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長安傳來聖旨,元稹考取了明經,即日起身前往長安任職。
那一刻,母子二人抱頭痛哭,以這樣的方式回歸長安,是對過往歲月的最好紀念,是對父親在天之靈的最好告慰。
一
求知的大門剛剛打開,便有燦爛陽光灑下。長期被寒冬封鎖的情緒,終於抽絲剝繭般被暖陽一點點融化,置身於淳樸的鄉村,少年身上便沾了些蔬筍之氣,淡淡的、幽幽的。阡陌蜿蜒至腳下,遠處碧浪涌動,宛如大海,一切都如空氣般透明、乾淨。
元稹在姨母家的生活無憂無慮,自在快活。平日裡除了能跟著姐夫陸翰讀書,還可以呼朋引伴,遊山玩水,這使得他長期壓抑的心緒豁然開朗起來。
隨著年齡的增長,昔日那理想的種子又開始萌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的儒道對他而言似乎太遙遠。對少年元稹而言,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而想從這個鄉村里走出去,道路或許只有一條:科舉。
他將心事常常訴予姐夫陸翰,他們兩人不僅是親戚和師生關係,更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皓月當空之夜,二人常常臥在草垛之上談天說地,言談之中,陸翰看出了元稹對於未來的一絲憂慮和迷茫。元稹曾經對他說過,自己所見過的讀書人,大多都是過著貧寒的日子,要靠讀書換得名利兼收恐非易事。
這些話也讓陸翰看出了元稹的一絲野心:這個男孩,一定不滿足於做個鄉下清貧的讀書人。陸翰立即向元稹提議,他可以參加朝廷舉行的科舉考試。
當元稹聽到「科舉考試」四個字的時候,素日平靜的眼眸中突然盪起一絲漣漪。
科舉考試是唐朝選拔人才的最重要的途徑,在隋朝科舉考試的基礎上,唐朝對其進行了改良與延伸,但是框架與形式沒有什麼變化。在當時,科舉考試除了選拔王公貴族的人才之外,還可以吸納民間的鴻儒俊彥,讓其為國效忠。
大多數讀書人,也將此生的命運押在科舉一試上,唐才子孟郊蹉跎一生,中第後便喜不自勝,作出那首著名的《登科後》:「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科舉,對於士子的意義可見一斑。
元稹心中已有定奪,他不想讓母親再這樣四處奔波,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他終日苦讀,也正是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如果羽翼漸漸豐滿,就要接受風暴的洗禮。如今,陸翰也建議他去參加科舉考試,說明時機已經成熟,他只需問問母親的意見,等母親安定之後,便放手一搏。
當他把打算告訴母親時,鄭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明白,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已經長大,如果他註定是只鴻鵠,那麼,衝上雲霄便只是時間問題。
但要論起科舉,未必人人皆能高中,因為畢竟是朝廷在全國範圍內選拔人才,腹有詩書而摩拳擦掌的士子千千萬萬,要想從精英中脫穎而出,獲得皇帝賞識,並非易事。
在唐朝科舉制度中,大要有三:由學館者曰生徒,由州縣者曰鄉貢,而最高級別的當屬進士、明經和制舉,如果考取這三個功名的其中一個,都可以進入朝廷內部,未來有希望謀取高官。
這些制度元稹在父親那裡早已聽聞了,但是考試之前,他仍不免有些緊張,與其他人相比,他年紀尚幼,閱歷較淺,又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全國性的考試,心中十分忐忑。
考試前幾日,他甚至無法靜心讀書,時不時在院中徘徊,陸翰看到他如此焦慮,便讓他放下書本,和自己出去走走。在路上,陸翰問元稹為何如此緊張,元稹說他不是為了自己緊張,而是怕如果自己最終考不上,母親就會失望,而母親的失望,即便不會表露出來,對他而言,亦是一種煎熬。
元稹的話,陸翰完全可以理解,他堅信以元稹的學識,考取功名不成問題,他一直伴在學生左右,為他排憂解難。每當元稹眉頭緊皺、情緒波動時,陸翰便遞與他一杯青茗,要他平心靜氣,如往常一樣純粹地積累知識,不要顧及太多。元稹也聽從恩師的意見,讀書累了,便同他在鄉間的阡陌上並肩交談。明月懸於夜空,繁星點綴天際,恰如少年與恩師,相伴相隨,熠熠生輝。
二
貞元八年(公元792 年),元稹在家人的鼓勵和期望下,參加了當年的科舉考試。這是少年證明自己的唯一機會,一筆一畫都是被理想打磨的聲音,揮灑翰墨之際,亦是在塗抹自己的青春,這一場酣暢淋漓的考試,道盡少年多少心事。
功夫不負有心人,元稹順利通過了考試,並將以鄉貢的身份參加於貞元九年(公元723 年)在長安舉辦的考試。所謂鄉貢,就是最低級別的選拔,不管你家境如何,只要想參加科舉考試,就可以報名。元稹就是在這次選拔中脫穎而出的。
這個消息讓元稹全家興奮不已,尤其是元稹的母親,她十幾年的希望,終於在今天透出點點光亮,這個孩子多像他的父親,天賦異稟,又孜孜不倦;他又不同於他的父親,永遠不會隨遇而安,永遠不會滿足現狀。
自然,這個消息對元稹而言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他並未懈怠,他還要準備更為關鍵的殿試。進入殿試,他便可以親眼看見父親口中富麗堂皇的皇家宮殿,還有那氣宇軒昂的當朝天子……昔日無比遙遠的夢境,如今竟觸手可及了。
貞元九年,寒冬,元稹不僅回到了長安,還踏進了皇宮的大門,參加了科舉殿試。這一次元稹沒有了第一次考試的緊張,卻多了一些複雜的心情,看著皇宮的金碧輝煌,想想自己家族的落寞和母親的艱苦生活,心裡感慨萬千,如今自己已經站在改變命運的十字路口,是好是壞,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那場考試,元稹發揮超長,一篇策論洋洋灑灑,博得考官們一致稱讚,終於明經及第,那一年,他才剛滿15 歲。
到此時元稹才算真正的如釋重負,他終於可以將心中多年的壓抑與委屈盡情拋灑,更讓他感慨的是,自己可以重新回到熟悉的長安。有別於以往的是,他這次是靠自己的努力回到長安。這一刻的驕傲,令他終生難忘,後來他在自己的作品《寄吳士矩端公五十韻》中,對此段經歷進行了深刻的描述:荒狂歲雲久,名利心潛逼,時輩多得途,親朋屢相教。亦從酒仙去,便被書魔惑,脫跡壯士場,甘心豎儒域。
此組詩句表達了元稹的野心,顯示出他內心所蘊藏的巨大的能量,他本出生貴族之家,追求名利、維持尊嚴乃是常事,但是因為命運的多舛,他被摔入谷底,如今東山再起,榮耀已不屬於他一個人,而是整個元氏家族。
元稹考完之後,並未在長安停留,他知道,母親和家人都在焦急地等他,所以他馬不停蹄地回到了母親身邊。
幾日之後,長安傳來聖旨,元稹考取了明經,即日起身前往長安任職。
那一刻,母子二人抱頭痛哭,以這樣的方式回歸長安,是對過往歲月的最好紀念,是對父親在天之靈的最好告慰。
告別時,元稹緊緊抱住陸翰,傾訴了許多,如果不是陸翰,他恐怕不能痛下決心參加科舉,也沒有信心考取功名。同時,他也捨不得好友吳士矩、吳士則等,正是他們,讓元稹獲得了久違的歡樂。告別了姨母,母子三人踏上了回長安的路。
年僅15 歲的元稹,便登科及第,足以說明他極富才華。根據唐朝的規定,考取及第之後,並不能直接進入朝廷的核心機構任職,需要節節入仕,就是在入朝為官時,先在基層出任初級的官吏,進行考核之後,在進入朝廷任職。
在去長安之前,陸翰便開始幫他尋覓合適的差事,通過老友推薦,最終幫元稹在汾州西河縣找到了一份錄事的職務。那裡距離元稹原先生活的地方不遠,由此,元稹真正踏上了自己的仕途。
雖然年紀很小,但是元稹對當時的時局早已心中有數。他知道,安史之亂的爆發並非偶然,而是民間積怨已久,朝廷無力解決的結果。飽受生活摧殘的元稹深知,此次出任地方官員,官職雖小,但關係百姓疾苦,元稹不敢怠慢,希望用他所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小小年紀,對時局就有如此準確、深刻的理解,這不僅源於他的博覽群書,更與他的生活經歷有關。過早地接觸社會使他熟知了世間百態、人情冷暖,元家昌盛時,門庭若市,前來結交的達官貴人絡繹不絕;元家衰敗後,門可羅雀,昔日要好的子弟也都一一離去……這一切,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刻骨銘心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