚至忘記去追究答案。
李逸溫柔地將她放到鞦韆上,一下一下搖著鞦韆。上官婉兒回想起自己總是喜歡在皇宮中盪鞦韆,手中捧著一本喜愛的詩詞,在搖搖晃晃的感覺中,細細品味古典詩詞的韻味,遙想先賢們的浪漫不羈。現在,這個鞦韆後,站立的是給她愛情的那個人。愛情和詩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帶給她的體驗卻是相似的。
上官婉兒想到了父親上官庭芝和母親鄭氏。他們青梅竹馬的愛情是她自小就羨慕的,她發誓要找一個像父親那樣懂愛的人。本以為李賢是那個「眾里尋他千百度」的人,卻不想情深緣淺,兩人在人生的岔路口上錯過了。夜涼如水的孤寂中,她早已對愛情絕望,因為它從未造訪過她的春閨。而如今,如雲一般的男子李逸叩開了她的心扉。
只可惜,兩個人的未來如此地難以把握。就在剛剛甜蜜相擁的時刻,她問了一個最不該問的問題:「李逸,你的家人是不是被武皇的酷吏制度害死的?
還是因反對武皇稱帝而死的?」
「婉兒,我說過,你最好不要探問我的身世。」
上官婉兒感到莫大的委屈,如果之前李逸守口如瓶是為了自保,那如今完全沒有必要隱瞞了,她只會更加小心地保護他。
「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她直率的逼問讓李逸感到窘迫,甚至有些生氣。
「我不想說。天色已晚,你該回去了。你的武皇還在等著你呢。」李逸最後分別時的話帶著嘲諷,上官婉兒給最浪漫的約會寫下了不明媚的一筆,她知道,自己太過強人所難。但她看到了太多的生離死別,身邊的親人在她還是嬰兒時就離她而去了,母親因為厭倦宮廷生活也走了,她不能再承受任何失去了。
三
彼木生何代,為槎復幾年。欲乘銀漢曲,先泛玉池邊。
擁溜根橫岸,沉波影倒懸。無勞問蜀客,此處即高天。
這首《凝碧池侍宴應制得出水槎》倒是很有才氣,讓人完全想不到,它居然出自武三思之手。上官婉兒聽著武三思在凝碧池邊宴會上即興創作這首詩,心中嘀咕著。她對武三思實在是談不上什麼好印象,可能是因為他對武皇太過於諂媚了,婉兒心中有些反感。
今天的宴會來的多是武家的人,算是武氏一族的一次聚會。上官婉兒本來不想參加的,但武皇要求她必須陪同出席,她只得硬著頭皮來了。她已經有幾日沒有見到李逸了,東宮中李逸的住處上了鎖,據李旦說李逸到宮外辦事去了,要三五日才能回來。但婉兒擔心是自己那天的話讓他生氣了,她實在不該逼他,他既然不願意說,就應該尊重他。她從不是個強人所難的人,怎麼在對待李逸時就完全不像自己了呢?
此時,上官婉兒還尚不知武則天已將她與席間的武三思湊作了一對,她早已有心將婉兒許配給三思,婉兒跟了她那麼久,她自然不會虧待她。三思是她心目中武家最傑出的繼承人,如今已是梁王,以後只要她願意,成為她的繼承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武三思心思活絡,武則天稍稍提及便洞悉了姑媽的意思。這樣一個既能抱得美人歸、又能有益於仕途的選擇,他又怎會放過?武三思追求人的方式和他行事的風格如出一轍:果決、大膽。席間的直接探問,令上官婉兒心中厭惡又忐忑。沒有等宴會結束,她就匆匆離席了,她要去東宮,看李逸回來了沒有。
然而,李旦告訴她,李逸已經離開東宮,可能明天回來,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李旦與李逸密謀推翻武皇的秘密也在此時被揭開,李逸原本意圖刺殺武皇,後改為輔佐李旦登基以達到向武皇復仇的目的。上官婉兒原本心中已有隱隱的猜測,此時心中更為惶惶,李逸的離開是為了不讓自己為難?還是他發生了什麼意外?她再一次體驗到了當年為李賢提心弔膽的心情,可她依然什麼也做不了。
四
幾日後,李逸終於回來了,他就站在他們上次見面的那棵樹下,笑容依然溫暖。
婉兒壓抑著心中感情的激流,儘量平靜地面對他,卻還是忍不住流淚了:「這些天,你去哪裡了,去哪裡了?」
李逸感受到了眼前這個女人溫存的一面,她儘管語氣哀怨,卻分明是因思念的煎熬而疲憊怯懦了,她害怕失去他,正如他這幾日在宮外奔走活動時一樣,也同樣害怕失去她。只是,他肩負的更多,他決定賭一把,將婉兒拉到他的陣營,這樣才能夠永遠和她在一起。
終於,他開口了:「婉兒,我要告訴你所有的事情,對你毫無隱瞞。」
這是一個冗長的故事,故事的主題是一個皇家私生子如何艱辛地成長,如今文武雙全,要搶回本該屬於自己的皇位。首先,他要剷除的障礙就是異姓皇帝——武則天。但結果卻變成了對李旦的利用,而他從未想過要李旦做皇帝。
李逸是皇子,是太宗兄長李建成的孫子,與李旦算是堂兄弟。當年玄武門之變,太子李建成死後,他的兒子被太宗處決了。但李逸的母親是一個宮婢,他出生後就被偷偷送出了宮,由此躲過一劫。
現在,他希望她與他站在一起。
婉兒終於明白武皇的意思。武皇早已經知道李逸的身份,不過是在等待一個時機,她甚至都不忙著要剷除這個覬覦皇位的男人。以婉兒對武皇的了解,想必她已經部署周密了吧。
「你快逃吧,你現在在這裡很危險。我想,武皇已經知道了。你走吧。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上官婉兒說著話,用盡全身力氣推著他,感覺這樣就能讓他遠離危險。
「恐怕他是走不了了。」李旦悄然出現了,正用受傷的眼神看著李逸,「李逸啊李逸,我們也算是血親,你這樣利用我,於心何忍啊?」
李逸仰天大笑,完全不在意李旦的指責。他祖父不也是被自己的兄弟害死的嗎?李世民不也是為了得到權力,殘忍地殺死了親生兄弟嗎?在權力面前,血脈和感情總是變得這樣脆弱不堪。李旦被他狂放輕慢的舉止激怒了,脖子上青筋暴出。文弱的李旦憤怒的樣子讓婉兒恐懼,她不願意讓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受傷。
「婉兒,你跟我走吧。」李逸拉著婉兒的手,就要離開,李旦攔著不准,兩個人就這樣拉拉扯扯,糾纏著誰也不肯讓步。婉兒終於聽到了最想聽的那句話,但現在卻完全不是原來的滋味了,她不願做一個背信棄義之人,她答應過武皇要輔佐她,現在怎麼能聯合另外一個人去反對她呢?
「只要你答應我放棄復仇,我就跟你走。」婉兒下了最後通牒。
就在這時,武三思帶著幾十個侍衛包圍了這個地方,他是奉武皇的旨意來的。「殺了李逸!」武三思一聲令下,侍衛們就跟李逸廝打起來,李旦趁機將上官婉兒拉回到自己身邊,靜觀事態的發展。
婉兒見武三思帶來的都是大內高手,知道李逸肯定不是對手,而且遠處的房子上還埋伏著弓箭手。她希望李逸趕緊逃,不要戀戰,但李逸誓要帶走婉兒,大有魚死網破之意。
「我不會跟你走的,你這逆賊,還不快束手就擒。」上官婉兒故意大聲說道,目的是讓李逸趕緊離開。
李逸明白婉兒的意思,但心中實在不忍,此一別,恐怕即為天涯,再也無法相見了。
婉兒不怕永不相見,怕的是陰陽相隔。她已經經歷過一次了,無法再承受同樣的悲痛,她不希望李逸成為第二個李賢。
「你走吧,我永遠不要見到你。」上官婉兒用冷冰冰的話繼續刺激他,只希望他明白這話中的深意。
「婉兒,你話太多了。」武三思向來狡猾,不許婉兒再跟李逸說話,「你早該明白,誰才是真正適合你的人。」
就在李逸與眾侍衛廝打之際,迅疾的弓箭射向了他,上官婉兒如一隻輕盈的燕子,飛奔過去擋住了那一箭。李逸見婉兒受傷,心中更是難過,抱住婉兒痛苦地哽咽,一個侍衛趁機偷襲了他,血紅的劍穿透了他的胸膛,上官婉兒實實在在感覺到了他胸口溢出的熱血,那樣的溫暖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