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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舊時池苑更相憶

2024-08-16 01:04:53 作者: 李清秋
  愛人一去不回,薛濤空把相思說與梁間燕子;故人遊宦天涯,女校書唯以鴻雁傳知音;父母早年客死異鄉,薛濤的思念如涌動的溪水流到吳越,流向東海,化作雲霞,夢中猶可歸長安。

  一

  生離死別,是人世間最令人悲痛的事情,韋皋之逝、元稹之別,給薛濤帶來了永遠不能撫平的悲傷。不惑之年的薛濤在人生的中點,已與無數詩人唱和往來,她的朋友遠比她自由,薛濤送走了一個又一個摯友,卻將孤獨留在了自己身邊。

  馬車在友人明朗的笑聲中遠去了,馬蹄,將她的祝福和牽掛帶向未知的遠方。直到馬車與笑聲完全消失在她的視野與耳朵里,直到清涼的月色再一次覆蓋了車轍壓過的痕跡,她仍在原地目送,未曾離去。

  人間滿是離情別意,薛濤的惆悵與黯然,通過一張張深紅的箋紙與淡淡的墨香,傳遞給遠方同樣寂寞的人們。古往今來,有無數送別詩躍然紙上,而薛濤這首《送友人》尤為受到關注。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

  前兩句寫秋日別浦晚景。這時節相送,當是格外難堪。詩人登山臨水,一則見「水國蒹葭夜有霜」,一則見月照山前明如霜,這一派蒹葭與山色「共蒼蒼」的景象,令人凜然生寒。

  這裡是南國水鄉,視線里的河道向遠方蜿蜒而去,流水潺潺,四野寂靜,河邊叢叢蒹葭隨著夜風擺動,盪出綺麗的波。

  河岸邊的人在黃昏時分便來了,直到這時,依然不捨得就這樣讓友人離去。薛濤著一襲淺碧衣衫,在夜裡顯得有些單薄,她用力握著友人的手,害怕一分開就是永遠不再相見。

  別離乃人生之常,正如相聚。思之簡單,行之卻難。

  友人的馬車停在一旁,車夫已有些困意,卻不敢打擾這分別的場景,只捂著嘴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馬車前,兩匹棕色的馬兒長得十分健壯,此時正閒散地擺動馬蹄踢著腳邊的野草,行動之間,帶得車上的響鈴斷斷續續地響。

  想是無人願意見離別,滿岸的蘆葦被寒夜染上了白霜,森森然的涼氣充斥了河岸,像是河神凝著的淚。「嘎嘎」幾聲鳴叫,一隻野鴨從蘆葦叢中飛了出來,撲騰著翅膀遠去了。

  薛濤抬眼向友人將去的方向望去,「前方」這個滿含希望的字眼,隱沒在無邊的黑夜中。友人自是灑脫,她卻不免為他擔憂起來。關心故生憂,離開了蜀地,前方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呢?薛濤偏過頭想來想去,眉間聚了又散,終於得出答案——怎樣都好,只願他此生平順,不起波折,安安穩穩,笑看紅塵到老。

  見著她的神色,友人自是一笑,將她心意明了。天下之大,有人為自己擔憂著實是一種幸福。山海之闊,若有人牽掛便不會孤單。友人伸手撫上薛濤的手背,眼睛彎彎地看過去,似在說「我沒事,你且放心」。薛濤的心,一瞬間便安定下來。

  輕風吹開了薄雲,像一隻挑逗的手,揭開了月亮環在腰上的黑紗。月色揮灑,天地間便明亮了一層。遙遠的山峰在寒月映照下呈現一片深青色,深沉地訴說著別離的哀愁,直教人看成難以入眠的眼。

  「當——當——」

  山上的寺廟敲起了晚鐘。聲音像是從天外傳送而來,低沉而寬闊。

  是真的要離別了。放開手,揮手目送那背影遠去,如果緣分捉弄,大概永遠不能再見。

  友人背轉身去的一瞬間,薛濤忍不住叫住了他。此時,她的眼眶已經全濕了。

  友人有些憐惜地看著她,倒像今天離去的人是她一樣。薛濤吸了吸鼻子,一抬頭,突然綻放出一個明媚的笑容,像是風雪乍晴的天空。

  友人赴邊去,再見不易,除非相遇夢中。不過美夢也不易求得,行人又遠在塞北。「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關塞長」使夢魂難以度越,已自不堪,更何況春夢了無痕,近來連夢也不做了。

  在空氣里緩緩升起的歡喜里,夜間的寒冷默默褪去了一層。有些寒霜,在離人的心裡已經融化了。

  知音在世,距離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的心裡有我,我的心裡有你,我們的夢,便是共通的。縱然身體相隔千里萬里,心也能在瞬間相聚。

  似這般,世間再無離別苦。真好。

  曦輪初轉照仙扃,旋擘煙嵐上窅冥。

  不得玄暉同指點,天涯蒼翠漫青青。

  ——《斛石山曉望寄呂侍御》

  在一片熹微的晨光中,薛濤醒來,這是她借宿斛石山的第一個清晨。

  日頭還在竭力地往上爬,現在,它的頭頂還未越過地平線,不過金色的光芒已經挑開了東方的灰藍帳子,下一刻,似乎要從帳中鑽出什麼神物來。人煙也還未被催醒,醒來的皆是自然界的生靈。在空中盤旋的飛鳥,微風裡搖曳的樹葉,含露待放的蘭花……它們似乎要趕在第一縷晨光灑向天地時,與萬物一同接受陽光雨露的靈氣。

  朝陽還在吭哧吭哧地往上爬,慢慢地撥開天空的第一縷光束消失在萬縷金絲中,東方的天空從橙黃,到赤紅,到金黃,到亮黃,而薛濤房裡的窗戶也慢慢地恢復了它的質感,進而又有一縷「生長了胳膊」的光絲爬上去,帶上些微黃的色彩。斛石山在梳妝過後,掀開了霧簾,光鮮亮麗地露出臉來。聳入雲霄的重重巨崖上滿是蒼松翠竹,到處是青蔥怡人的綠,一改之前的含羞帶怯,盡顯豪氣。

  山間的空氣格外清新,迎面而來的風中帶著花香和草木腥,沁人心脾,讓人精神振奮。迴廊兩側栽種了許多蘭草,晶瑩剔透的露水還沾在花頭,在陽光下明滅可見,將花兒點綴得更有光彩。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每次讀到謝朓的詩,便覺得在筆墨之外別有一番意味。薛濤嘆息道:「可惜不能同當年的謝朓一同觀賞此等美景。他文辭那般清麗,定能將此等美景描繪出來。」

  再扭頭望向那棵松樹時,鳥兒已經不見了蹤影,唯余整座斛石山,在晨光中安然地向世人展現它的蒼翠與雄壯。

  薛濤想起了遠方的友人侍溫公,他小薛濤一歲,出生於書香官宦人家,幼學從父,弱冠之年則從陸贄學《春秋》,從梁肅學文章。呂溫詩作亦佳,如《白雲起封中詩》:

  封開白雲起,漢帝坐齋宮。

  望在泥金上,疑生秘玉中。

  攢柯初繚繞,布葉漸蒙籠。

  日觀祥光合,天門瑞氣通。

  無心已出岫,有勢欲凌風。

  倘遣成膏澤,從茲遍大空。

  薛濤想起了他,心思一動,便將今日之游盡數寫在詩中,寄予友人,盼他能夠收到。想罷,她又寫了一首《斛石山書事》並在一處,歸家後便托人寄出:王家山水畫圖中,意思都盧粉墨容。


  今日忽登虛境望,步搖冠翠一千峰。

  講一個傳說有許多種方式,有的是寫入青史,供後人粉墨瞻仰;有的是成詩賦歌,一代代傳唱不絕;有的是提筆成畫,潑墨間百年歲月如在眼前。

  李白登高一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為廬山瀑布打下了永久的烙印,崔顥留下「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的故事,將黃鶴樓上的千載白雲,繚繞出寂寂仙氣與淡淡哀愁。

  古時的人們出行並不方便,那些遙遠的山水,往往只能在詩書圖畫裡得以窺見,透過字句與筆墨去幻想它們的樣子。即使是這樣,對那時的人來說,也已十分滿足。

  薛濤在幼年時期便愛上書畫,那些名山大川與它們的千古絕唱,早在一個個對書冥想的午後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裡,無奈身為閨中女兒,並不得許多機會外出,便大多數只能在心裡暢想。

  一頁頁翻過那雄渾的詩篇,她不禁想像著,「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究竟是怎樣一幅畫面?萬里高風,赤日蒼穹,忽有一把利斧將天地劈開,於是日下天中,一道駭人裂縫乍然開裂,滾滾黃河從中噴瀉而出,泥沙俱下,天地變色,是這樣的嗎?那麼,黃河奔流時捲起的浪有多高?河岸上的沙子有怎樣的觸感?此去東海,中間流經了多少路程?

  有太多的暢想與好奇,在這些詩句圖畫之中。也許其中的大多數,窮盡薛濤一生都難以得見,但是它們留存在詩畫中的美好已讓她回味無窮。

  王宰是蜀中極負盛名的畫家,擅畫山水樹石。《太平廣記》載:「嘗於席夔廳見(王宰)圖一障。臨江雙松一柏,古藤縈繞。上盤半空,下著水面。千枝萬葉,交查屈曲,分布不雜。或枯或茂,或垂或直。葉疊千重,枝分四面。精人所難,凡目莫辨。又於興善寺見畫四時屏風,若移造化。風候雲物,八節四時,於一座之內,妙之至也。」詩聖杜甫亦戲歌以賦其作畫之精: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

  令薛濤見之難忘的王宰筆下的山水,畫的是成都以北的斛石山。斛石山是一座形狀奇特的山丘,兩座山峰由南到北遙遙相顧,形似鳳凰展翅,因此後來又被稱為鳳凰山。這座名山在地理上離薛濤並不遠,她卻一直沒有去過,乍看到畫作,不免心中有些黯然。

  然而,畫作的精緻細膩、氣象萬千,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兩座茂密的山峰構成了鳳凰的頭尾,其間山勢盤桓曲折、盡態極妍,那靈活的線條,似是馬上要飛起來。山中一樹一石,皆用筆精到,曲則曲、直則直、枯則枯、榮則榮,沒有一處不是它們應有的樣子,全都靈活自然。

  這幅畫令薛濤不由得嘆服,她也深深記住了畫中美景。

  斛石山,不遠。

  這一次,不同於其他印刻在腦海中的山水畫卷,永遠只能靠想像到達,幾年以後,薛濤真的來到了斛石山,親自登上了這座記憶中粉墨砌成的山峰。

  斛石山上有一座至真觀,相傳蜀人張伯子曾在這裡飛升成仙,使得這座名山成了道教的聖地。承載著這樣的傳說,山間的靄靄雲霧,將山林裝點成了仙氣繚繞的虛境。

  為了拜訪至真觀,薛濤第一次來到了斛石山,而當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這個名字立即讓她想到了曾經在韋皋處看到的那幅畫。也不是對此中情景沒有心理準備,到了山中,仍然會有驚訝之感從心頭升起。眼前的景色似是畫中景,卻比畫中景還要震撼和美麗。


  拜訪過畫中樓閣,穿越過水墨森林,薛濤去到了斛石山山頂。

  不知該怎樣形容此刻的心情,層層疊疊的山峰交錯於眼前,碧色連天,山花爛漫,她仿佛看到一千名盛妝女子笑盈盈地向她走過來,她們都有著秋水一樣的眉眼、柳枝一樣的腰身,華麗的髮髻上插著美麗的步搖與翠冠,在晴空下閃著光。

  一瞬間,有一個句子衝擊著她的腦海——只有真正站在那裡,才能看到至美的風光。

  再綺麗的詩文,再天才的畫家,能還原出的自然之態、意境之趣的,不過萬分之一。

  山水如是,人生如是。

  走千山萬水,歷世間百態,無論何事都需躬行。在那珠翠纏繞的山頂上,薛濤這樣想著。

  薛濤的信箋終於寄出,幾十年來,從浣花溪畔而出的信件多如牛毛,她收到的卻並不多。或許,朋友的家人收到了遠方寄來的詩句,可故人已永遠閉上了眼睛。思念從世界的每一隅潺潺流出,卻不是每一滴相思都能匯入消息之流,它們中的許多,都蒸騰揮發在無名的角落了。

  二

  故人離去,知交幾已零落。薛濤的心中,幾多蕭疏之意,恐是少不更事的稚子所不能測度的吧。褪去紅裳,薛濤已不再是曾經的樂籍藝人,也不是詩壇女校書了,她選擇了道袍作為人生最後的妝點。

  世事冷暖皆嘗盡,人間苦樂在心頭。薛濤轉身,已然是鄉野的一個處士了。

  似乎在人間已不再有奢求,唯願在紫陽宮中,長侍三清,隨侍瓶缽了。

  說起她晚年的轉變,不可不謂之必然。薛濤少時即有出塵之意,志興放達,品格清峻,與歌舞場中雖頗多唱和,卻處處透著些許無奈。

  少時詠蟬,即謂之曰:「露滌音清遠。」一如虞世南同名之作——「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人格傲然屹立於世間,絕不乘風直上,絕不隨波逐流,唯有心中一片高潔之境。迎送酬唱間亦迥然出塵,「淒涼逝水頹波遠,唯有碑泉咽不流」。既是摩訶池中的梵音仙舟,更是遠接碧落的意氣清遠。

  終於她選擇了離群索居,在寂寞中夜挑青燈,經卷相伴,以寂寞的姿態默然地退避喧鬧的塵世。

  紫陽宮裡賜紅綃,仙霧朦朧隔海遙。

  霜兔毳寒冰繭淨,嫦娥笑指織星橋。

  ——《試新服裁製初成》其一

  新衣裁成,褪去鮮艷的妝點,薛濤試了試素雅的道袍,微微一笑,開始了青衣素裳的清淡生涯,但是她的才情未曾謝落,隨口一吟,便是佳句天成——「紫陽宮裡賜紅綃,仙霧朦朧隔海遙。」素雅的生活沒有掩住她對塵世的眷戀,也沒能撫平她對遊仙的疑竇。

  青衫裁成,可是面對滿園春色,薛濤心中壓抑不住對曾經歌舞場中繁華的思念,更不能將對韋皋的知遇之恩、元稹的愛戀之情忘懷,以為是天上的紫陽真君見憐,賜下紅綃一匹,讓自己在萬物得時的初春里縱情賞玩,她不禁產生了許多出格的遐想。

  為了這樣放肆的想法,薛濤不禁對蓬萊瑤池心生疑問,這些遙迢茫然的仙境卻在哪裡?真可尋得?她雖身著青衣,卻在紅塵與求道間搖擺不定。

  我們去探尋她的心裡軌跡並不難,她的詩句早已將心中所有的秘密抖摟出來——「霜兔毳寒冰繭淨,嫦娥笑指織星橋。」她以廣寒宮中的素娥為譬喻,哀嘆自己飄零無助的身世,心中一片蕭索,可是她沒有放棄對往日鶼鰈情深的追憶,那「織星橋」上站立著一位怎樣俊俏的情郎呢?


  宋代詞人秦觀的《鵲橋仙》傳唱不衰: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薛濤的心間,何嘗沒有這麼一位「佳期如夢」的知音,可嘆如今的女處士,卻將入骨不露的相思深埋心底,花容月貌不再為誰妍。霜兔的寒毳、冰蠶的玉繭似乎都潔白而寒涼,是它們陪伴著她走完人生最後的平淡,回首顧盼,處處繁華留芳,這些卻往何處去了呢?未來又該如何呢?

  帶著這些疑問,薛濤心中有著許多猶疑,這一切都被新裁的青衣緊緊地擁裹,一切都被無聲地掩蓋……她以兩難的姿態奔向紫陽宮中,奔向煙濤微茫的仙境蓬萊,因為除此之外,似乎再無別的選擇,年華與美貌不再,愛情與知音零落,她在經歷了幾番起伏後終於走進了命運逼仄的小道里,正是自己幼年所嚮往的飄零自由,只不過在今天,多了幾分無奈與眷念。

  九氣分為九色霞,五靈仙馭五雲車。

  春風因過東君舍,偷樣人間染百花。

  ——《試新服裁製初成》其二

  新服裁成,薛濤見到這素雅的衣冠,深知昨日已不可挽留,未來尚需自己獨自面對,浣花溪的流水衝散了種種妄想與哀愁,她決心開始新的生活。

  「九氣分為九色霞,五靈仙馭五雲車。」薛濤穿上新的衣裳,大膽地想像著它們的來處——那時天上九氣幻作九色雲霞,布滿天際,麟鳳龜龍虎五神獸駕馭著五雲神車。這既是薛濤對新裁成的衣裳的想像,也是對遊仙生活的遐想。

  唐代文壇本就盛行「青年遊俠,中年遊宦,老年遊仙」的風氣,薛濤雖一代女流,卻不讓鬚眉男兒,人生竟亦雄壯過人:幼年時飄零蜀中,年方二八便入樂籍,後又在二十歲時流落邊塞,回成都後退居浣花溪畔,往來酬唱者甚眾,得「女校書」之美譽,經歷了一番愛恨、相思、聚散、離別,她以一襲道袍了此餘生,既是受當時文壇風氣的影響,也是一位飽經滄桑的出塵女子必然的選擇。

  薛濤向道,卻不是傳統的晏晦清齋,她的道,絢爛如九色雲霞,如五靈仙車,充滿了對世俗美景的追逐與眷戀。

  當時,李唐皇室崇尚道教,時人魚貫入於道觀,然當時許多道士、女尼並非潛心修行,道觀、寺廟甚至成為躲避世俗之所。薛濤卻不是以宗教作為遁世的手段,她的心中有對神仙洞府、蓬萊遨遊的追求,她依舊眷戀紅塵,故而她的詩中,將瑰麗的來世遐思與激情的世俗情感結合在一起,化身為一個調皮瀟灑的仙童——「春風因過東君舍,偷樣人間染百花。」

  顯然,薛濤嚮往的道不是清逸出塵的,而是將人間遊歷賞玩、酬唱往來神格化了。她直以為春風度過東君的府邸,偷來繁華斑駁的春色,匯聚百花的靈秀,製成了身上的青衣,或許正應了那句「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然此時薛濤心中仍舊溝壑縱橫,她並不能潛心於青燈黃卷,只為尋得更加繁盛的歸處,能夠再度開始一番黃金年華。

  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中,薛濤放下了對過去的追憶,她將目光投向未來,一面屏退紛擾虔誠事道,一面希望這段生涯能夠給年老的自己帶來承諾與慰藉。

  長裾本是上清儀,曾逐群仙把玉芝。

  每到宮中歌舞會,折腰齊唱步虛詞。

  ——《試新服裁製初成》其三

  長裾為春日裁成的新服,薛濤竟為之賦詩三首,她好久都沒有這樣激動了。此時,女詩人已下定決心轉變自己的生命,不斷勸誡自己,擺脫糾結和掙扎。

  新服裁成前後,大和年間,薛濤由浣花溪畔的錦浦里遷入城內西北隅的碧雞坊內,並在此建了一座吟詩樓,棲息在吟詩樓內,吟詩寫字。碧雞坊在雖不在鬧市中央,卻也十分繁華,正如《梁益記》所載:「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雞坊。」晚唐裴廷裕有詩曰:「高卷絳紗揚氏宅,半垂紅袖薛濤窗。」

  大概薛濤之吟詩樓就位於城內西北角落的子云亭旁,與千年以前的鴻儒揚雄為鄰。就連近代詞學家吳梅也在《讀朱素臣》詩中神遊碧雞坊:「記取玉簫來世約,虎山山下碧雞坊。」足見此地聲名之盛。薛濤眼見著一幕幕繁盛景象,心中可是更加寂寞了?她的清淨生活如何依傍?

  薛濤遷入碧雞坊的原因雖已成謎,但今人卻不得不驚嘆她的幸運,就在大和三年(公元829 年),南詔突襲成都,雖然邊將禦敵得力,成都大城未破,但是南詔軍大掠西南郊的人畜數萬,如果不是薛濤早已遷入城內西北隅,恐怕也難倖免於難。

  薛濤遲暮之年,思鄉之情愈切,是對鄉土的眷戀讓她選擇了這裡吧?惆悵之餘,她又想起久違的長安,那裡物阜民豐,車水馬龍,年邁的薛濤無力回到長安追尋故園,更何況,即使到了長安,又安能找到故居?薛濤唯有在此地建一座小樓,權把熟悉的川渝口音當作不再熟稔的鄉音,尋找些許的安慰。

  南宋之時,范成大、陸游皆客居成都,於碧雞坊多有吟詠,卻隻字不提吟詩樓,想必那時小樓已不存於世,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提到碧雞坊的海棠之艷,如陸游《病中久止酒有懷成都海棠之盛》詩:「碧雞坊裏海棠時,彌月兼旬醉不知。」《清波別志》談及巴蜀之花時,也特意提及「海棠富艷,江浙則無之。成都燕王宮、碧雞坊尤名奇特」。

  海棠殊為艷麗,為歷來文人墨客之所好,民國才女張愛玲酷喜海棠,然其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鯽魚多刺,二恨海棠花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這傾倒眾生的海棠,卻非蜀中自有,據傳聞,劍南西川節度使李德裕到任之時,從洛陽平泉山莊帶來嘉木,贈予薛濤,在她的精心培植下,蜀地方才有了海棠。

  碧雞坊的海棠花,自薛濤在此種植,錦官城內始有此花。海棠之艷,與當年流落蜀中之時已然不同,褪去了張揚與好奇,多了幾分恬淡與通透,薛濤此時「大隱隱於市」,目睹繁華的街道,依然與友人們往來,全然不覺時光飛逝,也不顧自己的容顏已然蒼老,她就這樣無所事事地在這裡度過了人生最後的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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