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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人生佛魔皆是緣

2024-08-16 01:05:30 作者: 李清秋
  秋日的金黃淹沒了夏日的翠綠,凋落淒涼代替了蔥鬱茂盛。

  轉眼間,初冬來臨,沒有秋季的浮躁,整個世界都格外清爽。

  只是那冰冷寒意,早就不能浸染白居易的心。

  人生過半後的白居易,心中已經沉澱下了一種厚重溫暖的生命力量,足以抵擋一切的嚴寒。

  一

  寶曆元年(公元825 年),白居易被任命為蘇州刺史。寶曆二年(公元826 年),因病去職,臨別那一天,前來為白居易送行的人絡繹不絕,堵滿了大街小巷,這般的情景堪比當初他離開杭州時。可再壯觀,依舊是送別,依舊擺脫不了殘忍的分離。越是人頭攢動,白居易就越是不舍。但他知道,自己終究是要離開的,與其戀戀不捨,不如乾脆利落。

  順水來到廣陵,白居易巧遇在此停泊的劉禹錫。多年未見的好友意外相遇,彼此的激動無以言表。他們同是豁達坦蕩之人,相遇之後兩人當即決定同去遊玩。

  廣陵有一座著名的寺廟,名叫大明寺,對於痴迷於佛學的白居易與劉禹錫來說,自然是不能錯過這個游賞的機會。詩人李白也曾遊歷過大明寺,還為寺中的棲靈塔題詩一首。今日登上棲靈塔,放眼遙望,讓白居易感到震撼無比,那樣壯闊的景象,讓白居易也忍不住賦詩一首《與夢得同登棲靈塔》:半月悠悠在廣陵,何樓何塔不同登。

  共憐筋力猶堪在,上到棲靈第九層。

  好友異地相逢,總是有著太多話要說,好像時光總也不夠用,再加上幾日的同游,二人更不捨得分離。正巧此時劉禹錫也被除去了連州刺史一職,正在等待新的任命。於是,二人決定結伴向東都洛陽進發,有好友陪伴,也免去了路上的寂寞無趣。

  寶曆二年(公元826 年)的正月底,白居易與劉禹錫到了洛陽,安定下來之後,白居易聽到了一個令人心痛無比的消息,弟弟白行簡在去年冬天因病去世了,遺憾的是,一直在路上的白居易竟然沒有得到一點消息。

  年幼時一起的玩樂和兄弟相繼去世,這讓年過半百的白居易感到了無限的悲涼。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之間他們都已不再年輕,生離死別將是心中永遠的痛楚,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也會追隨著兄弟們去了。

  不久之後,連白居易自己也不曾想到,在生命的末尾,還會迎來更加有利於自己官途的發展。一次朝廷政變沒多久之後,好友裴度和韋處厚就擬定了升遷白居易的詔書,召他回朝,出任秘書監。

  在唐朝,秘書監是秘書省的最高行政長官,這對於曾做過校書郎的白居易來說是駕輕就熟的,對於秘書監的工作環境也是相當熟悉。政變後再回到都城,白居易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被捲入朝廷內部的鬥爭中了。無疑,這對白居易來說是一件喜事,他很愉快地接受了這份官職。

  三月初春,雨淅淅瀝瀝,那是上天對草木花朵的恩澤,漸漸地大地被似有似無的嫩綠覆蓋。在這樣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里,白居易帶著自己的家人再一次回到了長安,回到了自己曾經的家,而白居易的朋友們也都回到了長安。

  三五好友時常聚在一起,每逢到了閒暇時候,一行人就結伴去山林間遊玩,沉澱身心。

  最讓白居易記憶猶新的是去終南山那次。終南山又名太乙山、地肺山、中南山、周南山,簡稱南山,是秦嶺山脈的一段,西起陝西眉縣,東至西安藍田縣,千峰疊翠,景色幽美,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的美稱。「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中的「南山」指的就是此山。終南山最著名的則是「南五台」,這五台分別為:觀音台、文殊台、現身台、靈應台、普賢台。登上觀音台,望著遠處的長安城,白居易浮想聯翩,拿起筆,一首《登觀音台望城》悄落紙上: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

  那長安城的百千家如星羅棋布,十二條大街把城市分隔得像整齊的菜田。

  遠遠望見官員們上朝打的火把,就像是一串串星宿在大明宮的宮門附近一樣。

  登高遠望,總是會給人不一樣的感受。站在靈應台上,已經望不見長安城了。頓時,佛教中色空的感覺充滿了《登靈應台北望》這首詩中:臨高始見人寰小,對遠方知色界空。

  回首卻歸朝市去,一稊米落太倉中。

  登上高處,才發覺人的微小;遙望遠處,才明白物的空虛。回首歸於朝廷政壇,就像是一粒米跌落在了太倉之中,被淹沒、被覆蓋。

  從南五台回來後不久,白居易又來到了長安朱雀門街之東第五街的普濟寺。對於普濟寺,白居易還是很熟悉的,他曾經與韋處厚一同任官中書舍人,來到普濟寺跟從道宗律師接受「八戒」,各自持十齋。

  時至當日,白居易已經有八年的時間沒有來到這裡了。走進道宗律師的法堂,白居易看到牆壁上掛滿了前宰相鄭餘慶、尚書歸登、京兆少尹元宗簡以及尚書左丞錢徽的詩作佳品。看到這些詩作,白居易才發覺這些都是道宗律師的唱和之作,原來道宗律師是一個深諳詩作的詩僧,為此,白居易還特意為道宗律師題寫了一首詩:

  如來說偈贊,菩薩著論議。

  是故宗律師,以詩為佛事。

  一音無差別,四句有詮次。

  欲使第一流,皆知不二義。

  精潔沾戒體,閒淡藏禪味。

  從容恣語言,縹緲離文字。

  旁延邦國彥,上達王公貴。

  先以詩句牽,後令入佛智。

  人多愛師句,我獨知師意。

  不似休上人,空多碧雲思。

  ——《題道宗上人十韻》

  作為詩人,白居易覺得寫詩就應該像道宗律師這樣,一來是詩的語言形式吸引讀者,二來則是要讓讀者進入到佛教的智慧當中。

  此時的白居易對於佛教的痴迷已經到了盡人皆知的地步。在眾人眼中,白居易就是一個儒釋道的集大成者,他在官場中合理地運用著儒家的中庸思想,被貶官後卻懂得用佛學開導自己,在看透了官場的爭鬥後,又可以功成身退,享受著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所帶給自己的歡愉。

  時光匆匆,倏然划過,這段時間白居易的生活可謂是從沒有過的安寧順和,他不用為生活發愁,也並無過多的官場煩憂,可以盡情地沉浸在佛理禪宗的海洋里,汲取自己所需的能量。

  幽幽時光下,一份難得的寧靜讓他暫時忘卻了過去的煩惱與未來的憂慮。

  靜下心來,飲一口酒香,畫一筆花開,寫一首詩詞。在恣意的日子裡,與眾花同樂,與群鳥同喜,不再傷心,不再憂鬱。

  二

  大和四年(公元830 年),朝廷黨派之間的你爭我奪繼續上演。武昌節度使牛僧孺入朝,宰相李宗閔升為兵部尚書,李德裕一黨卻在此次的黨派之爭中完敗,被排擠出了朝廷。曾經的好友元稹也因為受到過李德裕的提攜,而被新上任的宰相貶為了武昌刺史。

  身在洛陽的白居易慶幸自己遠離了長安城,沒有捲入這場黨派的鬥爭中。


  然而雖身處事外,那些同朝為官的大臣們,無論他們當中誰受到傷害或是遭到貶謫,都是白居易所不願看到的。

  朝廷的爭鬥硝煙瀰漫,而白居易卻更願沉醉在美景與佛海之中。他已經厭煩了官場的生活,他需要的只是一片淨土而已。

  三月份,白居易獨自遊覽了玉泉寺。三月份的石榴花鮮紅地綻放,獨自欣賞著石榴花,一首《獨游玉泉寺》已成型於心中。

  雲樹玉泉寺,肩舁半日程。更無人作伴,只共酒同行。新葉千萬影,殘鶯三兩聲。閒遊竟未足,春盡有餘情。

  四季交錯,盛夏時節的洛陽城內無法再居住了,所以白居易便來到了洛陽城外的香山。香山上有一座寺院名叫香山寺,是龍門十寺中最著名的寺院。

  寺院裡面的石樓邊,有一個龍潭,潭水清涼澄澈,炎熱的夏季,倘若能用龍潭水清洗一番,必定是愜意舒爽的事情。白居易的《香山寺石樓潭夜浴》就記錄著這樣的情景。

  炎光晝方熾,暑氣宵彌毒。搖扇風甚微,褰裳汗霢霂。

  起向月下行,來就潭中浴。平石為浴床,窪石為浴斛。

  綃巾薄露頂,草屨輕乘足。清涼詠而歸,歸上石樓宿。

  轉眼涼秋到來,沒有了夏季的炎熱,似乎更適合遊覽觀賞。這一年的秋天,白居易來到了平泉莊遊玩。在這座平泉莊裡,住著一位處士韋楚,滋味不接於口,塵埃不然其心,二十餘年隱居山林,多少有一些名氣。平泉莊的西面有一寺,閒禪師便居於此。二人聽說白居易來此地,當即十里相迎。白居易很是高興,隨即寫下了《秋遊平泉贈韋處士、閒禪師》:秋景引閒步,山游不知疲。杖藜舍輿馬,十里與僧期。

  昔嘗憂六十,四體不支持。今來已及此,猶未苦衰羸。

  心興遇境發,身力因行知。尋雲到起處,愛泉聽滴時。

  南村韋處士,西寺閒禪師。山頭與澗底,聞健且相隨。

  從詩中我們不難看出,此時的白居易身體狀況良好,即便是遊覽了一番之後仍然不覺得疲倦,依舊能健步相伴於韋處士和閒禪師左右。

  只是在這不久後,朝廷的詔書還是下達了,牛僧孺等人感念當年的恩情,授白居易為河南尹。這個職位在當地是擁有相當高的地位,並且俸祿豐厚,權力也很大,既可以遠離皇城,又可以不必為生計苦惱,再三斟酌後白居易便同意了。

  經歷了這麼多年的輾轉與漂泊,如今的白居易再也沒有在蘇杭兩地任刺史時的那份鬥志了。他想要為百姓謀福利的想法依舊不曾改變,但卻著實感到力不從心。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此刻需要的只是一份安逸。於是,白居易將自己剩餘的精力都放在了修築自己的府邸上,他想在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為自己創造一個舒適的環境,能夠讓自己安享晚年,不再過問外界的一切。

  生活不怕索然無味,怕的是突遭晴天霹靂,那種讓人措手不及的事發生是一般人無法經受的。花甲之年的白居易突聞唯一的繼承人阿崔離世的噩耗,讓他感到痛苦不已。阿崔是他的小兒子,年近花甲的白居易本來以為自己後繼有人,誰知白髮人竟要送黑髮人。

  白居易很長時間都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痛苦難耐時,他只好給元稹寫信,以此來求得安慰。好友劉禹錫等人聽到了這個消息後,也都紛紛來信勸導白居易節哀順變,不要過度悲傷,畢竟生死之事,無法預料。

  痛苦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緩,心中的傷痕也遲早會被歲月抹平。但不幸的是,剛從喪子之痛中回過神來的白居易卻再次被噩耗打擊得不知所措——老友元稹在武昌任職期間突發疾病,與世長辭。好友往日的風采依舊晃動在眼前,但從今後,他像風一樣,在白居易的生命中輕輕離去,卻給了白居易以重重的一擊。


  白居易與元稹相識於兒時,元稹比他小几歲,算起來他與元稹相識也有幾十年了,對於佛理深有體會的白居易曾將他與元稹的關係比作形與影的關係。而今,形還在,影卻獨自離開。形只能孤零零的,獨自哀傷。悲痛中,白居易為老友元稹寫下了祭文,向他做了生命最隆重的告別,以此來送元稹最後一程。今生彼此間的故事已經走到了終點,那些未完的心事,只能等來生再訴說。

  料理完元稹的喪事,轉眼間已經是大和六年(公元832 年)。這些年的洛陽收成不錯,社會也算穩定和諧,這一年,「瑞雪兆豐年」的大好寓意在初春就表露無遺。醉心美景的白居易怎能放過眼前的美好,於是便藉此機會邀請洛陽各界名流來家中飲酒賞雪。

  洛陽一片安定祥和之景,作為當地長官的白居易自然也可以暫時安心地享受一下生活了。那時,他最常遊歷的莫過於香山寺。

  洛陽有十所後魏時期所建的古剎,其中最著名的要屬奉先寺和香山寺了。

  到了中唐時期,香山寺也逐步走向沒落,每當白居易遊歷到此地時,都不禁慨嘆這裡的寧靜淡雅。

  七月初,元稹的靈柩要遷到咸陽去了,相識幾十載的老友要永遠地離開了,就算以後想要拜祭,也要遠走他鄉,所以,身為好友的白居易為元稹寫了《墓誌》,來寄託自己的哀思。惋惜之餘,白居易不忘拿出元稹托人帶給自己的、為其撰寫墓志銘的酬金來重修香山寺,也算是為元稹積累功德。

  八月一日,歷時三個月的重修香山的工程順利竣工了,白居易欣喜地寫下了《修香山詩記》:

  洛都四野山水之勝,龍門首焉。龍門十寺觀游之勝,香山首焉。香山之壞久矣,樓亭騫崩,佛僧暴露。士君子惜之,予亦惜之,佛弟子恥之,予亦恥之。頃予為庶子賓客分司東都,時性好閒遊,靈跡勝概靡不周覽,每至茲寺,慨然有葺完之願焉。迨今七八年,幸為山水主,是償初心、復始願之秋也。似有緣會,果成就之……獨坐在香山寺中,雖然這裡已被修築一新,但還是無法還原香山寺最初的模樣。身邊的朋友,也逐漸逝去,物是人非。

  歲月如歌,靜默著,靜默著,風乾了雙眼。

  還沒能從親人朋友離去的悲傷中走出來,命運就再一次讓這種痛苦加深。

  就在白居易送走元稹後不久,他就接到了吏部尚書崔群逝世的噩耗。白居易與崔群不僅是同僚,還是有十幾年交情的老朋友。他們不僅同朝為官,年紀相同,在白居易兩度處於低潮的時候,也都是崔群給予他最大的支持和幫助。這樣的情誼,是白居易永生難忘的;這樣的痛楚,也是白居易無以言表的。

  別離是傷感的,那滋味有著千萬種不同,有悲傷,有無奈,有不舍,有惋惜,有絕望。理不清的種種哀愁,無處可訴的情緒,在永別的那一刻都會化作一個個文字,浮於紙上,煉成了千古傳誦的佳句,釀成了蘊含百味的詩詞。

  身邊的親人朋友相繼離去,就連府里的歌姬、舞姬也離開人世多年。傷感之餘,白居易寫下一首《府酒五絕·諭妓》:燭淚夜粘桃花袖,酒痕春污石榴裙。

  莫辭辛苦供歡宴,老後思量悔煞君。

  看慣了太多的離別,才知道離去後那一段回憶是對思念的祭奠。離別是痛苦的,回憶是幸福的。那根讓人痛苦的神經不停地痙攣著,淚流進酸楚的心房,暈染了回憶的點點滴滴。

  離去的人就讓他離去,留下的卻人還要繼續。朋友不忍心看著白居易這樣傷感頹廢,便在秋高氣爽的九月,邀請他一同遊玩嵩山,也藉此釋放一下心中的傷痛。


  這一次的嵩山之旅,主要是遊覽寺廟。一行人來到了龍潭寺,當晚就住在了那裡。夜晚的龍潭寺寂靜無聲,空中繁星閃爍,飄著絲絲浮雲,安詳沉謐,讓人舒心。

  在遊覽龍潭寺後,白居易和朋友們還來到了著名的少林寺。少林寺位於嵩山南麓,背依五乳峰,周圍山巒環抱,峰峰相連,錯落有致,成了少林寺的天然屏障。少林寺有著「禪宗祖廷,天下第一名剎」之譽,是中國漢傳佛教禪宗祖庭,始建於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 年)。三十二年後,印度名僧菩提達摩來到少林寺傳授禪法,敕就少室山為佛陀立寺,供給衣食。此後寺院逐漸擴大,僧徒日益增多,少林寺聲名大振。達摩被稱為中國佛教禪宗的初祖,而少林寺則被稱為禪宗的祖庭。一時興起的白居易,還作了一首詩:山屐田衣六七賢,搴芳蹋翠弄潺湲。九龍潭月落杯酒,三品松風飄管弦。

  強健且宜游勝地,清涼不覺過炎天。始知駕鶴乘雲外,別有逍遙地上仙。

  ——《從龍潭寺至少林寺題贈同游者》彼時的白居易身體狀況還算不錯,還能夠自由自在地遊玩。借著興致,白居易又來到了法王寺。相傳法王寺是東漢明帝劉莊在永平十四年(公元71 年)創建的,是中國最早的寺院之一。白居易在法王寺遊覽一番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有僧人覺得月色皎潔,便建議趁著夜色去岳寺。岳寺又叫作嵩岳寺,在太室山的南麓,地勢要比法王寺低,所以白居易並不覺得累。夜深人靜的夜晚,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總是會惹出許許多多的遐想。白居易一邊走,一邊詠出了《夜從法王寺下歸岳寺》:

  雙剎夾虛空,緣雲一徑通。

  似從忉利下,如過劍門中。

  燈火光初合,笙歌曲未終。

  可憐獅子座,舁出淨名翁。

  聽從了僧人朋友的建議遊歷嵩山,還真是盡興而歸。只是生活的殘酷,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就從波瀾變成寧靜?

  就在這一年的十二月份,白居易再一次接到了朋友離去的噩耗——循州司戶杜元穎病逝,那顆剛剛得到寬慰的心再一次陷入了悲痛。杜元穎與白居易是同一年的進士,關係甚是親密,沒想到友人會突然地離開自己。六十一歲的白居易在震驚的同時,也真真切切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

  生命中的悲歡離合,是我們不能避免的,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有圓滿的時候,有缺損的時候;亦如那奔騰的海水,有漲潮的時候,有退潮的時候。

  如同流光總是那樣的公正,它從不會對某一個人分外照顧,歲月的河,只能匆匆向前。流光中的白居易已經不再是一個無知的少年,如今,他已經從青澀懵懂邁向了花甲之年。

  也許,白居易還是希望自己可以返老還童,希望時間可以靜止,但這也只是美好的願望。

  三

  大和七年(公元833 年),春節將至,洛陽當地的群眾都沉浸在春節的喜慶氛圍中,而唯獨白居易卻無法被這氛圍所感染,因為他還沉浸在朋友相繼離世的痛苦中。

  如今的他再也不用為了生計而憂愁,但他卻覺得一切都是虛幻,追逐了一生的名利,都將隨著生命的隕落而變得失去意義。白居易打算辭去河南尹一職,回歸山林度過自己的餘生。

  不久之後,長安終南山宗密上人來拜訪白居易。白居易欣喜若狂,因為他早就聽說了宗密上人的威望。宗密禪師曾經在長安華嚴寺學習過華嚴教義,成了華嚴的五祖,而且他還廣收禪宗言論,主張禪教一致,這在當時的影響很大。與宗密上人接觸幾日後,白居易便覺得宗密上人學識淵博、教義精湛,由衷地感到欽佩,而宗密上人也對白居易這位詩人對佛教的獨特理解深感佩服。


  有時候二人相對靜坐,或是高談闊論,或是靜默無言。臨別時,宗密上人希望白居易能夠給自己寫一首詩,於是白居易寫道:吾師道與佛相應,念念無為法法能。

  口藏傳宣十二部,心台照耀百千燈。

  盡離文字非中道,長住虛空是小乘。

  少有人知菩薩行,世間只是重高僧。

  ——《贈草堂宗密上人》

  一日,白居易再一次獨自來到香山。在洛陽的十八年,白居易早就與香山寺結下了不解之緣。一座普通的廟宇,它並沒有什麼神奇的地方,但卻吸引了白居易的目光,讓他此生這般地愛慕著它。或許這就是佛家所說的緣分,有緣分的人或物不論隔著千山萬水,還是歷經千辛萬苦總會相遇,成為彼此的需要與牽掛。他就是這樣深深地熱愛著香山寺。

  只有在香山寺里,白居易才能感受到自己的靈魂已經完全與那個塵世脫離。他享受這種逍遙的生活,閒來坐在山頭看看天上的浮雲,感受清風拂面的溫柔美好。他將自己今後的生命都與這座古寺緊緊地聯繫在了一起,同生死共命運。

  所以,白居易才不遺餘力地修繕了香山寺,而這裡也成了白居易後半生主要的棲息之地。他基本上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寺廟裡度過,與住寺的僧人們一起聊天講經,通曉了許多大道理,那些小恩怨也就慢慢遺忘了。到了這個年紀,該放下的東西也就慢慢放下了,不該執著的事情漸漸放棄了。

  走到晚年,白居易開始悟禪,這是他人生一個新的階段,曾經執著於仕途的他,在經歷了多次的打擊之後,便開始慢慢看淡功名,而香山寺就是他悟禪的地方。白居易完完全全沉浸在了佛教的浩瀚海洋里,他將自己生活的重心放在了這裡,只為自己內心的安寧。

  其實,歸根結底,白居易一直都在生命中找尋一個安靜的角落,努力感受著自己的靈魂,用文字堆砌成一座堡壘,笑看走過的歲月。他願倚在時光的寂靜深處,讓淡淡的人生如溪水一般潺潺而過。

  閉上眼睛,靜靜聆聽樹葉歸於塵土的聲音,輕觸地面,發出幾聲猶如山谷間清泉碰觸岩石的清脆響聲,與房間內的嘈雜截然不同。我們無法時常沉浸在這靜謐中,無法穿透宿命的前塵,越過黃泉的無奈。那淡淡的哀愁、淺淺的憂傷永久地充斥在我們的心頭。

  花甲之年的白居易已經學會了笑看朝廷中的風雲變幻,他深知朝代終將會在不斷地鬥爭中向前推進的,這就是歷史的演變,無論你是否身處其中,都是這歷史中的過客,在時代的更迭中體會著作為世人的悲哀。

  朝廷中人事怎樣變動,都與這個年過六旬的老人無關了,他需要的只是安靜的生活,有一個能讓他繼續徜徉佛海的機會。

  他一生看了太多別人的故事、他人的遭遇,每一次他都會認真聆聽,細細思量。將自己的見聞用詩句記錄下來,才有了後來那麼多名詩名句被後人傳頌。他的經歷決定了他對待事物的態度,只有看盡了離合悲歡才會這樣坦然。

  人生能夠如此,他已經覺得滿足了,那些戰亂、災禍並沒有將他的生命奪走,也沒有令他一蹶不振,最後,他還是堅強地活了下來。他一生之中雖沒有經歷什麼大的富貴,也算是衣食無憂,每年朝廷的俸祿足夠他的生計,甚至還有一些盈餘。他也不曾想要過多麼富貴的生活,所以在金錢方面他從來沒有掙扎過。有的人一生都成為金錢的奴隸,那樣的人生是悲哀的。他們從來沒有自我,不知道人情溫暖的感覺,看似風光的背後只有冷漠、麻木。以致其彌留的那一刻除了用不完的錢,其他什麼都沒有。


  想自己這一生,可以遊玩,可以舞蹈,可以賞花悟禪,可以飲酒對詩,不用再去理會朝廷的爾虞我詐,不必再去擔心未來的仕途,這樣的淡然,怕是有些人一輩子也體會不到的幸福。怡然自得的老年生活,幾杯美酒,三五好友,沒有比這更加安逸的了。

  七十歲高齡的白居易慢慢看透了生死,他曾經懼怕死亡,雖然這只是一個俗世、濁世,但是卻是這樣令人留戀,或許只是留戀這個世界上的人與情,只有這些才是最讓人難以割捨的。在經歷了許多變故後,他開始參悟生死。

  他的詩中沒有提及喪子之痛對他的打擊,或許是這樣過於傷痛的事情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他都不願想起。

  經歷了那麼多傷痛,只要沒有一蹶不振,終究會看透這個世界的是是非非。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能夠表現出來的情感並不是最深沉的,只有那些深深埋藏的情緒才是最撕心裂肺的。當時間的腳步碾過歲月的裙角,那些曾經的血淚和歡笑變得索然無味,他已經記不清當時為何如此執著。步入古稀之年,不知道是年齡摧殘了人的記憶,還是時間抹殺人的情感,很多事情逐漸變得模糊,只剩現在這個軀體,還有什麼不能失去的?

  可悲啊,可悲啊,可就連僅剩的軀體,也在日漸殘敗。晚年的白居易,身體一直不好,每日要喝一些湯藥,醫生叮囑的事情,他很少能夠記在心裡。

  他總是我行我素,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活,所以他很豁達。

  雖然他一直有病在身,但是他的精神卻是非常好。他經常與友人一起爬山、吟詩,遊歷大山名川。他是一個懂生活的人,他知道每天無所事事就是浪費時間,他一直在給自己尋找樂趣,快樂的心境讓他更加容光煥發。那些比他年紀還小的人一直都羨慕他的精神頭,不得不佩服這個倔強的、不服老的人。

  後來的後來,白居易開始將自己家中的馬兒賣給別人,將家中侍候他的歌姬也都遣散了,那些他已經不再需要,也不想讓她們跟著自己受苦。他將自己畢生的積蓄留足家用之後,都捐獻給了周圍的百姓。這樣的人怎能不讓人敬佩?他想為後世開太平,雖然他的力量有限,但是若是將這些善舉都匯聚起來,那將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他希望自己的行為能為成為眾人的表率,能讓更多的人受到庇佑。後人中也有很多詩人抒發了自己的情感,他們將白居易當成自己的榜樣,百姓的安慰就是自己最大的心愿。

  直到會昌六年(公元846 年)八月的一天,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最終安詳地閉上了雙眼,去往他曾經一心嚮往的極樂世界,也許對白居易來說那是一場美妙的夢。夢中的他終於可以和那些闊別已久的老友們相聚了,在另一個世界裡,他們把酒言歡,吟詩為樂。他再不用為官場之事煩惱,他終於真正到達了那個屬於他的寧靜之地,那裡有他喜愛的美景,更有他摯愛的父母……他走了,這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會讓世人記住;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雄心壯志以及善舉能被世人讚美;他甚至不知道自已為後世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名詩名句。他的一生歷盡了艱辛,但是卻是成功的,因為他是一個被後人讚美的詩人、一個好人、一個好官。他的名字永遠地留在了浩瀚的歷史長河裡。

  一代文壇巨匠鑄就了屬於他的光彩,留下了無數感人肺腑的詩篇,即使生命終止在七十五歲這一節點之上,但這位老人將帶著他那顆淡泊之心微笑著向自己心中的淨土緩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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