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過了而立之年,似乎就像邁過了人生的一道坎,會變得成熟而穩重起來。
人生的激情開始慢慢消退,新的景色和新的可能緩緩展現。
薛濤也在經歷著這樣的變化,三十年的風雨滄桑足以令一個人沉澱、蛻變。
一
史料記載,元和元年(公元806 年),西川節度副使劉辟割據西蜀,發兵圍攻東川節度使李康。宰相杜黃裳力主討劉辟,推薦時為神策軍將領的高崇文為帥。憲宗乃拜高崇文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以士兵五千人,自長武城出兵。是年九月,高崇文連破劉辟軍。次年二月,高崇文平定叛亂,入成都。
古來居於兵家久爭之地者,家國命運相連。國興,則民安;國衰,則民苦。
自唐玄宗窮兵黷武,一意孤行地用募兵制逐步代替原來的府兵制之後,邊鎮的軍事力量就不斷擴大,各地節度使的權力也隨之膨脹,地方武裝割據局面很快形成。唐後期,全國藩鎮眾多,各藩鎮節度使擁重兵,彼此爭權奪利,動輒發動兵變。薛濤所居蜀地,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早已被各方勢力視為軍事要地,藉機便擾上一擾。
此時,薛濤剛剛聽聞韋皋離世的消息。前不久還意氣風發的刺史韋皋竟然猝然辭世,這對薛濤的打擊巨大,而且當時恰逢兵變,一介女流無所依傍,在戰亂中的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久違的驚慌和孤苦。
平定叛亂的是將領高崇文,但平定叛亂後,高崇文僅僅做了一年的西川節度使便請辭離去了。唐憲宗又派遣武元衡前往蜀地代其出任。
二
武元衡,字伯蒼,河南緱氏(今河南偃師市東南)人,是武則天的曾侄孫。武元衡少時天資聰穎,才華橫溢。建中四年(公元783 年),參加科舉考試,因詩賦文佳,金榜題名,位列進士榜首,後任華原縣令。累辟使府,至監察御史,後改華原縣令。德宗李适曾召見元衡,很欣賞他的才能。因工作出色,一年內連升三級,官至左司郎中,可參政議事,發布號令。貞元二十年(公元804 年),武元衡遷升御史中丞,掌監察執法、受公卿奏事、舉劾案章之事,常與德宗咨議國事。順宗立,罷為右庶子。憲宗即位,復前官,進戶部侍郎。
元和二年(公元807 年),拜門下侍郎平章事,尋出為劍南節度使。
武元衡繼任之初比較艱難,但憑藉著過人的手段和出色的政治才能,很快將蜀地打理得井井有條。《新唐書》記載武元衡鎮蜀僅三年,便取得了「上下完美,蠻夷懷歸」的卓著政績。薛濤也是有感於武元衡的政績,便寫詩二首聊表恭祝。
其一
落日重城夕霧收,玳筵雕俎薦諸侯。
因令朗月當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
其二
東閣移尊綺席陳,貂簪龍節更宜春。
軍城畫角三聲歇,雲幕初垂紅燭新。
雖然是讚美詩,但也寫得十分巧妙,並沒有流於媚俗或平庸。華麗的場面自是需要描繪,英勇威武的新任川主自然也需要頌揚,不過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那就不是薛濤了。全詩似有一突兀之筆——「軍城畫角三聲歇」,但縱觀全篇,這恰恰是薛濤最為著力的地方,也是全篇的絕妙處。正是在熱鬧歡笑的宴會之間插入了這麼三聲畫角,仿若醍醐灌頂,讓人為之一警。是啊,戰亂剛剛平息不久,不該這麼快就紙醉金迷,我們需要時刻警醒,不能落入靡靡之音的享樂之中。
武元衡自然也讀到了這兩首詩,心下不禁凜然,同時也暗暗佩服起薛濤這個女子。武元衡不似高崇文,他自己就擅長寫詩,與時人多有唱和,早就聽說了薛濤的名聲,有心想試探一下這位「掃眉才子」。又忽然想起自己在來蜀中的途中曾經過嘉陵驛,有感而發,作了一首《題嘉陵驛》:悠悠風旆繞山川,山驛空濛雨似煙。
路半嘉陵頭已白,蜀門西上更青天。
前二句寫嘉陵驛的景色,俱是行舟時所見,似是撲面而來,雄奇勁譎;後兩句感懷自身,功業未成而衰鬢先斑,只能仰頭望天,頓覺天空海闊,生出無限豪情和思緒。整首詩的藝術感染力顯得很強。崎嶇的山路,景色也隨之變幻無窮,清新空靈,令人內心暢然。蜀道之難,行山之苦使詩的意境急轉直下,強烈的景致對比十分地震撼,其藝術感染力之深確如《唐人萬首絕句選評》所說的那樣:「意工、調高、格峻,不厭百回讀矣。」
武元衡並未如同前任川主那般即刻召見了薛濤,而是拿了自己的這首詩請她唱和。於是,薛濤寫了《續嘉陵驛詩獻武相國》一詩回贈武元衡,詩曰:蜀門西更上青天,強為公歌蜀國弦。
卓氏長卿稱士女,錦江玉壘獻山川。
李白蜀地一行,發出了「錦城雖雲樂,不如早回家」的感嘆,可見當地交通不便。蜀地,東有長江三峽險峰疊嶂,南有雲貴高原拱衛,北有巴山和秦嶺屏障,西有青藏高原以及龐大的橫斷山脈相扼,往西行進天柱高不可攀,路難修矣,自古便於其他地方隔絕。民間戲言:山高石頭多,出門要爬坡。
此前聽聞蜀道之崢嶸崔嵬皆在文人的詩中,元和二年(公元807 年),武元衡充劍南西川節度使,當他乘車盤旋於如蛇身、如天梯的道路,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蜀地的艱險。山已然高聳入雲,停駐的驛站四周被雲煙環繞,似與人世隔絕。山路漫漫,行至一半時,便覺鬢白。內心的震撼不必多言,「蜀門更上青天」,僅此一句便將心情表露無遺。劉辟叛亂,擾得民不聊生,這個爛攤子現下便要自己拾起來,重整蜀地並不易,想到這裡,再看看腳下的雲層和身後破爛的棧道,武相國內心更是焦灼,夜不能寐。
世傳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傳奇,便知蜀郡男女皆有情義,錦江從都城之東挾帶豐富的魚蝦緩緩而來,玉壘山雄偉壯麗,直插入雲,與天為伴,這一切都訴說著蜀郡來日的富庶。險峻的蜀道啊,縱使難以攀爬,若有滿腔熱愛,便不足為奇。琴弦慢慢地停下來,續詩已成。武相國臉上的神色,由猶疑到欣賞,轉而是驚嘆。這份胸襟,並非普通女子可有。其眼光如此長遠,即便與幕中謀士相比也不為過矣,隨即立即召見薛濤。
隨著兩人不斷地接觸,武元衡愈加佩服薛濤,欲奏請她為女校書。校書,顧名思義,即是校勘書籍之意,後來變為官名。譬如在後漢,就以蘭台令史典校秘書,如果是以郎任其職,便稱之為校書郎;如果是以郎中任其職,便稱之為校書郎中。直到魏朝時才設置了秘書校書郎一銜。宋代時,校書一任都有設立,隸屬秘書省,直到元代才被廢止。武元衡十分欣賞薛濤的才能,「容貌頗麗,才調尤佳,言謔之間,立有酬對」「僚佐多士,為之改觀」,於是上奏朝廷薦薛濤為校書郎,這可謂轟動一時的事情。自古以來,校書這一官職就沒有讓女性擔任過,而薛濤能夠被武元衡奏請為校書郎,無不說明了薛濤的才華,雖是一介女流,卻能讓鬚眉失色。雖然最終朝廷沒有奏准,但「女校書」之名卻不脛而走。後世稱伎女而能文者為校書,就是以此為典故。詩人王建就為薛濤賦詩《寄蜀中薛濤校書》: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
掃眉才子於今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不過有記載稱是在韋皋任上奏請薛濤為女校書,但從時間上來看還是武元衡之說更令人信服。
但不幸的是,元和十年(公元815 年),噩耗傳來:武元衡在早朝時被平盧節度使李師道派遣的刺客刺死,終年五十七歲。薛濤與蕭祜,昔日同在武元衡幕府,今日則同悲當年之碑泉猶在而元衡已故。這首詩便是薛濤與蕭祜同悼武元衡而作。
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舊仙舟。
淒涼逝水頹波遠,惟有碑泉咽不流。
昨日,聽聞蕭中丞約她於摩訶池時,薛濤的心一剎那就如同豁開了一道口子。這日,在應約的車上,她腦袋裡一直嗡嗡響著,似乎有許多蚊蠅在耳邊飛動,吵得她根本無法思考。一路的天氣如何,哪些舊識曾打過招呼,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的,這些她全然不記得。
當她掀開車帘子,站到摩訶池邊時,昔日的場景撲面而來,那一刻她淚流滿面。
年前與武相國、蕭中丞等人一同到摩訶池遊玩。那時,武相國第一次去,站在搖搖晃晃如同行於龍脊上的湖面問摩訶池的名字是由何而來。薛濤打趣嗔其無知,後告訴他曾經有一位僧人路過此地,見到這座湖便驚嘆道「摩訶宮毘」,摩訶意為大,宮毘羅為龍,說的是池大如宮殿能藏龍,於是這個名字也就流傳了下來。
那時,薛濤因為才能出眾,經常出入武相國的幕府,一來二往,兩人的關係就親密了。後來武相國被召回,主張削藩以恢復大唐元氣,但遭到了許多反對派的阻撓,薛濤一直十分記掛。現在,蕭中丞約在同樣的地點,所謂何意,其實薛濤心中已經猜到了,只是不敢承認。
然而當薛濤真的得知武元衡遇刺身亡的消息後,當即如五雷轟頂:命運又和她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昔日韋皋離去已經給了她沉重的打擊,現在武元衡的死更是讓她雪上加霜。薛濤有一段時間都是渾渾噩噩、不知所往的。薛濤不禁想起前段時日在送別盧員外時,還曾提起過武元衡,囑咐盧員外在武元衡宰相問起自己時,便說薛濤一直向著夷門遙拜,感其舊恩。今日就已天人兩隔,世間的命運竟殘酷如斯嗎?!
幾十年來,生活經歷了巨大的變動,時間卻不曾走慢一點。與韋皋別後,薛濤時時想起這些年的種種,在她一文不值、零落市井時,他的知遇之恩是何其珍貴。她總是會想起年少時的那個夏日,夏蟬有些躁動地唱著,韋皋從席間向她走來,帳內燈火輝煌,而他的眼睛卻蓋過了那些光亮。而如今,韋皋與武元衡,她生命中的兩個貴人,相繼故去,茫茫天地,又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獨自地來,獨自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