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元好問的這聲千古一嘆,道出了世間所有有情人的心聲。
薛濤已經年過不惑,但她沒有真正有過一場戀愛。
所以當愛情的火焰燃起的時候,她義無反顧地撲了進去,哪怕這火焰會將她焚燒殆盡。
一
元和四年(公元809 年)三月,元稹授監察御史,奉命出使東川。
元稹,字微之,和白居易並稱的著名詩人。父元寬,母鄭氏。元稹二十五歲時與白居易同科及第,並結為終生詩友。元和初年(公元806 年),為應制策第一。他與白居易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主張恢復古代的采詩制度,強調以自創的新樂府題詠寫時事,從而發揚《詩經》和漢魏樂府諷喻時事的傳統。
元稹的創作,以詩成就最大,其詩辭淺意哀,仿若孤鳳悲吟,極為扣人心弦,動人肺腑,作品被時人稱為「元和體」。現存詩八百三十餘首,收錄詩賦、詔冊、銘諫、論議等共一百卷。
就是這樣一個聲名顯赫的詩人才子,在蜀地和薛濤相遇了。據張篷舟先生考證,元稹「為東川監察御史,慕濤欲見。司空嚴綬潛知稹意,遣濤往侍,濤至梓州晤稹」。按照這種說法,是嚴綬促成了元稹與薛濤二人的相見,雖說是授意結交,但兩人皆傾慕對方之名,相見大概也是必然的事情。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這一年(公元811 年),薛濤四十一歲,元稹三十歲,兩人在蜀地相遇了。
元稹是一個久負盛名的翩翩公子,薛濤是一個才情不讓鬚眉的脫俗女子;元稹風流多情,期待著一場邂逅,薛濤寂寞無依,渴望著一次愛情;元稹傾慕薛濤多時,薛濤亦聞得元稹之名。一切都是那麼湊巧,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元稹和薛濤相愛了。
當時的薛濤已經不再年輕,但她如雪的肌膚、出眾的氣質和卓越的才情依舊使得元稹眼前一亮。四十歲的女人,美在如蕙如蘭的氣韻,美在堅守自我的風骨,美在不讓鬚眉的才情,美在歷經滄桑後的端莊。十年的差距在兩人的眼中自然算不得什麼,一切在愛情面前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薛濤在和元稹的會面之初,就寫下了這首《四友贊》送給元稹。
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
引書媒而黯黯,入文畝以休休。
《周禮·保氏》里有載:「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日五禮,二日六樂,三日五射,四日五馭,五日六書,六日九數。」「通五經貫六藝」的「六藝」之中即有書法,可見古人從很早開始就重書法。
古代的文人墨客,若是書法極妙,猶能得他人青眼,甚而被世人傳頌。
就如同書聖王羲之,他的字「飄如游雲,矯若驚龍」,被稱為「天下第一書」,就連在帝王書中首屈一指的唐太宗也十分崇敬他。
歷史上的薛濤也曾以一手好字被時人稱道。《宣和書譜》里這樣形容她的書法:「作字無女子氣,筆力峻激,其行書妙處,頗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學,亦衛夫人之流也。每喜寫己所作詩,語亦工,思致俊逸,法書警句,因而得名,非若公孫大娘舞劍器、黃四娘家法,托於杜甫而後有傳也。」這樣的稱讚在女子中可謂極高了。衛夫人本是王羲之的書法老師,她在世人眼中能夠與此二人有堪比之處,儘管書中之言不可全信,卻也表明了她的書法要高出常人太多。可惜今日《萱草》亦不傳,更如《書譜》所言,薛濤未能遇到她的「杜甫」,為之賦詩形容,流傳後世。
說到書法,不可不提「文房四寶」——筆、墨、紙、硯,這可是練字之人必不可少之物。值得一提的是,在使用之餘,文人雅士還給它們取了人性化的名稱,甚至封了官職。中山、新絳、會稽、弘家,皆是出上品之地,於是便有了中山人毛穎、絳人陳玄、會稽褚知白、弘家陶泓的暱稱,而管城侯、松滋侯、好侍侯、即墨侯,這四種官職則是出自各自的特性。
這首雜言小詩看起來似乎是在吟誦文房四寶,小巧玲瓏,藏鋒筆端,而薛濤的用意顯然不止於此,她是要用這種方式來告誡意氣風發的元稹。「磨潤色先生之腹」講硯台,實則是在告訴元稹要重視腹中學問,須好好打磨;「濡藏鋒都尉之頭」言指毛筆,而用意也明白,便是「藏鋒」,她在告誡元稹要懂得收斂鋒芒,不可恃才傲物;「引書媒而黯黯」在說墨,意在說做人要樸實無華;「入文畝以休休」在講紙,則是在勸誡元稹待人要寬容。
薛濤給元稹寫這首詩,並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才華有多麼出眾,而是出於友人之間的真心才出語勸誡;之所以採取這種曲折的方式,一方面是文人常用的手法,另一方面也在於薛濤自己小心翼翼。元稹讀到這首詩時,也是忍不住驚嘆,並不是因為文辭和典故,而是為這一份睿智和勇氣。
關於薛濤與元稹情事之真偽,歷來眾說紛紜。范攄在《雲溪友議》裡面就說元薛之事是「街談巷議」「草野傳聞」,所論「皆不足取」。張篷舟則認為確有其事。不過,坊間傳聞必不是空穴來風,而從元稹有意隱匿詩集中與薛濤的唱和來看,兩人之間必定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元稹在《寄贈薛濤》一詩中有這麼一句:「幻出文君與薛濤。」而在《好時節》中正巧有「面帶霜威卓氏前」
一句,「卓氏」自然是指卓文君,那麼,這一句也讓人忍不住猜測,這是否說的就是他與薛濤的相遇呢?
二
浮生長恨歡娛少,「紅杏尚書」宋祁這一句詞道盡了天下即將分別的有情人的心聲。薛濤與元稹在經歷了短暫而熱烈的戀愛之後,也不得不面對這人生的別離。元稹此時已經完成了他在蜀地的事務,須離開成都前往京都了。縱然此刻兩人都是千般不情、萬般不願,但面對生命中不可轉圜的安排,也只得揮淚作別了。千百年來,情人分別的畫面總是叫我們唏噓,無論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依依惜別,還是「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的苦苦相思,都讓我們心有所感,撥動起我們內心深處的某一根弦——也許是因為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幅離別的場景吧。
薛濤此時必定是愁苦萬分的,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品嘗到愛情的滋味,和元稹共同度過的這一段你儂我儂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在這相處的一年裡,薛濤放下了自己的小心翼翼,放下了自己的莫名擔憂,全身心地投入到與元稹的愛情火焰之中,而現在分別在即,薛濤怎能抑制住自己心中的失落與痛苦?而且薛濤也隱隱地感覺到:這次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夠再次見面了,有可能那個時候的她已經人老珠黃,也有可能再無相見之期。佳期如夢,而夢終有醒時。元稹走了,只留下薛濤一人腸斷浣花溪。一念輒傷心,題詩聊贈遠: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
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擾弱新蒲葉又齊,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轉秦關騎,月照千門掩袖啼。
——《贈遠二首》
全詩的意象、典故和設想的場景,皆是閨閣女子思念遠行人、妻子思念丈夫、思婦擔心戍邊人之類,這在薛濤的別離詩和贈別詩中都是十分獨特的,全作小女兒設想,相思之情溢於言表。這種近乎直言的方式讓我們不得不想到這是首情人分別後的相思之作,甚至在「月高還上望夫樓」一句中直接點出「望夫」二字,可見情愫之深,恍若真是眷侶惜別。縱觀薛濤的一生,能讓她產生這種情愫、讓她提筆寫下這些詩行的人,大概也只有元稹一人了吧。在這愛情的火焰中,薛濤投入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她知道自己再不好好愛一場就再也沒機會了,所以即便她知道這場姐弟戀很難有什麼結果,即便她知道一旦分別日後難再相見,她仍舊將一腔真情獻給了元稹。在愛情的天平上,沒有值與不值,只有願與不願。
歲月流逝,就在薛濤為了等待遠方的來信,夜夜立在清江之畔,相思斷腸時,元稹卻在新的生活中逐漸淡忘了這一段情愫,終於有一日,他提筆寫下了一首《寄贈薛濤》,送給了還抱著一絲僥倖的薛濤。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唐代范攄所著的筆記小說集《雲溪友議》中有載:安人元相國,應制科之選,歷天祿畿尉,則聞西蜀樂籍有薛濤者,能篇詠,饒詞辯,常俏悒於懷抱也。及為監察,求使劍門,以御史推鞫,難得見焉。及就除拾遺,府公嚴司空綬,知微之之欲,每遣薛氏往焉。臨途訣別,不敢挈行。洎登翰林,以詩寄曰:「錦江滑膩蛾眉秀……」可見元稹在登上翰林之位後,就將此詩寄給了薛濤。
這首詩乍一看是寫給薛濤的情詩:首句即寫四川錦江鍾靈毓秀,湧現出許多驚容絕艷的女子,緊接著就把卓文君和薛濤並列舉出,突出薛濤的美貌與才情,一個「幻」字飄逸出塵,令人浮想聯翩。頷聯設喻,讚美薛濤文辭之新巧和骨氣之高奇,其中「鸚鵡」暗扣薛濤曾經寫過的《十離詩》中「鸚鵡離籠」
一首,足見其巧思。頸聯轉從側面描寫,用眾多辭客和公卿的羞愧和仰慕之情來烘托薛濤才情之高、令名之盛。最後結語點出相思,含蓄自然,「菖蒲花發五雲高」形容薛濤居所的菖蒲花盛開時極盛,似有五雲之高,同時巧妙地引用了「五雲」之典:盛唐時韋陟工於書法,自謂所書之「陟」字如五朵雲,詩人皆慕之風采,稱其字為郇公五雲體,後來人們遂以「五雲」贊薛濤之字。
通篇多是對薛濤的溢美之詞,最後一聯更是表達了自己對薛濤的相思之情,但只要細細品味一下詩題——寄贈薛濤,我們就不難看出,元稹已經不再承認這段戀情了。古人為了表示尊敬或者親密,稱對方一般是用字的,而以元稹和薛濤的關係,即便沒有特別的情愫,也不算是泛泛之交了。但這首寄給薛濤的詩中,元稹直言是「寄贈薛濤」,直呼薛濤之名,是一種熟人之間的稱法,卻少了更進一步的親密感。薛濤自然是有字的,元稹在成都時稱薛濤必定不會如此直接,最不濟也該是「洪度」(薛濤的字),甚至一些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的名字。如魯迅在與許廣平熱戀通信時互稱對方「小刺蝟」「小白象」
等等,俏皮肉麻,真是熱戀中的人才會做出的事情。而且這首詩中規中矩,全然不見情人之間的話語和情愫,仿佛隔著遠遠的距離,發出一聲對朋友的讚嘆。
聰慧如薛濤者,看到這首詩的題目時,心裡豈能不明白元稹的意思:這是在告訴她,兩人已經恢復到當初未見面時唱和吟詩的詩友關係,熟悉而又陌生。薛濤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和元稹在一起了,哪怕是朋友之間的散步、交遊,心底最後的一絲僥倖也蕩然無存。分離後所有的日子都成了空等,日夜相思的煎熬換來的只是一次相負,薛濤忽然發現,所有心甘情願的守候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此時薛濤的心已經生不出悲哀或者憤怒,就仿佛繁夏枝頭的綠葉在一瞬間就飄落殆盡,寂靜無息。「既然從此你以詩友之名相交,那我也不再多做糾纏,懶得多言,就寄一首舊詩聊作酬唱吧。」薛濤這樣想到。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下詠花憐暗澹,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閒似好男兒。
——《寄舊詩與元微之》
世間文人墨客多能為詩,風調情態盡皆不同,各有殊勝;你詩篇中的細膩風光只有我能夠欣賞,而現在我心中所有微茫的心事你都無法也不必去了解了。
過去的我們是那樣的情投意合:也曾在月下漫步,吟詠嬌弱的花朵,憐惜它們夜間黯淡的神色;也曾在雨天乘興出遊,效法古人於柳葉上題詩,斜斜垂下的柳枝在風中相依。
美人如同碧玉,總是藏於深處,女子縱有曠世之才,卻也要被世人埋沒,不得見於天日;故此我也無處依靠,只能閒時提筆,在紅箋紙上寫下幽幽心事,此情誰知?
歲月無情催人老,我也已經過了青春煥發的好時光,現在也是徒增傷悲的老大之齡,很多心緒都茫茫無邊,難以收拾了,就如同和你共赴的歲月,也早已湮沒在滾滾紅塵之中了。
我們難以揣測薛濤寫下這首詩時的心情,是早已明白的覺悟,還是難以割捨的情愫,抑或是欲說還休的悵然?一個女子看穿了一個男子的薄情與軟弱,卻說不出話來,只能任淚水濕了紅妝。
《名媛詩歸》評價此詩「通詩筆老,而氣骨遒勁,雖用婉媚處,皆以朴靜里之,挺然聲調間」。可見薛濤雖然失戀,卻也足見剛強,薛濤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子,在骨子裡,她有一種如同修竹般堅韌的品質。
心愛的人兒已經遠去,只剩曾經的深紅小箋還記錄著當時的點點滴滴,在記憶中永不褪色。薛濤以詩名世,而另一個為人所稱道的便是「薛濤箋」的創製,她這首詩中就有「總向紅箋寫自隨」一句,其中的「紅箋」所指的多半就是「薛濤箋」了。而且有人說這傳奇的「薛濤箋」與元稹的關係也十分密切,可以說,沒有元稹,可能也就沒有了「薛濤箋」。
原來,薛濤自邊塞回來後,就在成都浣花溪畔隱居,浣花之民多以造紙為業,薛濤日日賦詩,卻深感紙張過大,不便題小詩於上,遂命工匠裁剪為小箋。不久,薛濤突發奇想,因素喜朱紅之色,乃創造深紅小箋,命工匠按自己的意圖造紙,題詩於箋上,獻於當時的才子豪傑。時人為她的創意所折服,稱之為「薛濤箋」。不過也有別的說法,稱「薛濤箋」是薛濤在認識元稹之後為寄託自己的思念所制,亦可備一說。
當薛濤的深紅小箋甫一製成,她就寄予元稹百餘幅,元稹見之,嘖嘖稱奇,正如韋莊之贊——「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深紅漫漫,遠非一般白紙所能比,典麗新雅,在紙張本就珍貴的年代更顯難得。
箋紙染色,源於晉代,紅箋則出自南朝梁簡文帝之時,到了中唐還有人使用。而薛濤自創的深紅小箋一經問世,便風靡一時,更因此紙張染色之技術益精,各色箋紙乃至金紙、銀紙、彩繪,層出不窮,連十色箋都在此後盛行,足見薛濤一舉澤及後世,於復興染色之功不可忽略。
據後世筆記所載:薛濤用毛筆或毛刷把小紙塗上紅色的雞冠花、荷花及不知名的紅花,將花瓣搗成泥再加清水,經反覆實驗,從紅花中得到染料,並加進一些膠質調勻,塗在紙上,一遍一遍地使顏色均勻塗抹。再以書夾濕紙,用吸水麻紙附貼色紙,再一張張疊壓成摞,壓平陰乾。由此解決了外觀不勻和一次製作多張色紙的問題。薛濤用自己設計的塗刷法,做出了小彩箋。她還將小花瓣撒在小箋上,製成紅色的彩箋。薛濤使用的塗刷加工製作色紙的方法,與傳統的浸漬方法相比,有省料、加工方便、生產成本低之特點,類似現代的塗布加工工藝。
晚唐詩人韋莊對這種充滿才情的小箋頗為著迷,曾為之賦《乞彩箋歌》詩:浣花溪上如花客,綠闇紅藏人不識。
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
手把金刀擘彩雲,有時剪破秋天碧。
不使紅霓段段飛,一時驅上丹霞壁。
蜀客才多染不供,卓文醉後開無力。
孔雀銜來向日飛,翩翩壓折黃金翼。
我有歌詩一千首,磨礱山嶽羅星斗。
開卷長疑雷電驚,揮毫只怕龍蛇走。
班班布在時人口,滿袖松花都未有。
人間無處買煙霞,須知得自神仙手。
也知價重連城璧,一紙萬金猶不惜。
薛濤昨夜夢中來,殷勤勸向君邊覓。
古代箋紙多用於長篇書札,行草多見於此,更因「批反」的習慣,紙張多留空白處,因此箋紙甚大,薛濤制箋,短而狹,只用作寫律詩或絕句,少則二十字,多則五十六字,十分妥帖。時人以其方便,常效仿此舉。小箋的出現,不僅節省了物力,攜帶也甚是方便,後世流行的紅色小八行紙,也被直接稱作「薛濤箋」。
如今尚有薛濤箋的仿製品留存於世,如乾隆時所制的「薛濤箋」,為鄭振鐸的《箋舉》所錄,清末成都流行的「薛濤箋」,也是紅色小八行紙。
「薛濤箋」因種種特性贏得了文人騷客的一致推崇,經久不衰,故後世吟詠「薛濤箋」的詩句亦是甚多,如:十樣蠻箋起薛濤,黃筌禽鳥趙昌桃。(《薛濤箋二首》元·袁桷);薛濤詩思饒春色,十樣鸞箋五采夸。(《詠案頭四俊錦花箋》元·張玉娘),等等。
「薛濤箋」可謂是一箋難求。在當初,薛濤製作「薛濤箋」成功之後,第一時間就給元稹寄去了百餘幅,足見薛濤之心意。「薛濤箋」色深紅,正是薛濤最愛的顏色,就像她轟轟烈烈的愛情,在生命中綻放出最絢爛的顏色,令當事人心愧,令後來人傾慕。當時,心如死灰的薛濤看著自己身邊隨意攜帶的深紅小箋,往日舊事宛然在目,深深的紅色是刺入骨髓的痛和寂寞。
昔時煙雨地,梨花深閉門。細看小箋處,猶是舊啼痕。
三
時光終於將一切都沖淡了,只剩下一些淡漠的微茫閃爍著昨日的光彩。
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就此陷入虛妄,薛濤也最終看清了、放下了,哪怕爭取過,哪怕堅守過。一個女子的話語在那個時代是那麼的弱小,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淹沒在文人墨客觥籌交錯間的唱和之中,像一滴淚落進了湖泊,它獨特的鹹味消逝在平平淡淡的湖水之中。沒有人覺察到,曾經有人投身過這樣一次瘋狂而決絕的愛情,義無反顧的決心到頭來只是鏡花水月一場。於是,薛濤收起了所有的掙扎、吶喊和尋覓,以一種重回孤獨的姿態去守望靜靜的時光。
前溪獨立後溪行,鷺識朱衣自不驚。
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弦絕已無聲。
這首《寄張元夫》就是在描述這樣一種落寞的情態。所謂的「前溪」「後溪」
應當就是指薛濤所在的浣花溪。一前一後,我們可以想見薛濤獨自一人在溪畔來回走動,有時靜靜佇立,有時踽踽獨行。首句只七個字,就生動傳神地刻畫出薛濤孤苦無依的情狀和寂寥悽惻的心緒。試想,到底是什麼能讓一個人在溪畔長久地獨自徘徊?到底是什麼能讓一個人淒清孤苦到這個地步?薛濤沒有回答,陪伴她的只有溪畔的鷗鷺。
薛濤重新回到了歸隱的狀態,然而這不同於她二十歲時的隱居,雖然那個時候的她就已經經歷了很多,看透了許多,但這一次,她身上仍舊是最喜愛的朱衣,但這朱衣早已不是當年的期待,而是透透徹徹浸了一心的血淚。
現在薛濤重新回到了浣花溪,回到了往日隱居的時光。「自不驚」三字絕妙,既照應「鷺識」二字,又寫出詩人在溪畔徘徊之久:連怕人的鷗鷺都已經認識了薛濤,甚至不覺得驚訝,可見詩人在溪邊徘徊佇立了多少時光。這無邊的寂寞,到頭來只有鷗鷺相陪。
「借問」句是薛濤自語自問,也道出了千古文人共同的愁情:這天地之間,愁苦寂寥之意從何而來?又為何斬不絕、銷不盡?此句將前兩句的場景凝練概括為「愁寂意」,人間幾度聞哀弦,但為君故久沉吟。而現在弦斷音消,知音難覓,誰能解我心中哀愁?最後一句,薛濤感嘆這世間知音難遇,琴聲總是留給聽得懂的人來欣賞,而如今伯牙弦已絕,縱然琴音再度響起,也沒有了絲毫意義。正因如此,薛濤才會徘徊溪畔,與鷺為友,終日愁苦。
這一首詩的表面意思並沒有難以理解的地方,但細細想來卻又令人費解:從詩題《寄張元夫》來看,這應該是一首與友人間的酬唱之作,但整首詩似乎並未涉及友人什麼事情,只是在說自己踽踽溪畔,孤苦寂寞,整日只有鷗鷺相伴,而後更是說自己獨行隱居是由於世間知音難覓,惆悵而神傷,故有此舉。
這似乎與一般寄贈友人的詩歌不大一樣,沒有相惜之意,反有訴苦之嫌。顯然,這詩題中的張元夫便成了最關鍵的線索。
張元夫是某任西川節度使的幕府校書,而薛濤素有令名,與張元夫有過交情也屬正常。有人據此詩推測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因興趣相投而暗生情愫,但也止於神交。因為他們相識時,張元夫肯定早有家室,此時的薛濤三十多歲,張元夫應該在長安朝廷中任職,而薛濤也已退隱浣花溪畔。所以薛濤懷著深沉的哀愁與寂寥寫下此詩,向張元夫傾吐自己孤獨寂寞的心緒。
這種推測其實是毫無道理的。一來,薛濤與張元夫之間不可能有這麼深的交情,他們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僅憑書信往來是不會到這種地步的;二來,這首詩的最後一句「伯牙弦絕已無聲」分明是薛濤的絕望之語,如此決絕的心態反倒會讓我們想起一個人——元稹。
無巧不成書,元稹有一組詩名為《貽蜀五首》,是酬贈在蜀地的五位友人,其中便有一首《張校書元夫》,詩云:未面西川張校書,書來稠疊頗相於。
我聞聲價金應敵,眾道風姿玉不如。
遠處從人須謹慎,少年為事要舒徐。
勸君便是酬君愛,莫比尋常贈鯉魚。
首聯寫兩人雖未曾謀面,但書信往來頻繁,彼此意趣相投;頷聯極言張元夫聲望、才情之盛,風姿如玉,令人仰慕;頸聯則是勉勵勸誡,一副諄諄教導的姿態;尾聯更是直言自己出言勸誡是對張元夫的拳拳之意,並非尋常之物可比擬的。整首詩看起來仿佛就是知己之間的摯意問候,但元稹在首句就明明白白地寫著「未面西川張校書」,他們連一面之緣都算不上,真正的情誼又能有多少?再來看元稹的《貽蜀五首》,沒有一首是寫給薛濤的,難道憑藉他和薛濤的情誼,他還不肯為薛濤寫一首詩嗎?
元稹豈能不為薛濤寫詩,但自己拋棄薛濤,無顏面將自己寫給她的詩再拿出來,而刪詩之舉,元稹已然做過。《元氏長慶集·使東川》元稹自序中說:「元和四年三月七日,予以監察御史使東川。往來鞍馬間,賦詩凡三十二章。秘書省校書郎白行簡為予手寫為東川卷。今所錄者,但七言絕句、長句耳。起《駱口驛》,盡《望驛台》,二十二首雲。」可見當時元稹出使東川之時,曾與薛濤相晤,互有唱和,然元稹將這一期間的詩刪去十首,餘下的二十二首並無一首與薛濤相關。當時元稹的原配韋叢尚在世間,元稹此舉,或是為了杜絕世人的話柄。
由此再聯繫薛濤的《寄張元夫》一詩,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元稹與薛濤相愛一場後決然離去,徒留薛濤在浣花溪旁苦苦守候,從此兩人音塵斷絕,薛濤也認清了這一事實,終日徘徊。元稹後來作這《貽蜀五首》,薛濤自然也是讀到了,也明白了為何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元稹狠心地劃清了跟自己的界限。如今光陰荏苒,薛濤已經能夠坦然地去面對曾經的一切,但卻依舊無法釋然,畢竟是全心全意地付出過,雖不求回報,可遭無情見棄,這是任何一個女子都不能釋懷的。因而當她讀到《貽蜀五首》的時候,看到元稹竟然和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引為至交,薛濤也是哭笑不得的。她不由得想起曾經和元稹交遊的時光,想起現在一個人孤獨的生活,一時百感交集。她如何不明白元稹的意思,心中也是有些憤然,便寫了這樣一首《寄張元夫》,譏諷元稹的虛偽與軟弱。
終究,所有的愛欲、熱烈、纏綿、溫情、決絕、後悔、傷痛、苦楚、守候,都隨風而逝,一切都塵封在記憶的深淵裡。薛濤自此脫下了喜愛的紅衣,一心歸隱,仿佛舊日只是短夢一場。
薛濤還有一首詠物小詩《柳絮》,也是對此來表明心跡: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盪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就中國文學史而言,元薛因緣是一段千古流傳的佳話;但就薛濤個人的角度來說,卻只一幕遙遠淒清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