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他掙扎過、憤怒過、反抗過,結果卻和自己希望的相差甚遠。
而如今自己已年過四十,如果命運無法被主宰,那麼至少不管命運把自己送上巔峰還是打入低谷,都要在那個位置上綻放出最耀眼的光彩。
一
李白初到長安,便騎了馬,懷揣丈人的書信,直奔光祿卿府飛馳而去。
原來,許員外有一個侄孫名為許輔乾,當今正任京中光祿卿一職,專門負責給天子搜集山珍海味,烹製佳肴珍饈。這個官職雖然品階不高,但勝在油水豐厚。
許輔乾任了這幾年的光祿卿,掙得盆滿缽滿不說,也結識了不少的名流貴胄。
許家雖然世代簪纓,但可惜許員外也已年邁歸鄉,親戚間走動並不頻繁,年歲一久便都生疏了下來,只有這個侄孫是個親近的本家,或許可以幫襯一二。
許府果真高門大戶,一塊雕琢精工、質地優良的牌匾懸於府門之上,門前官家車馬絡繹不絕。不過,李白只略在門口停留,那門前的小廝卻已是不耐煩了。這時節正趕上京中的盛會「千秋節」,出入這光祿卿府的哪個不是有頭有臉的人,在這門前守得久了,小廝們也都個個學得乖覺,什麼樣的冠冕和束帶對應著幾品的官階,他們是清楚得很。就是那些人家來的女眷,哪個不是好幾個轎夫抬著,跟著一眾的丫鬟婆子。
唯有眼前這個青年人,沒有隨從跟著,只獨自一人騎著馬,腰間也沒有墜著代表身份的玉佩,倒是背後不倫不類地掛了把佩劍。貴公子們可從來不是這種打扮,看起來像是那漂泊不定的遊俠兒,或者那些沒身份的市井賤民,倒不如早點趕走了好,免得在這緊要關頭生出事端。
小廝打定主意,便不由分說來攆人。而李白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回過神來,這一攆倒是驚了坐下馬兒,馬兒倏忽間揚起前蹄,慌亂地嘶鳴起來。
李白這才斂住心神,急忙挽住韁繩,安撫馬兒。小廝見攆人不成,倒是驚動了四周好些貴人,嘴裡便罵罵咧咧起來。
李白本來還不明就裡,傾耳一聽才算是明白過來,一股無名火倏地就升起來了,正待要發作,又想起自己到底在異鄉,此番前來又有求於人,怎好就與府中家丁起爭執,倒是要叫主人家貽笑大方了。李白強自按下怒火,從懷中掏出丈人的書信給小廝看了,小廝上上下下把李白打量了個遍,這才半信半疑地進府通報去了。
話說這光祿卿許輔乾此時恰好在府中,只是這「千秋節」將近,聖上要大宴群臣、與民同樂,他這專管膳食的正是忙得四腳朝天之時,本來就忙中生亂,偏偏這時小廝遞了封信來。
許輔乾拆開來草草一看,原來是叔父舉薦來的「窮親戚」投奔自己來了,不禁暗道倒霉。欲棄之不顧,又不好駁了叔父的情面,自己這光祿卿的差使也多是仰仗了許家祖上的關係才掙來的。不如先請來府中住下吧,反正自己家底豐厚,多養一個閒人也無甚妨礙。
外邊李白等得心焦,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卻見剛剛仗勢欺人的小廝忽然間換了副笑面孔出來,主動上前牽了李白的馬,低下頭恭敬地說道:「我家主人吩咐小的來迎先生入府。」李白看他前後差異甚大,卻也不便深責,只放下了自己一直懸著的心,跟著小廝往府中走去。
李白原本以為,這便是帶自己去見此家主人了,一路上趕忙整頓衣衫,腹中備下文字,誰知小廝七彎八繞的,路是越走越小,越走越偏,直把李白帶到府中一處偏僻的廂房,才轉身道:「我家主人這幾日公務繁忙,煩請先生在此處先歇息幾日,待我家主人忙完,定擺酒設宴為先生洗塵。」說罷便有幾個丫鬟送上平日用品,也不待李白答言,小廝便俯身鞠了一躬,自顧自揚長而去。
二
初到長安,李白本就人生地不熟,現下好歹是到了本家的府中,便也由著主人的意在光祿卿府上安頓下來。這一等就等了大半個月,許輔乾才終於想起這個打老家來的「窮親戚」。他思來想去,到底找個什麼地方打發了這個不速之客才好呢?
當今朝上的兵部、戶部,顯然不是李白這一介書生去得了的。左相源乾曜又是個出了名的「甩手丞相」,諸事不管、諸事不問。要說舉薦賢才的去處,恐怕也只有右相張說那裡可以一試了,只是這張說最近恰在病中,府上一切事務都交給次子張垍在打理,這張垍是三品衛尉卿,還是當今公主的駙馬,可不是個好相處的角色。
許輔乾正暗自發愁,忽然間又轉念一想,只要找個去處把他打發了,便算是對叔父有個交代,至於以後嘛,那得看他自己的造化,自己操得是哪門子心。
半個月後,李白終於跟著許輔乾進了右相府的門。剛進門,只見一位年紀尚輕、風姿翩翩的少年郎端坐於上首。三人分賓主坐下,李白便取出自己一路上細心整理的「行卷」,雙手奉上呈給張垍品讀。張垍一讀之下,不禁暗自稱奇,《靜夜思》《長干行》的文思之細膩,譬喻之精巧,他身邊的文人墨客相較起來,竟是無人能及。張垍不禁心念急轉,他暗覷李白,只見其俊逸脫塵,而又沒有通常文人身上都有的腐朽之氣。可惜這張垍雖說生得一幅好皮相,卻並不是一個磊落之人。他只道李白這樣的人若是上達天聽,必得重用,豈不是為自己樹立勁敵,得好好想個法子把他打發出京城。
張垍思索了一會兒,對李白道:「先生的心意晚輩已經知曉,當朝雖然早有舉賢進士的傳統,流程卻極為繁雜還容易出紕漏。晚輩剛剛拜讀先生大作,知先生非池中之魚,晚輩現下有一捷徑,只不知先生肯與不肯。」李白一聽大喜,張垍既肯為自己設法,哪有不肯的道理。
原來張垍為李白指的路,就是去玉真公主在終南山的別館。玉真公主素有雅興,每逢暑中便去別館小住,同些文人墨客說道談禪、賦詩作對。如今正逢夏中,李白且去終南山候著,等公主來了一展文才,再求公主去天子前美言幾句,哪裡還愁沒有入仕的機會,只等著平步青雲便罷了。
然而,事情卻遠不是如此。待李白安頓下來,才發現玉真公主的別館雖然從遠處看起來豪華富麗,內部卻空無一人,裡面蟲蟻橫行、蛛網暗生,在這空曠的大山之中,倒像是一座荒園。苦等兩月後,公主沒來,給張垍的書信也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沒了音訊。問過伺候他飲食的老漢才知:原來,玉真公主的別館自修建以來,公主只來避過兩次暑,還是別館修好的前兩年,公主覺得新鮮,這才來待了幾日,卻都沒長住。自從公主在華山新修了別館,終南山的這座別館便再沒來過。怪不得這別館如此富麗堂皇,卻空無一人,想是早已經被公主遺棄了。當初張垍對自己描繪的那些飛黃騰達的場景,不過是編出來的謊言。李白本來就是性情中人,胸中這一股惡氣不吐不快,立時題詩《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其中第一首為:秋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清愁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
待痛痛快快地發了一通住在這荒山野地的牢騷,還覺得不夠快意,第二首更是借《南史》中劉穆之的故事,指桑罵槐地諷刺張垍心胸狹窄、為人險惡。
第二天一早,李白一路疾馳到許府,卻被拒之門外。許輔乾只贈予些許銀錢便把他打發了事。李白思來想去,多半是自己的那兩首詩惹怒了張垍,現在竟是連許輔乾也不願接待自己。
三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李白四處碰壁,心灰意冷,想著偌大的長安城,竟是連自己的立足之地也沒有,這皇城中數以千計的文武百官中,竟是沒有自己的一席之位。一時間急恨攻心,昏頭昏腦地走在大街上,背囊里的「行卷」
散落在地上也不知。恰巧路邊有一位年輕人,雖然眉宇間也隱含愁緒,但衣飾上卻頗顯貴氣。這位年輕人撿起散落在地的「行卷」,正欲呼喊,卻見面前一張紙上洋洋灑灑寫著「大獵賦」三個字,讀到「河漢為之卻流,川岳為之生風。
羽旄揚兮九天絳,獵火燃兮千山紅。」時,只覺得其雄壯曠達,難以言表,可謂語出驚人。
他於是趕忙上前叫住李白。這年輕人名為陸調,和李白一樣,來這天子腳下便是為了尋找入仕之機。只是陸調在長安有個家底豐厚的叔父,所以吃穿用度方面倒是無鬚髮愁。
陸調趕忙上前叫住李白,兩人一見如故,相約找了間路旁的酒樓,互訴平生之志,開懷暢飲,倒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酒到半酣時,陸調推薦李白去找自己的朋友邠州長史李粲,這位李粲熱情好客,家中日日宴飲不斷,好歹可以解李白囊中羞澀之急。李白思來想去也別無他法,只得答應下來。
這位李粲也確實是好客,筵會上不但有絲竹相伴,還有詩賦應和。李白去了李粲那裡,過了一段逍遙的日子。不久,李白又拿了李粲的信去投奔了坊州司馬王嵩,繼續日日代主人陪客奉酒,偶爾獻上一兩首詩賦為賓客助興。主人家倒也是保管李白吃穿不愁,只是一提到舉薦便沒了下文。
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光,李白到底是心意難平。開元十九年(公元731 年)早春的一天,李白辭了主人,匆匆留下一篇《留別王司馬嵩》,便準備踏上歸途。此時的長安城,尚且積著薄薄的春雪,李白站在這熟悉的城門前,不禁感慨自己空度韶華,依舊是壯志未酬。
那時恰逢長安「上元節」,李白醉酒於街頭,被混混欺辱,後被陸調所救。
待到李白整束衣衫,微斂儀容,陸調這才給李白講明了事情的經過。原來那伙混混竟是保衛皇城的羽林軍,白天當值時耀武揚威,晚上休息時為非作歹,就是當朝品階稍低些的官員們也要讓他們三分。李白聽後大為驚訝,自己本以為長安這蒼莽帝王之都、天子腳下,任是誰也得依著王法,誰知這自以為最清明的地方,卻成了最黑暗的地方。
想著自蜀中出來的十來年,命途多舛,仕途艱難,他將那壓抑在心底的不甘、憤懣、屈辱和嗟生之嘆都傾在詩句里,正是那首《行路難》: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台?行路難,歸去來!
李白決定了要走,陸調也不好多留,何況自己沒能獲得功名,想幫朋友也是有心無力,如今也只能好好地為朋友辦一場餞別宴,聊以安慰。陸調知道李白喜豪飲,煞費心思地尋來了幾壇「珍珠紅」,二人正借酒澆愁,卻又巧遇友人西蜀王炎,王炎素來擅琴,一柄家傳的玄色古琴更是從不離身,如今見二人愁腸百結,便命隨行書童取來古琴,自己席地而坐,整頓衣襟,兩根手指自琴弦上微微一撥,便起了一個極高極陡的音。
李白這邊尚自喝著悶酒,卻聽得那邊一連串急促的撥弦聲破空而來。這支曲子不同於李白和陸調日間聽慣了的坊間歌曲,坊間歌曲講得要麼是金榜題名日,要麼是繁花似錦時。這支曲子卻仿佛來自那遙遠的蜀中,那裡山勢奇崛,壁立千仞,其中更有大大小小的瀑布夾雜其間,遠遠望去,仿佛一道道的水流高懸於天際之上,那裡,是李白的故鄉啊,是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地方。
王炎彈的這支曲子正是《古蜀道難》,李白聽完後,只覺得意猶未盡,那蜀中的層巒疊嶂、虎嘯猿鳴還在他的眼前揮之不去。李白向著王炎一拱手,道:「先生之技藝高絕,請容在下賦詩一首以和之!」王炎欣然應允,李白便也不再過多辭讓,走到酒樓床邊,只見月上中天,清輝遍灑,當即便口占《蜀道難》: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一首詩吟完,迴轉身,只見王炎坐在古琴旁已然是淚濕衣衫,陸調也隱有悲戚之色。「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李白這一嘆,嘆的是國家社稷,嘆的是民生多艱,嘆的是這天下千千萬萬的平頭志士,空有一顆報國之心卻沒有報國之門。
四
歲月如梭,任憑再尖銳的稜角也終會被時光磨平。這段時日,李白也曾隨著元演北上太原,一睹那大草原上的風土人情,又曾與故人元丹丘在潁陽山居盤桓數日,山間明月高照,丹丘、岑勛好友相陪,快意揮毫《將進酒》,然而,這短暫的和美與快意隨著妻子許氏的離開而中斷,李白當初那顆高傲的心如今也跌落在了平淡的流年之中,而此時命運之神卻又悄悄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 年)秋,朝廷傳達詔令,命各州縣光選道門精英,隨同玉真公主一行,前往亳州真源宮舉行盛大的祭祀老子的活動。這天李白正站在田埂上為今年的歉收而發愁,聽到裴仲堪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李白只得報以苦笑。裴仲堪道:「太白兄,莫要嘆氣,你可有一位好友名為元丹丘是也?」
李白點頭稱是。裴仲堪一拍掌喜道:「那就對了,這位元丹丘先生正在奉召入京之列啊,不日就要啟程了。太白兄若是還有出仕的念頭,何不去他那裡一探究竟?這批道人除了跟隨玉真公主祭拜之外,十有八九還會面聖,若到得那金鑾殿上略為美言兩句,哪裡還有不成的事情?」
李白一聽恍然大悟。既然元丹丘不日就要啟程入京,李白當即回家收拾行裝,脫下平日裡幹活穿的粗布衣服,隨意套上一件夏袍就匆匆忙忙策馬往元丹丘在潁陽的山居趕去。元丹丘看李白前來拜訪,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年他與李白、岑勛三人月下共飲,李白高歌一曲《將進酒》的場面仿佛還在眼前。元丹丘笑道:「太白兄現在也不必感嘆『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了,賢弟我如今便親自替兄長跑一趟京城,你只管安心回家,撫養幼子,靜候佳音便是。」
所幸,元丹丘果然不負老友的重託,天寶元年(公元742 年)八月,在李白四十二歲的那一年,朝廷招他入京的詔書終於到了。入京的事情即刻便被提上了日程,李白看看一旁自顧自玩耍的女兒平陽和兒子伯禽,心中有萬分的不舍,但男兒生當建功立業,豈能為兒女情長所羈絆。《南陵別兒童入京》正作於此時,此時的李白正因能入仕為官而澎湃激昂。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南陵別兒童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