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則天兄子。累官右衛將軍。
則天臨朝,擢夏官尚書。及革命,封梁王,尋拜天官尚書。
——《全唐詩·詩人小傳》
一
自古以來,君王老年政治生活的主要內容基本上都是圍繞著立嗣展開的。
武皇儘管是千古從未有過的女皇,但也繞不過這樣的議題。她蒼老的身體和疲憊的精神讓臣子們感到擔憂,早日確定皇儲的人選成為每個人最迫切的心愿。
身在武皇左右的上官婉兒自然也難逃立儲事件的風波,不管是武家還是李家的勢力,都把焦點放在了她的身上。上官婉兒在武皇面前的分量,人人都知道,但她不願做出有悖原則的事情,即使她和李顯他們自小一起玩耍,即便武三思是她喜歡的人,她也會說出自己覺得該說的話。武則天信任她,她就要對得起武則天的信任。
所以,當武皇問上官婉兒立武三思為儲君的人選時,上官婉兒表示了反對,她認為武三思雖有能力,卻不具備君王的寬厚博愛,而當今天下更需要一個寬容的君主。
武則天對上官婉兒的話不置可否,但這件事卻被有心人拿來挑撥上官婉兒與武三思的關係,這個有心人正是男寵張昌宗。
在立太子的問題上,張氏兄弟假意投靠武三思,但又不全然信任他。面對武皇,張昌宗始終保持緘默,即使武皇推心置腹地想要聽聽他這個枕邊人的話,他也是閃爍其詞,表示誓死跟隨武皇,不管武皇做出什麼決定他都支持。
武則天蒼老的心早已難以抵制甜言蜜語的誘惑,她輕易地就被感動了,感嘆著不枉自己對張昌宗的一番寵愛。而一直以來想要得到婉兒的張昌宗,卻每每被這個冷美人冷漠待之,他心中怨恨,便故意挑撥她和武三思的關係。
上官婉兒早料到武三思會來找自己,被憤怒攫住的他第一次嘲弄了上官婉兒,說她不過是武皇的一個文學侍從,地位甚至不如一個男寵,卻總是口口聲聲說要為武皇著想,她只是想當然地把自己看得很重。實際上,除了他武三思,誰會真正在乎她?
婉兒沉默地低下了頭,她不在乎武三思的羞辱,因為她先傷害了他。於是,束手無策的武三思使用了最後的伎倆,他以愛情為籌碼,只希望眼前的女子能夠在政治上助他一臂之力,兩個相愛的人才能結成最可靠的聯盟。
二
比起武三思,一直奏請殺掉狄仁傑的武承嗣更讓上官婉兒害怕。
早在天授二年(公元691 年),武承嗣就秘密糾結了一群朝中的大臣,如鳳閣舍人張嘉福、洛陽人王慶之等,奏請武皇立自己為皇太子。這件大事對於當時的武則天來說,衝擊很大。那時候正值她剛剛登基不久,而她的兒子李旦作為廢帝被立為皇嗣,實際上仍然是她皇位最大的威脅。而武家的子孫們在武皇的提攜下,紛紛封王,武承嗣無疑是其中很得其歡心的一個。而王慶之總是在武皇面前哭泣請求,言辭懇切。但這個王慶之得寸進尺,不時來到武皇面前以死相逼,希望得到立武承嗣為皇太子的詔書。幸而上官婉兒積極求助於當時的鳳閣侍郎李昭德,而李昭德大人極力反對,認為武皇理應傳位於皇嗣李旦,才合乎綱常倫理,百年之後才會名正言順地被供奉於宗廟,萬萬不可將皇位傳給侄子武承嗣,因為世上哪裡有侄兒將姑母立於宗廟的?這才破壞了武承嗣成為皇太子的計劃。
如今立嗣一事,不但讓武三思蠢蠢欲動,又再次煽動了武承嗣心中的欲望,他認為當年未曾實現的宏願終於又有了實現的機會。
上官婉兒不止一次在武三思的府中看到武家兄弟背著自己偷偷商議,她明白,他們是在想方設法謀取太子之位。兩兄弟已經形成了穩固的聯盟,不管是誰坐上太子的寶座,他們都能夠確保武家繼續永享榮華富貴。他們心中擔憂的是,李家捲土重來後瘋狂地報復他們,恰如他們武家曾經對李家所做的那樣。
當年若不是他們總在武則天面前說李家宗室的壞話,李家又怎麼會到如今子孫凋零的地步呢?
上官婉兒知道自己不該出現在武三思的府中,她甚至能夠感覺到武承嗣看她時眼中的疑惑。武三思倒是不避嫌,大大方方地和上官婉兒在府中吟詩作對,如平時一樣。自從那日以來,他們關係反而親密很多,兩個人像是約定了一樣,刻意不提及有關立嗣的事情,甚至不提及武則天,只是沉浸在風花雪月的二人世界中。婉兒懊悔,難道是自己看低了武三思?她自知對他的愛並不純粹,是形單影隻的寂寞之手把她推向了他,她嘗到了身為女人該有的快樂,而不僅僅是被當作一個有才華的女人來欣賞。
上官婉兒始終在立嗣這件事情上保持著所謂中立的立場,實際上,她仍然憂心忡忡,害怕一場即將而來的腥風血雨。為了武三思,也為了李旦和太平,她還是決定鋌而走險,聯合狄仁傑,重迎李顯回宮。
此刻,掌握著絕對權力的武則天,在武氏兄弟多次的陳情苦勸下,心中的天平已經向武三思傾斜了。事不宜遲,上官婉兒已經秘密地將武皇的想法告訴了宰相狄仁傑。
狄仁傑向來耿直,在武皇面前說話很有分量。出於對江山穩固的考量,他自然是支持李家的子孫繼承皇位的。
聖曆元年(公元698 年),狄仁傑直言不諱地說:「我看天下人都還思念唐朝,若立太子,非廬陵王不可。」武則天對這樣的直言不諱有些不悅。婉兒有些擔憂,遂提議狄仁傑和武皇下棋,別再談這些事情了。
說起下棋,近日憂思多夢的武則天問道:「我夢見下了好幾盤雙陸都沒有贏,這是什麼原因?」
上官婉兒和狄仁傑面面相覷,狄仁傑想到不過是一死,便繼續進言道:「雙陸不勝,是因為無子,這是天意在警示陛下。太子是天下根本,根本一動,天下就危險了。」
婉兒趁機附和,順著狄仁傑的意思繼續勸解武皇,希望武皇能夠以天下社稷為重。武則天心動了,她想到了武三思和武承嗣父親早年對自己和母親的苛責,提到了丈夫高宗多年來對自己的關愛以及自己的兒子如今只剩下兩個,而若要保護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社稷不受損害,只有讓自己的兒子登基,於公於私才是最合宜的。
得知武皇態度的轉變,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此時也不再猶疑,如今正是他們投靠李氏陣營的最佳時機,若此刻不及時表明立場,等到武皇下了詔書就晚了。
婉兒洞若觀火,便故意向與二張相厚的吉頊透露李家人對二張的感激,於是吉頊勸告二張要想自保,必須勸皇上順應民意,迎廬陵王回宮,以後方可免禍。於是,張昌宗每每向武皇吹枕邊風,說廬陵王才能夠堪當大任。
就這樣,在多方勢力的較量之下,以上官婉兒和狄仁傑為首的李家支持者取得了勝利。武則天甚至已經秘密叫婉兒草擬了詔書,決意迎李顯回宮。儘管詔書中並未提出要立其為太子,但這樣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上官婉兒大喜,立即告訴了太平公主,可他們的談話卻被武攸暨聽了去。
武攸暨憂心武家大勢已去,找武承嗣喝酒抱怨。武承嗣聞之大哭,自己的太子夢就這樣結束了嗎?他不甘心。
但李顯和妻兒在侍衛們的保護下已經回到了長安。得知此消息的武承嗣急痛攻心,竟然一病不起。聖曆元年(公元698 年)九月,武承嗣因病去世,其長子武延基繼「魏王」位,武則天改其號為「繼魏王」。
上官婉兒陪伴武三思度過了失去兄弟的低落期,深深感到身為王侯子孫的艱辛。以前她從李家皇子身上感到的是宮廷的深不可測和皇子的無可奈何,而武三思身上更多的是一種野心和自尊心的角逐。武三思想要成全武氏一族的萬世輝煌,卻無力動搖李家的穩固根基。他在失去武承嗣之後,迅速地埋葬悲傷,打算用另一種方式來緬懷武承嗣,那就是以聯姻方式來穩固武家人的地位,而李顯也恰有此意。
既然雙方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一致,李顯就請示了武皇。自從武承嗣死後,李顯又被立為太子,武則天覺得有必要讓武、李兩家重修舊好,這樣才能保證江山穩固。
就這樣,皇太子李顯的兩個女兒永泰郡主和安樂郡主分別嫁給了武家的子孫。永泰郡主李仙蕙嫁給武承嗣的長子武延基,安樂郡主李裹兒嫁給武三思之子武崇訓。
時人有詩云:「帝城九門乘夜開,仙車百輛自天來。列火東歸暗行月,浮橋西渡響奔雷。」皇宮中已經很少有這樣的熱鬧場景了,上官婉兒禁不住想起了多年以前太平公主出嫁的場景。那時候,她們還是內心有著美好憧憬的少女,整個朝廷不知有多少人羨慕不已。而如今,韶華已逝的她們,卻只能目睹著下一代的青春歲月了。
政治聯姻鮮有幸福,如今眼前的繁盛,卻叫婉兒心中更加悲涼。
三
穩固的關係並未如武三思預料的那樣保持長久。不久後,張易之向武皇哭訴。原來魏王武延基夫婦和邵王李重潤私下裡議論張易之兄弟和武則天的宮闈之事,卻正好被有心之人聽了去,偷偷告訴了張易之。張易之聞之大怒,就氣沖沖地跑來向武則天進讒言。武皇偏寵張易之,欲治罪於武延基夫婦和邵王李重潤。上官婉兒求情不成,即刻通知了李顯、韋氏與武三思。
武則天見到前來求情的兒子和侄兒後,只是聲稱會按照大周的律法辦事,希望他們不要感情用事,兩人無功而返。等待武延基和李重潤的居然是廢除名號和賜死的懲罰。郡主李仙蕙因懷有身孕而免除一死,但仍被廢除了郡主的身份,在丈夫和兄長的葬禮上,她決絕地選擇了控訴:「不過是兩個喪盡天良的男寵,武皇何以不分黑白?我們是議論了,議論您不該寵愛這樣的人,亂了朝綱。您一直是一個深受百姓尊敬的帝王,何以糊塗至此?」說完這一席話,她以頭撞擊丈夫武延基的靈柩,殉情而死了。
張氏兄弟之前支持李顯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們的狼子野心如今已經昭然若揭了。同樣,武三思也沒想到張氏兄弟居然會絲毫不給他面子,對武家的子侄也這樣痛下殺手。他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和李家的人繼續聯合,共同剷除這兩個跳樑小丑。
最後,經過上官婉兒的建議,長安二年(公元702 年)八月,太平公主和太子李顯、相王李旦決定聯合給武則天上表,請求封張昌宗為王。
武則天起初表示拒絕,後為了表示對子女的尊重,便順水推舟給了張氏兄弟國公的名號。
上官婉兒知道武則天已經對此事起了疑心,且她的本意也不是真的想要張氏兄弟稱王,只是想要通過太平公主等人的力量,變相地給張氏兄弟點甜頭,使對方放鬆警惕,再找一個合適的時機除掉他們。武三思其實不太贊成上官婉兒他們的建議,擔心這樣反而會弄巧成拙,讓張氏兄弟的勢力日益壯大。他們又一次因對政治局勢看法的不同而發生了爭吵。
上官婉兒覺得很累,甚至一度想要放棄和武三思這樣的關係,因為這樣無法見光的戀情讓她感到痛苦。武三思也是有家室的人,不可能再娶她了,自尊的婉兒也不會甘願給人做小。沒有婚姻,愛情也因摻雜了過多的政治因素而變得不那麼單純了。在武三思想要和她親昵的時候,她甚至表現出一種本能的厭惡。
現在,或許是該放棄的時候了。
武三思從未做好失去婉兒的準備,他最近太過失意,不想再去承受任何打擊了。他甚至低下頭苦求她不要離開,但上官婉兒心意已決。
回到宮中的婉兒情緒低落,走著走著竟遇到了李顯。兩人是久別的朋友,對於現在的上官婉兒而言,若一個多年的老友仍舊不忘初衷,保持著自己以往的稟性,那就是一種寶貴的財富。她珍惜這樣的感情,所以當李顯提出要她一直留在他身邊時,她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就在上官婉兒和李顯敘舊的時候,太子妃韋氏看到了這一極易引起誤會的場景。當年剛剛嫁給李顯的時候,她就知道丈夫對上官婉兒的感情。沒想到時隔多年,丈夫仍然對這個女人不死心。她看到李顯看上官婉兒的神情,感到如芒在背。在她這樣痛苦的時候,最該陪在她身邊的丈夫卻在和別的女人深夜談心,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理解的。她感到了一種威脅,以上官婉兒的膽識和才華,只要她願意,是可以將她韋氏取而代之的。
韋氏心中思量:除掉張氏兄弟遠遠不是她的目的,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此刻,被加官晉爵的張氏兄弟顯然沒有如上官婉兒他們料想的那樣坐以待斃。
宰相魏元忠因不滿二張兄弟專權而多次上奏,言辭極為犀利,上官婉兒與太平公主唯恐宰相魏元忠因此受到無謂牽連,於是商量讓太平公主的門客司禮卿高戩私下裡去勸魏元忠。但當高戩將話帶到的時候,魏元忠和高戩卻因誹謗聖上、圖謀不軌而同時被抓了。在上官婉兒、太平公主及李顯等人的極力斡旋下,二人雖免於死刑,卻也被貶官下放。
這件事讓上官婉兒等人意識到,剷除張氏兄弟必須用更強硬的武力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