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八歲走出青蓮鄉,到二十歲初游成都,在七年的時光中,李白基本上已經遍歷這巴蜀山水、人物風情。
巴蜀對於李白來說如同一位溫柔的母親,用這七年的時間把自己的所有都教給了眼前的這個孩子。
一
開元十三年(公元725 年),二十五歲的李白去鄉出蜀,江陵是李白出川後的第一站,在一路的辛苦奔波後,李白終於踏上了異鄉的土地。
江陵雖然不大,但卻是當時的中南重鎮,也是全國各地東西南北交匯的重要樞紐,因此,江陵這個地方自唐朝初期就設立了大都督府。正因為江陵所處的地理位置,商販來往頻繁,百姓也或勤奮勞作,或從事商貿,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整個江陵儼然一派繁華都會的模樣。
但凡商業繁盛的所在,也積澱著豐富的文化底蘊。只有當地的人們吃飽穿暖,一個城市才有可能設立書院、戲館,人們也才有吟詩作對、互為唱和的情致。江陵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在江陵,通稱為「西曲」的樂曲十分流行,酒樓茶肆里都有專門唱曲的女子為客人們助興,而尋常百姓家的青年們也大多擅長於此,因為相比於傳統意義上傳道授業的「詩」而言,「曲」的任務就簡單多了,就是傳達情思。不用說什麼「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的大道理,高興了暢快高歌,失意時悲泣低吟,如此而已。
「曲」的特點和李白豪放不羈的性格可謂一拍即合,李白剛到江陵的前一段時間,幾乎忘記了走訪名士的打算,而完全沉浸在對於「曲」的執著里。他常常去那些酒肆茶館,聽各種各樣的女子唱她們的喜怒哀樂。李白有一次看見一位妙齡女子在茶館裡唱歌,便急急忙忙上前去聽,原來這位女子唱的正是「西曲」中的名篇——《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
西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杆十二曲,垂首明如玉。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那女子的聲調婉轉,音容笑貌恰如歌中所唱的稚嫩少女,李白也沉浸在她的歌聲中不能自拔,歌女唱到開心之處李白也跟著開懷,而吟到失落之時李白也忍不住隨著她扼腕嘆息。
待女子唱完,李白加倍給了賞錢。他暗暗地在心裡想:今後我也要寫出這樣人人都聽得懂,並且人人都為之感染的作品來。在江陵對於「曲」的接觸,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李白今後歌行體方面的創作。
李白成日裡上酒樓聽曲,或是和在江陵結交的夥伴出遊打獵,自幼強烈的好奇心總是讓他什麼都願意去嘗試。江陵雖好,但是,他終究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那就是尋訪名士,覓得進入仕途的良機。
作為一位遠道而來的異鄉人,李白不知道江陵藏著哪些名士,更不要說去接觸他們。但對於有準備的人來說,機會總是會來的,只不過時候未到而已。
一天,和李白一路同行的友人吳指南告訴李白,著名的道教大師司馬承禎正好出門遠遊要經過江陵,如果李白想要拜謁,他可以引見。
司馬承禎字子微,號白雲子,他言辭精妙,思維敏捷而富有哲理,是唐朝的一代名道,在當時享有盛名。道教在唐朝早已被封為國教,道士們得到了百姓甚至皇室成員的尊重和敬仰。司馬承禎作為一代名道,更是多次受到武后、玄宗和睿宗的召見,除此之外,玉真公主(玄宗的妹妹)還曾經拜他為師。
司馬承禎一到江陵,當地的權貴們紛紛前往拜謁,一時間司馬承禎的行館門前車水馬龍,熱鬧非常,李白站在諸多的達官顯貴之中顯得很不起眼。然而,往來的人雖多,他們看重的無非是司馬承禎的名氣以及他和皇室的親密關係,想著的無非是與他交遊能對自己的仕途有所助益。李白雖然也一直希望能得到有權勢之人的提攜,但這次前往拜謁司馬承禎,初衷卻完全是對老莊精義的濃厚興趣。
李白自幼多讀雜書,自從十歲熟讀《詩》《書》,就開始對老莊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自小在西域的經歷讓幼年時的李白生性嚮往自由和無拘無束,《逍遙遊》里雄奇險怪的譬喻,《老子》里「小國寡民」的暢想,都帶給幼年時的李白一個想像中的奇幻世界。
等到年紀稍長,李白便前往戴天山尋訪道士,去峨眉山尋訪蜀僧,以及後來在匡山大明寺的一段苦讀經歷,都讓李白與尋仙求道結下了不解之緣。這次恰逢司馬承禎路過江陵,此時不前去拜謁暢談,更待何時?
當時的李白不過一介布衣,待到等候的人差不多都拜謁完了才輪到他前去進見。李白剛剛一走入室內,便暗暗感嘆司馬承禎不愧為一代名道。只見榻上老者年近古稀,鬚髮皆白,手執拂塵,一派仙風道骨的風韻。
此時的司馬承禎已見過了太多的拜謁之人,人數雖多,口中所言卻無非是那麼幾句俗語,顛來倒去的好沒意思。正感到疲憊之時,卻見一位青年大踏步而進,只見他脊樑挺直,劍眉星目,眉宇間充滿自信的神情,舉手投足極盡瀟灑從容,但禮數卻非常周全,言語間也極盡謙卑之意。
見此情景,司馬承禎對這個從未聽聞過的青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原本斜倚在榻上的他也微微欠起身子。禮數既全,二人便交談起來,司馬承禎先大略了解了李白的家世生平,便直言不諱地問李白此行為何。
司馬承禎原本想,這樣沒有功名傍身的青年前來找他,為的不過舉薦二字罷了,倒也是人之常情,不值得深責。但此時的李白一心只想到了遇到這樣的高人一定要求教精妙道義,拜謁權貴進入仕途的事情早已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因此一開口便是希望向先生請教老莊之學。
聽聞此語,司馬承禎不禁暗暗稱奇,那尋常人家的青年,不要功名也就罷了,年紀輕輕的敢跑來和他暢談道義的倒實在是為數不多。要知道,李白雖然從小喜文,但劍術也從沒落下,自從十八歲便仗劍遊俠,週遊四方,他的膽量和氣概,自非那些酸腐文人可比。
另外,李白雖然一直嚮往進入仕途一展胸中抱負,但若要完整地概括他的夢想,卻是「功成、名就、身退」,他心底深處念念不忘的還是對尋仙求道隱逸生活的追求。
李白和司馬承禎二人既然心意相通,交流起來更是開懷暢談、不拘禮數,從老莊談到尋仙再到追索人生的終極意義,二人相談甚歡,司馬承禎贊他「有仙風道骨,可以神遊八極之表」(《大鵬賦》),李白亦對司馬承禎學識之豐富、道義之精深也深為嘆服。
告別司馬承禎,李白依然難掩覓得知音的喜悅。那天晚上,李白一人在睡榻上輾轉難眠,索性起身走到窗前,只見月華流轉,窗外的枝丫影影綽綽,唯有頭頂那一方深藍的天空,在皎月與明星的點綴下綻放出最為純粹的美。望著高遠的夜空,李白仿佛變為那「其翼若垂天之雲」的大鵬,如今找到知音,只待振翅而起的那一天了。
李白越思索越覺得胸中文思泉湧,他走到案前,提起筆來洋洋灑灑地寫就一篇《大鵬遇希有鳥賦》,整篇文章氣勢磅礴,一氣呵成。李白把自己比為大鵬,而司馬承禎就是那與自己心意相通的稀有鳥,文章以華美的辭藻誇張地描寫了大鵬「激三千以崛起,向九萬而迅征」的壯闊景象。
自然,李白堅信自己就是文中的大鵬。雖然現在他正靜靜地等待那未知的命運,但他也堅信,他的前路必然光輝無比。
但與司馬承禎的交談也著實使他猶豫了,他固然渴望在朝堂之上運籌帷幄,輔佐君王決勝於千里之外,但那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嗎?他說到底還是巴蜀的孩子,喜歡自由是他的天性,他又想起了長平山上與趙蕤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養鳥、讀書、練劍,多麼自在逍遙!
其實,李白自己就是一個矛盾體。上天賜予了他太多截然不同的天賦,以致他常常不能決定到底要朝哪一條路走才好。同樣,他依然是那天性好奇的孩子,沒有單一的方面可以滿足他的求知慾,世界那麼大,任何有趣的人和事他都想去試上一試、看上一看。
這種矛盾後來伴隨了李白很多年,當他在從政的道路上不懈奮進時,尋仙求道的生活又在一個個長夜裡引誘著他。他常常感嘆自己理想的生活是「出則以平交王侯,遁則以府視巢許」(《冬夜於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但想要實現這個願望卻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些矛盾也帶給李白無數個苦思冥想的夜晚。誠然,這種問題是永遠沒有標準答案的,但這些對於人生問題的不懈求索,卻在李白的作品裡星星點點地凝聚起來,成就了許多後世傳唱不休的名句佳篇。
二
在江陵待了一段時日,熟悉了當地的風土人情,飽覽了江陵的歷史遺蹟,李白那顆不安分的心又開始躁動起來,對於正當年輕的李白來說,天下奇景異人那麼多,他真是一時一刻也不願停留下來。恰好在這個時候,一路與李白同行的友人吳指南前來找到李白,希望能繼續與他結伴,同游長江。
自古以來,長江與黃河就在中原大地上奔騰咆哮,千百年來奔涌不息,水流所到之處,人畜繁盛。也多虧了河水的滋養,百姓才能休養生息、安居樂業,由此逐漸衍生出了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長江。
兩條大河無不是水勢磅礴、氣象萬千,風光之綺麗讓人禁不住駐足觀望。
長江兩岸更是擁有諸多歷史遺蹟,眾多文學作品中都親切地把長江稱作炎黃子孫的精神之河。
李白和朋友吳指南沿著湘水北上,一路走到蒼梧山(今九嶷山,位於湖南省南部永州市寧遠縣境內)方才折返。
蒼梧山是中國眾多神話故事的發源地,今天又叫九嶷山,由九座山峰構成,其中九嶷山的主峰,即舜源峰,相傳是因為舜帝駕崩後葬在這座山峰的山腳下而得名。舜源峰旁邊又有娥皇、女英二峰,兩峰婀娜多姿,依傍在舜源峰的左右。
有了此次出遊,李白後來經常在詩中說自己「南窮蒼梧」。九嶷山的巍峨風姿和奇絕風光與李白之前在《淮南子》《莊子》里讀到的神話故事暗暗相合,李白來到此處,仿佛自己孩提時代做的那些夢都變成了現實。那一塊塊奇絕險怪的山石,那山林深處的潺潺流水,那天邊浮動的五彩流雲,都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李白心底。
後人評李白的作品,說他的詩總有一股「仙氣」,不似人間之物,想來也與李白的這次出遊分不開吧。
離開充滿神話色彩的蒼梧山,李白和朋友在折返的途中,又被因洞庭湖而聞名的岳陽所吸引。岳陽在古時又被稱為巴陵,它西臨洞庭湖,北接長江,憑藉著優越的地理位置,岳陽自古以來就有著「魚米之鄉」的美譽。
李白和朋友游到洞庭湖時,只見洞庭湖水域開闊,水面上雲蒸霞蔚,湖中魚兒潛游嬉戲,天上一行行白鷺次第飛過,湖畔更有遠山相襯,好一派人間仙境的樣子!這給李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李白曾專門為洞庭湖賦詩五首,其中一首: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雲。
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
——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然而好景不長,正當李白沉浸於中土大地的山河美景,暢遊八百里洞庭湖時,與他同行的朋友吳指南突然暴病而亡。李白在二十多年的生涯中還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距離感受死亡,他為朋友感到悲痛,也為生命的脆弱而感到恐慌。
吳指南是自蜀中就與李白結伴而行的朋友,這一路走來,兩人一同經歷的風雨數不勝數。想當年剛出蜀時,傍晚他們一起在船頭對酌,夜裡雖冷,卻敵不過二人心裡的豪情壯志,他們把酒言歡,他們對月暢飲。
如今,他們暢談時的豪情壯志尚未實現,朋友年輕的生命卻已經逝去,李白悲痛難當,「炎月伏屍,泣盡而繼之以血。行路間者,悉皆傷心。」(《上安州裴長史書》)
悲痛之餘,朋友的故去也帶給李白對於生命的諸多沉思,究竟應該怎樣過完自己的一生才算無怨無悔?不難發現,在之後的旅程中,李白雖然沒有放棄對自己政治理想、對文學造詣的不懈追求,但他也懂得了在逐夢的過程中,「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將進酒》)是多麼重要!
李白少年時代就好任俠,喜縱橫。朋友雖然在旅途中故去,但身為旅伴的李白卻不能就這樣拋下同伴離去。李白忍著悲痛帶上朋友的屍骨白天趕路,晚上就待在朋友的身邊守護,如此晝夜不息。
然而一天晚上,或許是李白孤身一人又身處野外,竟然引來了山中猛虎。
老虎在暗處窺伺尋求機會,一腔俠氣的李白單單憑著身上的一柄寶劍硬是與猛虎對峙了一夜,拼死守住了朋友的屍骨。
到了天明,老虎終於離去,幾日來不眠不休的李白才總算長舒一口氣。
但這樣走下去終究不是辦法,無奈之下,李白只好把朋友葬在湖邊,這才含淚訣別,然後他經江夏向金陵而去。
之後,李白雖依舊在外漂泊,但他卻仍然記掛著這位昔日的朋友。三年後,李白又專程奔赴岳陽,在那裡尋找到朋友的遺骸,又一路背著走到鄂州,借錢厚葬了朋友,做完了這些,李白才終於覺得安心了。
這次與朋友的結伴同遊,本應該是指點江山、一抒壯志豪情的時候,卻因為朋友的故去而抹上了悲涼的色彩。命運總是這樣捉弄人意,帶來希望的時候往往失望也隨之而來。但伴隨著挫折的歷練和時間的打磨,青年時代的李白也漸漸地褪去青澀與稚嫩,朝著他未知的前方一步步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