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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日出東山別樣紅

2024-08-16 01:05:15 作者: 李清秋
  褪去了年少的稚嫩與激情,此時的白居易身上更多了一份成熟的味道。

  他以劍明志,心覺在朝為官的人應該敢議國家大事,剛正不阿,不懼奸佞,不計私仇,忠於職守。這是作為一個真君子應有的節操。

  一

  白居易在官場幾載沉浮,就經歷了紛繁多變的政治鬥爭,反覆的變換、昏暗的官場讓他身心疲憊,也深深地體會到為官不易。有一種聲音時常在他的心中迴蕩,「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經常告誡自己,縱使仕途通達,官祿攀升,也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任何時候,無論身居何職,都要淡泊名利,始終守住本心。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但見丹誠赤如血,誰知偽言巧似簧。

  勸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婦為參商。

  勸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

  海底魚兮天上鳥,高可射兮深可釣。

  唯有人心相對時,咫尺之間不能料。

  君不見李義府之輩笑欣欣,笑中有刀潛殺人。

  陰陽神變皆可測,不測人間笑是瞋。

  ——《天可度》

  天有多大可以測算,地有多長也可以丈量,唯有險惡的人心,卻是難以預料、難以防備的。這是白居易作為諫官對官場觀察後的高度概括。詩中有憤慨,心中有悲壯,這世事,無處不讓他感到淒涼。

  《天可度》是新樂府中的詩。正如他在《新樂府序》中明確宣布,他的詩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當時,曾經繁盛的唐朝已經逐漸走向衰落,這是每一個封建王朝的命運,從建立走向繁榮,再步入衰敗。白居易看見了王朝衰落的趨勢,心中忐忑不安,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一個王朝走不到歷史的盡頭,縱觀歷史,沒有那個朝代能夠長久的統治,最後,必然內憂外患,硝煙四起,走向敗落。

  百姓的苦難如同浪濤,一波一波地湧入白居易的眼帘。悲憤之餘,他大呼,鳥可射,魚可釣,唯有人心不可測。微笑的背後隱藏著冰冷的刀鋒。權謀利慾,抹殺了人性。這不堪的世道里,儘是些殘酷悲涼的故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是他只感受到了與生俱來的責任與壓力,卻沒有感受到天子的恩澤庇佑。從童年開始他就一直生活在戰亂之中,餓殍遍野,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是他看到的生活。他又是幸運的,沒有受到戰爭的摧殘,但是那些令人恐懼、難忘的場面卻不曾忘懷。

  小時候,忠君愛國的思想就已經在他的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他仰視著天子,仿佛那就是他的神。走上仕途的人,都夢想著有一天可以為百姓創造幸福的生活,為君王排憂解難,這就是他們的人生目標。

  元和三年(公元808 年),白居易被任命為左拾遺,成為皇帝身邊的諫諍之官,自此,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種正義和責任感。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面銅鏡,為君王呈上世事的真相。

  百鍊鏡,鎔范非常規,日辰處所靈且祇。江心波上舟中鑄,五月五日日午時。

  瓊粉金膏磨瑩已,化為一片秋潭水。鏡成將獻蓬萊宮,揚州長吏手自封。

  人間臣妾不合照,背有九五飛天龍。人人呼為天子鏡,我有一言聞太宗。

  太宗常以人為鏡,鑑古鑒今不鑒容。四海安危居掌內,百王治亂懸心中。


  乃知天子別有鏡,不是揚州百鍊銅。

  ——《百鍊鏡- 辨皇王鑑也》

  上好的銅鏡一定要用非同一般的模具,還要恭敬地挑選好的時辰、好的地點才能鑄成,同時必須擁有一顆誠摯的心,真心的期盼才能得到最精美的銅鏡。它可以將人的內心看穿,將一切的醜惡都顯現出來。這面神奇的鏡子一定要經過千錘百鍊才能得到。

  在長江中心的小船上,在五月初五那天的午時,開始鑄造銅鏡,等著銅鏡出爐的那一天,一定光芒四射,所有的人都會為它傾倒。瓊粉金膏將銅鏡裝飾得玲瓏剔透,仿佛是一潭秋水一樣,平靜、清透,沒有一絲波瀾。

  將銅鏡放在蓬萊宮中,期盼神靈賜予它神奇的力量,能將世間的奸惡盡數照出,讓醜陋無處可藏,那麼,整個世界就像這面鏡子一樣乾淨。揚州官位最高的官員親手將鏡子封藏。等待著國家進入黑暗時,希望它能夠變成太陽將天空照亮。

  人間的凡夫俗子不應該去照這面鏡子,只有神聖的君主才有資格使用這面鏡子。人人都說這面鏡子是天子鏡,這讓詩人想起了唐太宗的事跡:「太宗嘗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善;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君王應該有這樣的氣度,用歷史的興衰成敗時時鞭策自己,身邊的忠臣則是皇帝的另一面鏡子,可以讓他知道自己的過失與功績。

  唐太宗常常以人為鏡,可以讓他更加清楚地明白古時今日的一切,千金難買的是一顆為國為民的心。天下的安危都在皇帝的手中掌控,天下蒼生的幸福都在他一人肩上。

  然而,「貞觀之治」的輝煌一去不復返,唐太宗的後輩躺在祖先開創的江山中安然享受。他們看不到祖輩辛苦打下的江山正在被一點點侵蝕,白居易認為當時的君王最需要的就是這樣一位敢於說出真話的諫臣,讓他感受到時局的動盪、百姓疾苦,並下決心整改,那麼唐王朝一定會更加繁榮。白居易不期待自己在這亂世里加官晉爵,只希望戰亂紛爭能夠早日結束。

  白居易對唐太宗那樣的賢君充滿了敬佩之情,認為只有那樣的賢君才能帶領一個國家走向繁榮,才能讓百姓過上安定的生活。擁有這樣的君主是天下子民的福分,同是李家王朝,都是唐太宗的子孫,差距卻是那樣懸殊,真是令人感嘆。

  白居易認為皇帝不進行改革、不勤於朝政是因為天下缺少能夠直言不諱的臣子,現在才發現主要的根源是賢臣遇不上賢君。奸佞是每個朝代都避免不了的,只是忠心耿耿的賢臣卻是賢明的君主挖掘並且培養出來的。他想,若現在的君主是像唐太宗那樣的明君,那他也可以成為像魏徵那樣的賢臣,輔佐那樣的君主定是一個臣子畢生的榮耀。他願意成為一面鏡子,照盡天下奸佞,能將帝王的心照亮,為百姓照出一條光輝大道,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覺得歡欣愉悅。

  但這個世界並沒有給他實現理想的機會,他只能將這份心情默默地收藏。

  所以,白居易在職期間,奏請皇帝免去江淮災民的賦稅,釋放一些宮人,儘量消除婦女孤居之苦,減少公眾開支,罷免宦官職務……總之,建議眾多,皇帝採納了其中的一部分。

  昏聵的皇帝,混亂的朝政,他只能憑藉自己的能量,支撐一片光明,而未來是什麼模樣,他卻始終迷茫。

  不久之後,一件事再次刺痛了白居易的心,白居易的好友元稹與宦官劉士元發生了掙廳事件。宦官劉士元動手打傷了元稹。

  白居易聽說後,大為震驚,從古至今,宦官毆打朝廷命官都是一件違法的事。可是皇帝沒有治劉士元的罪,反而貶了元稹的官職。白居易義憤填膺,數次覲見,為好友申辯,卻沒有起到半點作用,最終元稹還是被貶江陵。


  好友被貶,從此遠隔天涯,他的心情更加孤悶。嘈雜的長安城,他卻覺得空蕩蕩的。奸佞當道,世事險惡,盛世背後隱匿著腐朽和衰亡。

  官場上的鉤心斗角、爾虞我詐、相互猜忌,讓白居易受夠了。就連內廷的月亮,也似乎被這塵世間的污泥玷污了。

  一個人能把國家的、人民的事情系在自己身上,那麼,他的生命便會和國家人民的命運連在一起。人民的疾苦會觸痛他的每一根神經。

  所有的痛,都在他的腦海里盤旋沉澱,最後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烙痕。他將心中的熱血和痛用詩墨化成了利劍,尖銳地刺破封建階級虛偽的面紗。

  所有黑暗、動亂、骯髒,被他暴露在日光之下。他的筆,不會對黑暗留情,上至宮廷,下至官吏,他的每一句詩,都是利劍刀鋒。

  他公然舉起一桿光明和正義的旗,與那些黑暗腐朽的力量為敵。他的所作所為,讓這個封建陳腐的社會震驚。毋庸置疑,他必將面對社會的非議,所有唇槍舌劍都會直指他。最痛之痛,是他的枕邊人和他的孩子,都說他不該如此尖銳。於是,在這個世界裡,他越來越孤獨。

  《新樂府》五十首,每一首都有一個題解,一個題解就是一個中心思想,一個中心思想就是一個宣言,「苦宮市也」「傷農夫之困也」「貪女工之勞也」「戒邊功也」「憂蠶桑之費也」「念寒雋也」「戒求仙也」「刺佛寺浸多也」「疾貪吏也」,這些都是他的心血。

  每一首詩中,都有他的痛、他的憐、他的恨。既然恨,就要恨個徹底,既然他還有握筆的力量,就要奮戰的到底。他要用筆尖的力量,刺痛那些虛偽狡詐的人、那些坑害百姓的人。

  時至今日,我們依然能夠感受他那一顆火誠火熱的心。

  二

  唐憲宗元和五年(公元810 年),白居易由左拾遺改任京兆府戶曹參軍。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不僅僅是帝王應該思考的問題,更是一個為官之人應該明白的道理。他關注民生,深入百姓生活,以筆書寫民間疾苦,《鹽商婦一幸惡人也》《觀刈麥》《秦中吟? 重賦》《新制布裘》等詩作都是在此期間完成,他希望所有的有志之士都能為百姓著想,創建一個屬於全天下的世外桃源、一個真正國泰民安的繁華盛世。

  然而,元和六年(公元811 年),大雪封城,皚皚白雪之下的長安城,莊嚴而平靜。一個消息,像一股颶風,在瞬間驚擾長安。曾在「科舉案」中被改革派打壓,被憲宗貶謫的李吉甫,重新得到朝廷的任用。

  李吉甫的回歸昭示著舊貴族再一次崛起,而白居易作為進士派的重要人物,再加上曾經的舊怨堆積在一起,白居易必然會成為被打擊的對象。此時的白居易已經受夠了政治的鬥爭。他曾多次直言進諫,卻遭到了君王的漠視。他的激情漸漸被澆熄,他的心,也逐漸冷卻。

  另一個沉痛的消息,更是加劇了白居易心中的悲涼:白居易的母親在接連遭受親人離世的打擊後,身心不堪重負,最終投井自盡。

  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

  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百鳥豈無母,爾獨哀怨深。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

  昔有吳起者,母歿喪不臨。嗟哉斯徒輩,其心不如禽。慈烏復慈烏,鳥中之曾參。

  ——《慈烏夜啼》


  他以慈烏比喻自己的心情,母親離世,令他十分難過。母親還沒有享受天倫之樂就匆匆離開這個世界,他的心中充滿了遺憾和不安。曾經對母親的允諾,現在已經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諾言,只求來生他還能成為母親的兒子,將這些未能實現的諾言全部兌現。

  母親去世,白居易開始三年的丁憂生活。他回鄉躬耕田園,日子清苦卻也算怡然自得。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家人的經濟也陷入了窘境。朋友連番接濟,卻只能解皮毛之急。為此,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去往梓州擔任節度使盧坦的幕僚。而白行簡的收入,也不足以使白家的生活狀況改變。加之內心始終對朝廷與百姓有一份擔憂,白居易渴望能再次為官,再為朝廷與百姓做一點貢獻。

  於是,他給好友錢徽和崔群寫了一首詩《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希望二人幫忙為其謀求一官半職。

  聖代元和歲,閒居渭水陽。不才甘命舛,多幸遇時康。朝野分倫序,賢愚定否臧。重文疏卜式,尚少棄馮唐。由是推天運,從茲樂性場。籠禽放高翥,霧豹得深藏。世慮休相擾,身謀且自強。猶須務衣食,未免事農桑。薙草通三徑,開田占一坊。晝扉扃白版,夜碓掃黃粱……他將所有心跡匯於詩中,漫長的等待過後,白居易迎來了新的曙光。當年因「科舉案」遭到貶謫的主審官韋貫之,再度復出成了進士派的領導人物。

  白居易與他私交甚好,當年,因為白居易曾直言覲見,為韋貫之鳴不平。

  如此,經韋貫之、崔群和錢徽三人運作,白居易被召回朝中,擔任太子左贊善大夫一職。左贊善大夫一職是專為東宮太子而設的,主要是向太子規勸提出一些諫言,一般情況下是不得干涉朝政的,所以,離皇帝很遠。這樣一個官職,正和白居易的心意。所以他在接到詔書之後,顧不得天寒地凍,便奔向長安城而去。

  人生幾十載沉浮過後,白居易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激情。再次走上官途的他,只希望能夠遵從本心,淡出官場的圈子,和志同道合的人結交。

  幸運的是,元和十年(公元815 年)正月剛過,白居易的摯友元稹就回到了長安。之後,劉禹錫、柳宗元也都相繼被召回了京城。曾經的好友,在命運的驅使下,又重新聚到了一起。這對於白居易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幸事。曾經沉悶的生活,也忽然變得熱鬧起來。他們結伴同去遊山玩水,遊歷佛寺,飲酒賦詩。這段美妙的時光,白居易也寫進了詩里。

  在《朝歸書寄元八》中,他暢快地寫道:進入閣前拜,退就廊下餐。歸來昭國里,人臥馬歇鞍。

  卻睡至日午,起坐心浩然。況當好時節,雨後清和天。

  柿樹綠陰合,王家庭院寬。瓶中鄠縣酒,牆上終南山。

  獨眠仍獨坐,開襟當風前。禪師與詩客,次第來相看。

  要語連夜語,須眠終日眠。除非奉朝謁,此外無別牽。

  年長身且健,官貧心甚安。幸無急病痛,不至苦饑寒。

  自此聊以適,外緣不能幹。唯應靜者信,難為動者言。

  台中元侍御,早晚作郎官。未作郎官際,無人相伴閒。

  但危機再一次悄悄地浮出水面。他們常一起出現在朝中,這很快引起了舊貴族和宦官集團的注意,利益的糾葛,讓他們將白居易一行人視為威脅。所以,一番權謀風雨過後,剛剛回朝的好友,便又要離開。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再次被貶至人煙稀少的荒涼之地,而白居易因為在朝中的官職無關緊要,得以倖免。

  他們來了,又走了,這一切像一場夢,卻留給白居易一片痛苦的落差,而後他的生活又陷入了孤單。

  每當夜深人靜,寂寞來襲,他只能將自己的愁思放逐於書墨之間。然而,悲鬱的心情讓他的眼疾愈加嚴重。有時疼痛難忍,便只能合目入夢,排遣寂寥。

  在夢裡,他見到了曾經的摯友裴垍,往昔的故事在夢中重演。曾經他們共同在朝為官,共同在月下舉杯暢飲抒懷,暢談時政,抒發理想……回憶里的一切,如此豐盛溫暖。可夢醒過後,一切又歸於寂寥。於是在空虛與失望之際寫下了這首《夢裴相公》:

  五年生死隔,一夕魂夢通。夢中如往日,同直金鑾宮。仿佛金紫色,分明冰玉容。勤勤相眷意,亦與平生同。既寤知是夢,憫然情未終。追想當時事,何殊昨夜中。自我學心法,萬緣成一空。今朝為君子,流涕一沾胸。

  人生坎坷,白居易只能將滿腔情懷遣於佛法之中。他後來閒遊到安國寺,與廣宣和尚品茗禮佛,還留下了著名的詩作《廣宣上人以應制詩見示因以贈之詔》:

  道林談論惠休詩,一到人天便作師。香積筵承紫泥詔,昭陽歌唱碧雲詞。紅樓許住請銀鑰,翠輦陪行蹋玉墀。惆悵甘泉曾侍從,與君前後不同時。

  聞名遐邇的廣宣法師被皇上拜為佛學老師,多次出席皇上的宴席,也曾應製作詩。皇上對他非常賞識,賜他入住安國寺紅樓院,廣宣法師因此得到了特殊的厚待,他時常乘坐皇上的車輦出行於皇宮內外。白居易感慨自己與廣宣和尚都曾是皇上身邊的近臣,而自己卻不能侍奉皇帝,心中不免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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