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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崢嶸歲月青年行

2024-08-16 01:03:32 作者: 李清秋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一位是天性浪漫的豪邁之士,一位是憂國憂民的仁義之才,他們都有著豪爽的性格、坦蕩的胸襟和疾惡如仇的強烈個性。

  在共同理想和志向的指引下,兩朵火花碰撞的一霎,摩擦出最美的瞬間。

  一

  古今中外,擁有著高山流水般知音之感的文士們並不少見,如古之屈原與宋玉、辛棄疾與陳亮,又如李白與杜甫。關於李杜之誼,聞一多先生曾在《唐詩雜論·杜甫》中有過十分精彩的論述:「我們應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在我們四千年的歷史裡,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面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近我們的想像,譬如說,青天裡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桉,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一詩中的兩曜,噼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正如郭沫若先生在紀念杜甫誕生1250 周年會上曾經致的開幕詞《詩歌史中的雙子星座》中所闡述的:「李白和杜甫是像兄弟一樣的好朋友。他們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就跟天上的雙子星座一樣,永遠並列著發出不滅的光輝。」

  而同一時代的兩位詩壇巨人,惺惺相惜,結交成為終生的知音,也的確是件令人驚喜的罕見之事。

  李杜第一次見面時,李白已逾越不惑之年,雖被「賜金還山」,卻已然名聲顯赫,而33 歲的杜甫尚處於創作事業的爬坡期,雖在「翰墨場」中已經稍稍嶄露頭角,卻難有出彩的詩作讓人耳目一新。無論是在年齡上,還是在名聲學識上,杜甫都稍遜一籌。而且李白狂放不羈、豪俠熱情以及在詩歌方面的高超造詣,都使得「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的杜甫由衷地佩服。兩人一見面,便有相見恨晚之感,杜甫還特意為李白寫下了一首詩: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

  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

  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

  李侯金閨彥,脫身事幽討。

  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

  ——《贈李白》

  短短的幾十個字,將杜甫眼中的李白之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這一次李杜之約,時間甚短。觥籌交錯、把酒言歡之後,李白就到梁園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去了。

  第二次相會,杜甫和李白在旅行中重新找到彼此的靈魂歸宿。跨越過黃河之後,兩人登上了道家的聖地王屋山(今山西省陽城縣西南),極目遠眺,祖國的大好河川盡收眼底。青山上水月洞天,仙風道骨今誰有,唯有隱者華蓋君。待到他們真正上山拜訪的時候,華蓋君已然仙逝,物是人非的流逝之感下,難免傷感失望,只能空懷著遺憾的心情落寞離開。

  是年秋日,黃葉滿地,迎著蕭瑟秋風,李白與杜甫終於實現了「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瑤草」的夙願。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在暢遊的途中,他們又與唐代另一位大詩人高適邂逅,三人同游,開懷痛飲,尋訪古蹟,暢談古今,品評詩文,賞味人生,不禁愜意萬分。

  想到著名詩人陳子昂曾發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嘆,這三人在蒼茫暮色中登上了單父(今山東省單縣南)的琴台,撫琴追昔,發思古之幽情。在《昔游》一詩中,杜甫曾詳細地記錄了這一段經歷:「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台。寒蕪際碣石,萬里風雲來。」詩中,他們在秋日的黃昏中登上單父琴台,眺望滄海碣石,藉以懷念「鳴琴而治」的時代。


  在開封附近的梁園之中,他們也一道穿越歷史,徜徉在名勝古蹟之中,回憶起曾經是歌台舞榭、繁花似錦的漢文帝次子梁孝王之離宮別苑,再見如今眼前的蒼涼之景,今非昔比,面目全非。梁園已廢,而曾在梁園中聚會的著名文人司馬相如,卻已經在文學史上流芳千古。

  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陳留亞,劇則貝魏俱。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娛。白刃讎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里,報答在斯須。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台,懷古視平蕪。芒碭雲一去,雁鶩空相呼。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將收西域,長戟破林胡。百萬攻一城,獻捷不雲輸。

  組練棄如泥,尺土負百夫。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亂離朋友盡,合沓歲月徂。吾衰將焉托,存歿再嗚呼。蕭條益堪愧,獨在天一隅。乘黃已去矣,凡馬徒區區。不復見顏鮑,繫舟臥荊巫。臨餐吐更食,常恐違撫孤。

  ——《遣懷》

  此時杜甫之詩已經呈現出悽苦哀怨的現實主義特色。杜甫追憶與李白、高適的交遊生活,感慨青春年華一去不復返,一生聲名殆盡,僅存薄倖之名,自嘲自責,抑鬱難當。

  聚也匆匆,別也匆匆。三人經歷了一整個秋天的歡樂遊獵生活之後,不得不分道揚鑣。

  告別了獨自去南方楚地遊玩的高適後,杜甫和李白搭伴來到山東齊州(今濟南市)。在齊州,李白正式接受了紫極宮(太上老君廟)高如貴道士的授道籙,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道教徒。天寶四載(公元745 年),夏日的驕陽如火般炙烤著大地,而此時李杜輾轉到了齊州的北海,兩人與齊州太守李邕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同有疾惡如仇、耿直不阿的個性,三人相見甚歡。一葉扁舟輕帆卷,臨了登亭話桑麻。他們飲酒作詩、縱論時事,不亦樂乎。

  在齊州一帶登山臨水、拜謁名士期間,杜甫和李白曾經一度小別。春夏過後,兩位友人第三次於東魯兗州(在今山東濟寧)重逢相聚。交情甚深的兩人,面對短暫的離別猶如難以割捨的手足,彼此都是心潮澎湃,感慨萬千。在這首《贈李白》中:「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杜甫對以往漂泊不定的流浪生活,產生了浮生若夢的虛無之感。

  此時的杜甫和李白,質疑著「痛飲狂歌空度日」的生活,卻仍然忍不住踏上去兗州城北范氏莊拜謁隱士范十的路。

  初次拜訪,路不識途,一腳深一腳淺地穿越荒坡之上的蒼耳之叢,竟見滿身掛著的蒼耳小球像是裝飾的珍珠一般,引得他們大笑。范十先生的幽居之處,門前垂樹,牆上爬蔓,園中幾塊薄田,果蔬滿園——宛如桃源仙境一般。

  酒酣耳熱之際,三人不禁慨然高歌,藉以抒發志向。范十的生活,正是李杜二人朝思暮想的理想歸宿,與范十共同生活的那段時光,成為杜甫後來永久的眷戀。

  經過這一番交往,對於杜甫而言,李白已經從自己曾經仰慕的對象變為與自己惺惺相惜的手足兄弟。當二人再次天各一方,已難掩思念摯情,便時常以詩交心,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春日憶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

  不知何時,你我才能再次同桌共飲,再次細細探討斟酌、談詩論文?或許,這也是杜甫內心最深切的期盼吧。

  時光飛逝,多年後安史之亂的炮火漸漸燃燒到李白與杜甫周圍,南北相隔的兩人飽受顛沛流離的苦痛,而因永王璘事件受牽連被下獄的李白,一生飽經滄桑榮辱,這一切被摯友杜甫看在心中,悲憤難平。一曲曲長歌當哭的血淚文字,訴諸在杜甫的筆端……當李白遇赦歸來之後,杜甫又為李白寫下了一首200 多字的長詩《寄李十二白十二韻》,回憶起兩人從相識到相知到離別的種種情形,不禁淚流滿面。


  杜甫寄贈李白的最後一首詩,是在他晚年的時候寫下的《不見》: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不見》

  此時的杜甫與李白,已經有15 個春秋未見,也唯有一句直抒胸臆的「不見」

  能表達那一刻的心情。正如詩中所言:極具浪漫主義情調、深受道教影響的李白,有著飄飄欲仙之氣,然而不容於世人之中,被認為是佯裝狂妄,實在是可悲可嘆;世人都說他理應斬首,而獨獨我了解他心中所難,憐惜李白這位世間英才;才思敏捷的他,出口即成章,提筆詩千首,孤單的身世飄零,只能在一杯薄酒中排遣心中的孤寂;匡山是李白讀書的地方,希望他白頭時正好可以歸來隱居。

  字裡行間的惺惺相惜之情,誠摯而真切,算是對兩人一生情誼的最好總結。

  就在此詩作完不久,李白於唐代宗寶應元年(公元762 年)死於安徽當塗縣令李陽冰的家中,李白的與世長辭為這段千古絕響的偉大友誼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此次是真正的天人相隔之永「不見」了。

  二

  天寶五載(公元746 年),他戀戀不捨地告別了仍然居守在奉先的家人,獨自踏上了前往心儀已久的長安之路。這一年,他已經35 歲了。孔子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此時的杜甫只是憑藉著一腔詩才小有名氣。至於儒家一直追求的「治國平天下」的入世之志,卻終未能實現。

  初到長安的那個除夕,杜甫依然豪情滿懷,不減當年。他曾經在《今夕行》中慨然歡呼:「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馮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梟盧,英雄有時亦如此,邂逅豈即非良圖。君莫笑,劉毅從來布衣願,家無儋石輸百萬。」然而隨著在長安的見多識廣,杜甫越發感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在長安這個大染缸里,杜甫對於現實有著更深刻的理解。以往漫遊時期積攢的浪漫情愫、初入長安時候的壯志豪情,逐漸被殘酷的現實消磨殆盡。一切似乎都遠不如當初想像的那般美好了。

  杜甫來長安不久,便從家鄉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猶如晴天霹靂。他長期過著漫遊生活、功名未立、依靠家中的救濟為生,父親的逝世讓家中的經濟來源越來越捉襟見肘,杜甫甚至淪落到去城南的終南山上采草藥為生的境地。

  大唐盛世的光輝也隨歲月流逝而愈發黯淡,玄宗驕奢淫逸、沉迷美色,李林甫把持朝政、排除異己。天寶六載(公元747 年),唐玄宗下詔招攬天下有才之士。此次求才之試,與其說是渴求賢才,不如說是唐玄宗為了向天下昭示他盛世之君的恢宏氣度。就如同歷史上眾多的君王一樣,唐玄宗的這一舉動更多的意味著標榜自己。對於此事,李林甫自然是心中不悅,生怕新選上來的賢才彈劾自己,威脅自己在朝廷的地位。然而狡猾的李林甫並沒有直接強行抵制唐玄宗的求賢令,反而採用了迂迴的方法,偽裝起面容,遵循唐玄宗的旨意,以積極的姿態大力支持這場選賢考試。

  此時想要大展才華、求仕求名的杜甫尚不知其中原委,他正懷抱著雄心壯志,興致勃勃地想要抓住這大好機會。殊不知,就在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應試結果的時候,當朝宰相李林甫已經悄悄策劃了一場鬧劇。當時應試之人大多為鄉野出身,他以擔心這些人口出穢言、侮辱皇帝為名,下令州縣長官嚴格審查這些人的出身和試卷,並制定了各種嚴苛的條件,在這樣的一輪篩選下,州郡官員唯恐因審查不嚴而拖累自身,結果大部分的應試之人被排除在外;這還不夠,接著又由尚書府進行複查,又排除了大量應試之人。最後一道關卡,李林甫直接以當朝宰相的名義對剩餘舉子的策論、詞賦、詩歌等親自進行審核,結果竟然是眾人紛紛落選,無一人合格。李林甫為這場鬧劇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回稟唐玄宗李隆基時不忘逢迎,拱手祝賀皇帝恩澤遍布四海八方,朝廷之內已經攬盡天下英才,皇帝聖明,朝野之外,再無可用之才。


  這正是《尚書》中所說的「野無遺邦,萬邦咸寧」。「野無遺賢」是一場由李林甫自導自演的遊戲,至於唐玄宗和眾多應試之人,都只不過是其手中的棋子罷了。杜甫等文人在這次鬧劇面前不幸「折腰」,一代才士淪為權力紛爭的犧牲品。比起幾年前自己滿不在乎的那場洛陽之試,這一次杜甫感到從未有過的莫大羞辱。

  詩人元結曾在《諭友》中具有諷刺性地詳細記述了這次考試的具體情形:天寶丁亥(六載)中,詔徽天下士人有一藝者,皆得詣京師就選。

  相國晉公(李)林甫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露當時之機,議於朝廷曰:「舉人多卑賤愚聵,不識禮度,恐有俚言,污濁聖聽。」於是奏:待制者悉令尚書長官考試,御史丞監之,試如常例。已而布衣之土,無有第者。(李林甫)遂表賀人生,以為「野無遺賢」。

  直至此時,杜甫才真正意識到,在光華奪目的長安城的浮表之下,潛藏著難以想像的血雨腥風。曾見過李白「賜金放還」淚灑長安的情景,此時才真正明白當時人的心境。他想逃離出這座冷風習習的城市,可是又不能,壯志未酬,生活無著落,他不想就這樣在逃避中彷徨一生。

  正在杜甫走投無路,又在為是否離開長安而猶豫不決的時候,他把目光投向了有名望的宦官貴族,想起曾經家世輝煌、祖輩官至宰相的長安尚書左丞韋濟,兩家世交頗深,並且韋濟亦對杜甫的才能十分賞識。杜甫暗自忖度是否能夠通過毛遂自薦的方式博得韋濟的重視,從而求得一個功名。

  思及此,杜甫將來到長安之後的種種悲辛和渴望施展抱負的決心記載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並把這首詩呈獻給了韋濟。

  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

  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

  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如同孜孜尋求伯樂賞識的千里馬一般,杜甫回憶著自己的人生際遇,抒發著內心的矛盾與掙扎。在詩作的最後,杜甫再一次闡發了自己的心情:如今就要向您辭別,一直謹記著韋濟大人的恩情,常常想要報答「一飯之恩」;而真正的自己就如同隱沒在浩渺煙波中的白鷗一樣,無垠的天空是最終的歸宿。

  這首表志詩帶著杜甫非一般的志趣,杜詩沉鬱頓挫的特質逐漸顯現。


  三

  杜甫贈予韋濟的詩歌最終石沉大海,後又相繼獻詩《贈翰林張四學士垍》等作,卻始終未能達成夙願。干謁權貴以求汲引之路並不好走,在獻詩求仕之門都為他緩緩關閉之後,他不得不鋌而走險,以投匭獻賦直接向皇帝呼籲。

  天寶十載(公元751 年)正月,新春的鞭炮味還未散盡,借著跨年的機遇,唐玄宗選擇在太清宮、太廟祭祀,這一年正是杜甫的不惑之年。沉湎於聲色犬馬之中的玄宗迷戀著帝王生活,越發感到時光短暫、生命有限,極力地想要通過怪力亂神求取永生,填補空虛的精神世界。杜甫便借著祭祀的時機,作三大禮賦投延恩匭。

  臣生長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與麋鹿同群而處,浪跡於陛下豐草長林,實自弱冠之年矣。豈九州牧伯,不歲貢豪傑於外?豈陛下明詔,不仄席思賢於中哉?臣之愚頑,靜無所取,以此知分,沉埋盛時。

  不敢依違,不敢激訐,默以漁樵之樂自譴而已。傾者賣藥都市,寄食友朋。

  竊慕堯翁擊壤之謳,適遇國家郊廟之禮,不覺手足蹈舞,形於篇章。漱吮甘液,游泳和氣,聲韻浸廣,捲軸斯存。仰亦古詩之流,希乎述者之意,然詞理野質,終不足以拂天聽之崇高,配史籍以永久。恐倏先狗馬,遺恨九原。臣謹稽首,投延恩匭,獻納上表。

  遙想當年,「賦料揚雄敵」,年輕時候的揚雄以辭賦見稱,被召入宮,侍從漢成帝祭祀遊獵,並作下《甘泉》《羽獵》《長揚》《河東》四大賦來歌頌大漢王朝的聲望和皇帝的功德;在現在來看,杜甫的這篇《進三大禮賦表》寫得雖不算很出色,卻有很高的史學資料價值。

  在他的心中,不曾忘卻那些靠著以採藥賣藥為生的窘迫歲月,不曾忘卻一次次的求仕路上咬著牙再次立身的經歷,更不曾忘卻開元二十三年那場荒唐可笑的「野無遺賢」科舉之試。面對一代黃龍帝王,杜甫自然「不敢依違,不敢激訐」,只能將苦果往自己的肚子裡吞咽,而他的憤懣之情、抱屈之志卻像一股暗流悄然隱藏在文字之河的深底,讓更多的有心人去感受、去揣摩。

  當他所作三賦《朝獻太清宮》《朝享太廟賦》《有事於南郊賦》通過熟識的官員獻給皇帝之後,果然正中皇帝的心意,居然得到了「命宰相試文章」的恩典。這對於一個長期飽受不得志折磨的士子來說,簡直就是從天而降的驚喜,長期以來的努力也終於有了一絲回報。

  後來,詩人流落西蜀,沉淪使府,依然為自己有這樣一段不同尋常的際遇而深感自豪:「憶獻三賦蓬萊官,自怪一日聲烜赫。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筆落中書堂。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

  孔子曾經有言:子不語怪力亂神。儒家雖然重視祭祀、重奉祖先,將其看作是鞏固封建帝王統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卻反對盲目迷信鬼怪淫祀,所以儒家常以「習禮而羞之」。鬼迷心竅的玄宗非但不以之為羞,甚至沉浸在臆想的魑魅世界中。正當需要為舉行不合古制的三大禮大造輿論的時候,唐玄宗的面前突然呈現了杜甫的三篇振振有詞、洋洋灑灑且文采斐然的賦文,這怎能教玄宗不喜出望外,又怎能不抓住機遇大肆宣揚這來自民間的稱頌之聲呢?

  縱然皇帝為杜甫提供了一個「侍制集賢院」的機會,無奈杜甫卻仍然敗在了「命宰相試文章」之上。面對左相陳希烈、右相李林甫,杜甫的窮達通塞再一次置於命運的審判台上,曾經上演的「野無遺賢」的鬧劇讓杜甫依然後怕。

  在宰相李林甫的暗箱操作之下,皇帝「再降恩澤」的良機瞬間化為泡影,這其間的緣由自有李林甫的奸佞,但亦有唐玄宗的根由,他視吟詩作賦之人不過賞玩之物而已。


  此後不久,杜甫便留下了一首《奉留贈集賢院崔於二學士》,挖掘了這件事情前前後後的不為人知的心緒記錄:昭代將垂白,途窮乃叫閽。氣沖星象表,詞感帝王尊。

  天老書題目,春官驗討論。倚風遺鶂路,隨水到龍門。

  竟與蛟螭雜,空聞燕雀喧。青冥猶契闊,陵厲不飛翻。

  儒術誠難起,家聲庶已存。故山多藥物,勝概憶桃源。

  欲整還鄉旆,長懷禁掖垣。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

  在寫這首贈詩之後不久,杜甫又回到了故居洛陽去了。

  此後的兩三年,杜甫仍然矢志不渝地一再投匭獻《封西嶽賦》《雕賦》等,但獻賦一入宮便如石沉大海。沉迷在聲色犬馬之中的玄宗早已對這些「身外之事」毫無興趣了。

  天寶九載(公元750 年)正月,群臣奏封西嶽,這年春日,關中大旱,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洗禮了整個西嶽,制罷封西嶽。等到了天寶十三載,杜甫上表獻《封西嶽賦》,又重新提起舊事:「今茲人安是已,今茲國富是已。況符瑞翳集,福應交至,何翠華之默默乎?維岳,固陛下之本命,以永嗣業。維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斯又不可寢已。伏維天子霈然留意焉!」在玄宗眼中,西嶽不僅是自己身邊紅人楊國忠的降生地,甚至是皇帝自己生命的象徵。自然,杜甫的這一請求根本難入玄宗皇帝的法眼,這次獻賦最終亦以失敗而完結。

  一面是為了急於在官場上立足而四處贈詩投賦的庸俗之念,一面是心念多艱,用現實主義的詩歌表現民生疾苦。理想與現實很近,卻又遙遠無比。在「貧富常交戰」的劇烈思想矛盾鬥爭中,杜甫不像陶淵明歌頌的那些高尚貧士那樣,為了所謂的「神話般的理想」,扭曲生活的維度。杜甫只是杜甫,他只做有自身特色的真實的杜甫。

  四

  天寶十一載(公元752 年),曾經一手策劃了「野無遺賢」鬧劇的李林甫病死了,但盛世葬身奸臣昏君的悲劇並沒有隨著李林甫的死而有所改變。盛極一時的大唐王朝正漸漸散發出一股腐朽的氣息,各種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裂痕越來越大。

  及至後來這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玉環入宮,世風日下。憑藉著能歌善舞、聰敏可人、曲意逢迎的本領,楊貴妃頗得唐玄宗的喜愛,而她的親戚家人也因此得勢風光。「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杜牧的這首《過華清宮》正是再現了玄宗對楊貴妃的無際寵溺。

  楊貴妃得寵的最壞後果,便是繼李林甫之後,又一大奸臣當權篡政,長袖善舞,搖身一變登上歷史舞台。

  一面是一國之君在虛構的開元盛世的藍圖中醉生夢死,沉溺於美色享樂,玄宗把一攤國家大事扔給了宰相楊國忠,自然沒有餘力去關心國家的選才納士之事;一面是將權勢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楊國忠,正忙著拉攏貴族聚斂財物,並借著清洗和收買人心不斷壯大自己的黨派羽翼。

  「文部選人無問賢不肖,選深者留之,依資據闕注官」(《資治通鑑》第二百一十六卷),在當權者手中,才能不再是選才的第一標準,論資排輩下來,一群毫無能耐卻又依附於楊氏權力體系之下的庸才占盡了風頭,任何懷揣報國壯志卻不肯與楊氏佞黨同流合污的有志之士,終不得當權者哪怕一絲的關注。

  此時的杜甫已困居長安十年,竭盡所能想要通過展現詩才的方式得到上層統治者的關注和賞識,而最終留下的只是深深的遺憾和痛心。作為一直以來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志士,入世思想在杜甫的意識里根深蒂固,不成就一番功名誓不罷休的急切心思也難免糾結不解。但他並非陷入腐儒陳學的愚士,儒家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一介野夫杜甫在不仕之時,仍然未放棄「處江湖之遠亦憂其民」的責任和擔當;儒家認為「上智下愚」「女子難養」,而在杜甫筆下的《石壕吏》《新婦別》里,卻對普通百姓尤其是婦女的生命給予高度的關注和尊重。

  超越名利富貴的表象,不斷上升到新的更高的人生境界,想來這才是十年長安之行的沉澱帶給杜甫的最大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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