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歲的少年,對愛情總是格外純粹又刻骨銘心,少年元稹曾為愛傷懷,如今他希望能將其記錄下來,於是便有了後來的《鶯鶯傳》。
一
貞元十八年(公元802 年),元稹任期結束,等待他的將是吏部的選拔考試,這是他入朝為官前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根據規定,參加考試的舉子們,必須有一部令自己最滿意的原創作品,在考試之前交給相關官員,其目的就是向朝廷展示自己的才華與能力,如果腹有詩書,文采斐然,自然會得到皇帝青睞,拔擢為官。
按照元稹所在的吏部乙科規定,舉子所交的作品題材必須是《傳奇》《幽怪錄》之類的故事性作品。元稹接到考題後,回到長安的家裡,整理了自己多年來積累的資料和作品。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把自己與管兒的故事寫下來。管兒是他在西河縣上任錄事之後,隨友人漫遊到洛陽,於茶社結識的賣藝女子。元稹曾在《琵琶歌》中寫道:管兒管兒憂爾衰,爾衰之後繼者誰?
繼之無乃在鐵山,鐵山已近曹穆間。
詩中,元稹對管兒因愛生憂,越是喜歡她,越是為她的悲慘身世而擔心,他希望能夠幫助管兒擺脫困境,只是自己官職卑微,有心無力。歷經兩聚兩分後,管兒最終還是離他而去了。十七八歲的少年,對愛情總是格外純粹又刻骨銘心,少年元稹曾為愛傷懷,如今他希望能將其記錄下來,於是便有了後來的《鶯鶯傳》。
元稹筆下的《鶯鶯傳》,描寫的是一個書生去遠方親戚崔家做客時,被小姐崔鶯鶯的美貌所吸引,恰逢當地地主的兒子前來搶親,崔家無力反抗,張生挺身而出,挽救了崔家名譽。後來張生與崔家小姐崔鶯鶯互相愛慕,兩人不顧父親的反對,在西廂房耳鬢廝磨,私訂終身。只是故事的結局頗令人遺憾:最終張生藉機離開,丟下了崔鶯鶯,再也沒有回來。
在元稹之前,「傳奇」這一題材的作品,多是平鋪直敘,通過一些靈異故事來表達一些佛道思想,描寫手法單一,文學性不強,長久以來,都被士子們所鄙棄。
在這一部作品中,元稹加入了很多新鮮的文學手法,如精緻的白描、跌宕的情節、優美的文辭等,他將這些年來的文學積累巧妙傾入,使「傳奇」這種文學樣式,無論在思想內容上,還是在風格趣味上都出現了極大的改觀。
此作品一出,便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無論是耄耋老人,還是頑皮小孩,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小民,都知道有這樣一部《鶯鶯傳》,一時間,元稹名聲大震。主持科舉的官員,還未見元稹真容,便迫不及待地先讀了《鶯鶯傳》,這才叫作「未見其人,先讀其作」。
事實上,《鶯鶯傳》只是元稹的牛刀小試。因為吏部考試的文章屬於判文,所以在考試之前,元稹在家終日研究、創作判文。據史料記載,在歷史上傳承下來的所有判文中,已被發現是元稹所著的就有17 篇,幾乎都是在備考之前創作的。雖然那時的元稹還很年輕,但從文筆來看,已現大家之風。
正式考試時,元稹創作了一篇名叫「乙于田中種樹,鄰長貴其妨五穀,乙乃不伏」的文章,是針對當時唐朝的法律而寫的,此篇作品針砭時弊,氣勢磅礴,文筆老成,一針見血,之所以可以切中事實要害,是因為他和一些朝廷官員打交道時,了解了在朝為官之人的一些習慣與想法,加之對於自己文采的自信,所以對於這次考試,元稹頗有信心。
貞元十九年(公元803 年)的春天,元稹通過吏部考試,獲得了吏部及第,正式入朝為官。提起這次順利通過考試,其一是因為他本身擁有深厚的文學功底,其二就是因為他的那部《鶯鶯傳》獲得了廣泛好評,朝廷看中了他絢麗的文采。
在那樣緊張、嚴肅的考場上,元稹能發揮出如此高超的水平,沒有深厚的功底和良好的心態是做不出來的,所以取得這樣的成績,也屬於實至名歸。
當時主持科舉考試的朝廷大臣,有吏部侍郎鄭珣瑜和參與考司判的裴垍等,他們都非常喜愛青年才俊。在看到元稹如此優秀的文章時,他們頗感興奮——如果把元稹這樣的優秀人才委以重任,將是朝廷的一大幸事。所以,元稹也就順利通過。
那年與元稹同時參加科舉考試的,還有後來的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早在科舉考試之前,白居易就讀過元稹的《鶯鶯傳》,並對其的文采韜略讚不絕口。
此次兩人同被錄取,他們才得以相見。元白二人幾番交談之後,彼此互相傾慕,於是二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以後的三十年裡,兩人不僅在詩詞方面有著深入的探討,而且兩人的友誼也不曾改變。
同年四月,元稹與白居易一同做了校書郎的職務。此差事是將歷史上所有關於皇家的書籍進行整理,他們二人在文學方面天賦異稟,所以處理這種工作也是得心應手。
這兩個年輕人自任朝廷官員以來,春風得意,怡然自得,兩人均在年輕時便順利地踏上仕途,有個不錯的開端,比起那些已入耄耋之年還在科舉場上掙扎的老生而言,他們的確是被命運眷顧的寵兒。
那段時間也是兩人最為開心的日子,他們都是寒窗苦讀多年,枯燥與煩悶長期壓在身上,如今一飛沖天,一鳴驚人,金光大道似已鋪好,前途亦無甚擔憂,昔日的汗水化作今日的碩果,年輕的心怎能不為之激動?卸下所有的壓力與包袱,他們現在就想好好享受一下生活,白居易在《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中,就兩人當時的狀態進行了描述:憶在貞元歲,初登典校司。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之。肺腑都無隔,形骸兩不羈。疏枉屬年少,閒散為官卑。
詩中充分寫出了元稹、白居易當時入朝為官的喜悅之情,兩人為同一批考生,又拜同樣的官位,關係自然是親密。由於校書郎官職不高,政務清閒,所以兩人都好生悠閒,心中無甚掛念,便浪遊不羈,疏狂終日,「肺腑都無隔,形骸兩不羈」,這句詩把元稹、白居易的愉悅之情和悠閒之舉刻畫得惟妙惟肖。
元稹和白居易顯然都沉浸在初為官員的興奮之中,他們每天出入皇宮,做著令人羨慕的工作,自己又有一定的能力,所以心中會產生從未有過的優越感。剛剛入朝的時候,他們並沒有做什麼實際的工作,只是在其他校書郎的帶領下,閱讀一系列的皇家史料和相關文章。起初,他們以為校對和整理史料的工作是龐雜而煩瑣的,但是一段時間下來,他們發現這種工作有固定的章程和程序,難度不是很大,便有機會接觸到許多珍貴的歷史文獻,這對於酷愛文學的他們來說,絕對是天堂般的享受,因為這裡所珍藏的很多書籍,都是絕本和孤本,在民間根本不可能看到,這對於他們日後的創作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悠閒的時間裡,以元稹、白居易為首的這群年輕人,遊走在長安的各個角落,除了他們二人之外,還有李建、李紳、李復禮、王起、呂炅等十餘人。
由於認識的人越來越多,所以他們所參與的場合也是越來越多,接觸的人和事也就越來越多。
在這群公子中間,大多都是飽讀、腹有文章的文人,所以對於和文學有關的事情,他們都樂此不疲地參與著。後來,他們十幾個人一起參與了話本小說的講唱活動,類似於如今大學的演講社團,將一些好的文章與小說講給大家聽。
雖然這種文學活動讓元稹、白居易覺得很有趣味,但是這畢竟不是他們內心最想做的。在他們二人的心中,還隱藏著民生疾苦和自己的政治抱負,如今在朝廷里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久而久之,竟頗感無聊,他們只是空有一腔熱血,卻無法施展。
後來他們發現,校書郎雖然是一個小官,但是在工作時,還是可以接觸到許多內廷官員,通過和這些官員聊天,從他們口中可以打探到朝廷最新的政令,甚至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消息,每每聽到某些官員陽奉陰違、壓榨百姓之事,兩人都頗感憤怒與不平。
他們雖只是一介校書郎,整日與書籍打交道,但是士子的責任感卻從未被卸下,儒家的正統教育告訴他們,修身齊家之後,便要治國平天下,如今天下不平,他們又怎能做到充耳不聞?身為校書之職,並沒有直接參與政事的權力,此刻便只好韜光養晦,待他日厚積薄發。
二
古人的智慧就凝聚在手中這本薄薄的線裝書中,彈指間,眼角停留處,每一場驚心動魄都被收藏於心中,天行有常而世事萬變,策士之間的唇槍口戰、謀士之間的口蜜腹劍,字句之間,歷史仿佛就是一個循環,他們所眷戀的江山,也不過是滄海一粟,俯仰之間。
看慣了宮裡的爾虞我詐之後,元稹與白居易對朝廷的未來也越發擔憂,但是無奈世風日下,他們即便有萬千良策,也無法挽回衰敗的頹勢,所以他們平時除了做好自己的工作、研讀自己喜愛的書,就是和朋友遊山玩水、尋訪古蹟,倒也自在無比。
但元稹並不想這樣虛度時光,有一次,在和白居易讀書的時候,他突然生出一個想法,馬上放下書本,來到白居易面前。
白居易看他一臉興奮,便立即問他可否想到了什麼?
元稹慷慨激昂地告訴白居易,如今朝廷混沌不堪,真正受苦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如果他們再這樣混跡下去,無所事事,後果不堪設想,必須要做些什麼,來激發年輕人的鬥志,這樣國家才有希望。
白居易頻頻點頭,立即追問該如何行事。
元稹思索片刻,想起他們一直在準備的話本小說,元稹提議,在此後講唱的時候,多找一些激發人心、針砭時弊的文章,講給那些年輕人聽,把他們心中那種力量激發出來,大家一起改變現狀。
白居易聽到這裡,連聲叫好,兩人一拍即合,馬上著手準備。
元稹和白居易將此想法對其他朋友說明以後,得到了大家的廣泛認可,這一眾人雖然不會什麼武功,但是要論文采,那也是出類拔萃的。因此從那時起,他們在長安城的各個地方,紛紛開始鼓動說唱文學,表面上是宣講故事,實則鼓動年輕人奮發圖強,勿忘讀書明經之初衷。
一時間,元稹、白居易等人發起的話本小說的講唱活動,如春雷一樣在長安城內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前往瓦肆弄堂里聽講唱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每來到一個地方,都會引來很多年輕人,他們非常喜歡這種通俗有趣、感染性強的演繹方式,在被道統文學占據的社會形態中,這樣的娛樂方式令人耳目一新,頗受歡迎。
此舉不僅使民間老百姓受到了鼓舞,也讓朝廷內部官員有所耳聞。許多當朝的忠義之士,對元稹、白居易的做法深表敬佩。他們雖然不敢大肆誇獎他們二人,但卻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敬意。當然,也有一些官員,以特殊方式提醒他們,讓他們收斂一點,不要影射朝政,以致招來殺身之禍。
年輕氣盛的元稹、白居易並沒有在意這些提醒,因為早在這場運動之前,他們就已經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準備,既然已經被某些官員視為眼中之刺,何不藉機刺得更深?
隨著他們講唱活動的進行,認識他們的人也越來越多,有一些百姓專門找到他們,向他們訴說冤情,乞求他們為自己申冤;還有一些官員文人,因為看中他們的文采和能力,紛紛邀請他們來為自己寫文作詩。對於前者,二人來者不拒,利用輿論壓力使那些貪官污吏不得不收斂許多;至於後者,除了那些無法推脫的至交與權貴,他們則一概迴避。
一日,一位朋友來訪,說京城太子少保韋夏卿邀請元稹去府上做客。太子少保貴為京城高官,元稹自然不敢怠慢,稍作休整之後,便跟隨這位朋友來到了韋夏卿的府上。
韋夏卿雖然貴為太子少保,但府上絲毫沒有鋪張奢靡之氣,院中只有簡簡單單的花草果樹、石桌凳子,房間裡的陳設也非常質樸,幾本古書,一盞枯燈,可見主人是個淡泊清雅之士。
來到正廳,韋夏卿快步上前迎接,說道:「久聞元大人之名,年輕有為,長安講唱之事,韋某深表佩服。」
元稹立即回禮,說那只是他和幾個玩伴的閒暇之舉,難登大雅之堂。
一番寒暄之後,幾人紛紛落座,元稹便直接問韋夏卿找他有何事。
韋夏卿也直言相告,說自從元稹和白居易在京城講說以來,韋夏卿就對他們有所留意,知道他們個個都是文筆超群,才能過人。後來聽別人說,元稹與李紳是朋友,所以他想通過元稹認識李紳。
元稹一時奇怪,位高權重的韋夏卿為何要認識李紳?
韋夏卿告訴他,當初李紳對他有知遇之恩,韋夏卿一直想報答,可始終找不到他的蹤影,所以想讓元稹幫忙。元稹了解情況後,答應了韋夏卿的要求,兩人談笑一番,元稹便準備回府。
走出廳堂時,元稹看到院內有位女子立於梅花下,清風拂過,花瓣凋零,落到她的頭上,那女子只是痴痴地看著梅花,卻不知早已暗香盈袖,落花滿襟。
面對此情此景,元稹不覺惘然,那女子唇紅齒白,膚如凝脂,氣度淡然,恬靜如仙,思慮間,俄而輕嘆一聲,突然那女子回頭,兩人對視後,女子莞爾一笑,互相禮貌性地示意了一下,元稹便匆匆離開。
回去的路上,元稹一直在想剛才那位女子,她雖然穿著普通,但是舉手投足之間,顯得非常優雅、大方,尤其是她的笑容,充盈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單純與透明,既讓人感受到她的氣質,又讓人感受到她的溫暖,使人難忘。元稹很久沒有這樣回味一個女子了,但他並沒有其他的想法。
回府之後,元稹馬上給李紳寫信,請他速來京城。寫完之後,即刻派人速速送去。
十日之後,李紳便策馬來到了京城,本以為元稹有事,可來了一看,元稹一切安好,便放心了。
元稹邀來白居易等幾位好友,為李紳接風洗塵後,第二天,元稹便帶著李紳來到了韋夏卿府上。
見到李紳,韋夏卿萬分感動,頓時喜極而泣,緊緊握住李紳之手,話語不斷,元稹見他二人久別重逢,有長敘之意,不忍打攪,便轉身走出廳堂,來到了花園裡。
韋府的花園雖然有些簡陋,但是花木茂盛,看似雜蕪,卻又整齊有序,一看就是有心之人時常打理的。元稹仔細看著每一種花草,雖然它們相差不大,但是各自習性不同,想要養好它們,並非一日之功。
元稹正低頭看著,突然聞到胭脂的芬芳。他抬頭一看,竟是那天在府上偶遇的女子。元稹這次仔細地將她打量了一番,她身穿青衣,款款向自己走來,步伐輕盈,體態優美,清秀的臉龐帶著雨後初陽般的嬌艷,令人感到非常溫暖。
那女子走上前來,細聲向元稹道歉,說打擾了元稹賞花,實在是不禮貌。
元稹見這位女子如此客氣,便立即回禮,讚許此處的花甚是鮮艷,一定是細心之人照料的。
這位女子聽完,面露羞色,她告訴元稹,院中的花草,都是自己閒來無事所種的。
元稹聽罷,露出驚訝的表情,他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大家閨秀,竟然會親自動手收拾花草。看來這位女子不僅安靜恬淡,骨子裡還隱藏著另一番優雅的氣質。
這更加勾起了元稹的興趣,一個大家閨秀,不好好在家繡花看書,為什麼要親自種花種草呢?
女子看出了元稹的心思,不免輕輕一笑。她告訴元稹,她自幼酷愛花草樹木,對它們的習性了如指掌,家父雖管教嚴格,但在種花養草這件事上倒隨她的意願。
聽到這裡,元稹不禁好奇地問女子的家父是誰。
女子莞爾一笑,答道:「小女子正是韋夏卿之女,韋叢。」
元稹頓時對韋叢心生好感,堂堂太子少保的女兒,竟然這樣知書達理,親切可人,真是難得。
隨後,他們二人便在花園內信步閒聊。其實韋叢早就從父親口中聽過元稹大名,那時韋夏卿說長安講唱時,就對韋叢提起過他,因為韋夏卿一向剛正不阿,所以對於元稹等人的做法拍手稱讚,經常在韋叢面前誇獎元稹等人的智識與勇氣。
而韋叢也對他頗為欣賞,在和元稹首次邂逅之後,感覺他溫文爾雅,彬彬有禮,所以印象極好。
二人此次相識後,都覺得意猶未盡,臨走時,元稹邀韋叢一起去長安遊玩,韋叢欣然應允。
將李紳送走之後,元稹一直想找個緣由去見韋叢,但是又怕太過莽撞,有失禮節,所以一直猶豫不定。後來在辦公事的時候,他又遇見了韋夏卿,韋大人說家裡有一些藏書,邀元稹一同品讀,元稹當即答應,之後,元稹經常以看書為名,到韋夏卿府上與韋叢相見。
由此,兩人的感情迅速升溫,元稹被韋叢的知書達理、貼心細緻所吸引,而韋叢也愛上了這個年輕有為的書生。深思熟慮之後,元稹決定娶韋叢為妻,白頭偕老,相伴終生。當元稹到韋府提親時,韋夏卿欣然接受了這個對自己有所幫助的人。
就這樣,元稹娶到了心儀已久的大家閨秀韋叢,而嫁到元家的韋叢,沒有提出任何生活上的要求,只希望與夫君過上安穩的日子。
從元稹認識韋叢到娶她進門,雖未遇到波折,但他對韋叢一直心懷愧疚,因為韋叢畢竟是太子少保的女兒,是貴族之後,而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校書郎,家裡破敗不堪,暫時自己也沒有能力讓韋叢過上從前的生活,實在是委屈了她。
而他能給予韋叢的,只是一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