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一生為理想而奔波,我們對他坎坷的政治生涯已經有所了解,但對他的感情生活卻一無所知。
民間流傳著他與一位女子的傳說,這位女子叫魚玄機。
但魚玄機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情人,只是他的學生、他的朋友,是他無話不談的知己。溫庭筠與這位紅顏知己有緣、有情,但無分。
二人相互寫下諸多詩篇,記錄了他們之間的情意。
一
山近覺寒早,草堂霜氣晴。
樹凋窗有日,池滿水無聲。
果落見猿過,葉干聞鹿行。
素琴機慮靜,空伴夜泉清。
——《早秋山居》
這首詩是溫庭筠寫給自己的學生魚玄機的。魚玄機是晚唐時期一位大名鼎鼎的女詩人,原名魚幼薇,家住鄠杜,而鄠杜也是溫庭筠在長安的居所。溫庭筠與魚玄機相識於唐宣宗大中八年(公元854 年),那一年,魚玄機十歲。
魚玄機自小素有才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寫得一手好詩詞,幼年時就聞名京城。魚玄機的才華引起了溫庭筠的注意,他很想見識一下這個小女孩的才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來到魚玄機的家中拜訪她。魚玄機和母親住在一個破舊的小院中,父親已經去世,她和母親靠給附近青樓娼家做針線和漿洗的活兒來勉強維持生活。
十歲的魚玄機濃眉大眼,靈氣逼人,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溫庭筠的大名也早已聞名長安,所以突然見到溫庭筠的魚玄機也非常激動。溫庭筠說明來意後,請魚玄機即興賦詩一首,想看看她是否真的如他人所說那般有才情。魚玄機立刻以「江邊柳」為題賦詩一首。溫庭筠一看大為驚喜,無論是從遣詞造句、平仄音韻,還是從意境詩情上看,那都是難得一見的佳作。這樣的詩竟然出自一個十歲的小姑娘之手,而且是即興之作,溫庭筠不能不嘆服。這樣富有才情的女子卻生活在如此窮苦的環境中,溫庭筠不禁心生憐愛,從此以後就時不時地幫助她。魚玄機也非常敬佩溫庭筠的才華和為人,於是拜他做老師。溫庭筠和魚玄機之間既像師生,又像父女和朋友,相處得非常融洽。
從此以後,這對忘年交就常在一起吟詩作賦,你寫一首,我和一首,其樂融融。大中九年(公元855 年),溫庭筠參加進士考試時大鬧考場,又得罪了丞相和皇上,被皇上貶到隋縣當縣尉。在他離開長安之時,魚玄機作《早秋》為他送行,而他則作了這首《早秋山居》來相和。
這首詩描寫的是初秋山居的氣候和景物。此時才剛剛入秋,天氣就已經頗有涼意。在這樣的早上,陽光灑滿白霜覆蓋的草屋,更覺天氣爽朗。這兩句是通過觸覺和視覺把讀者帶入秋天的氛圍的。
樹上的葉子不知何時已經凋落,陽光鋪滿窗台。池塘里的水漲高了,曾經的流水聲也聽不到了。「有日」和「無聲」是一種對比的寫法,再次通過視覺和聽覺、靜景和動景來表現早秋的特徵。
看到地上的果子就似乎看到來這裡采果子的猿猴,看到乾枯的樹葉就似乎聽到小鹿經過這裡發出的聲音。這兩句再次從視覺和聽覺來描寫,但此處皆是作者的聯想,而不是他親眼所見。上一聯描寫的是靜態,而這一聯描寫的則是動態。
最後兩句是整首詩集中表達情感的地方,也是全詩的重點。在這寂靜的夜晚,作者手撫素琴,彈奏著動人的樂曲,泉水發出清脆的聲音,人似乎進入一個純淨空明的世界。前三聯都是描寫秋天的景物,而最後一聯作者由描寫山中寂靜清幽的景色上升到寫山居中的人。
整首詩給我們的感覺是心曠神怡,作者的心情非常閒適,這種閒適既是主觀心情又是客觀環境,作者本就心情不錯,又受到早秋美麗景色的感染,心情就更加愉悅。
這首詩的取景都是司空見慣的景物,溫庭筠卻把它組合成一幅佳畫,足見他善於觀察並善於取材的本領。他把寫詩當成作畫,只需要把一個個景物按照時間、空間、情感等方面有效組合起來,再按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等感覺依次描寫,並把動與靜相結合,之後加上自己豐富的聯想,就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個生動的形象和一個個難忘的意境,所有這些最終組成了一首首美麗的詩篇。可見,寫作對於溫庭筠來說已經成了一種「遊戲」,他每寫一首新作品就像創造一個新遊戲,如此循環,樂此不疲。
在這首詩中,溫庭筠的心情是如此閒適,沒有兒女情長的糾結,沒有憂國憂民的痛苦,也沒有感懷身世的顧影自憐。他的心情平和寧靜,哪怕是即將被貶往異地他鄉,他也沒有在詩中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悲情和消極。如此平靜的詩在溫庭筠的作品中是少有的。或許在學生面前,老師不能軟弱,必須堅強。
這就是溫庭筠和魚玄機之間的感情,亦師生,亦親人,亦朋友。
也許,這是溫庭筠人生中最平靜的一段時光。然而遺憾的是,他的心中有太多的羈絆和抱負,致使他無法在平靜中度過一生。
二
溫庭筠離開長安來到隋縣以後,與魚玄機便沒有什麼機會再見面了。魚玄機對他甚是思念,經常給他寫信,而溫庭筠也常常以詩詞相和。魚玄機作《冬夜寄溫飛卿》,溫庭筠則作《晚坐寄友人》;魚玄機作《感懷寄人》,溫庭筠以《鄠郊別墅寄所知》相和,魚玄機再作《聞李端公垂釣回寄贈》《贈鄰女》相贈。
十六歲時,魚玄機又作《寄飛卿》,溫庭筠回作《初秋寄友人》,魚玄機作《和友人次韻》相和。在不斷的書信往來中,師徒二人一起探討詩詞、人生、情感,彼此鼓勵、慰藉,也因此排解了許多寂寞。在隋縣、襄陽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裡,和魚玄機之間的書信往來也成了溫庭筠心中一種重要的情感寄託。
可是,溫庭筠和魚玄機雖然是一對師徒,但是男女之間交流多了,二人又這麼投機,必然會產生感情。在魚玄機寫給溫庭筠的一首五言律詩《寄飛卿》中,她就大膽地吐露了自己的愛慕之情:「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枕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嵇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面對學生的熾熱深情,溫庭筠卻步了。身份上,他是魚玄機的老師;年齡上,他比魚玄機大幾十歲;相貌上,他和魚玄機完全不般配;前途上,此刻是他一生最落魄的時候,他看不到自己的將來。這樣的自己能給魚玄機帶來什麼?他心中雖然對天資聰穎、相貌可人的魚玄機暗藏情愫,但是他必須把這份感情埋在心裡,努力保持好師生之間的界限。
魚玄機心中自然是十分失望的,只能借一首首詩詞婉轉地向溫庭筠表達相思之情。在《冬夜寄溫飛卿》一詩中,魚玄機寫道:「苦思搜詩燈下吟,不眠長夜怕寒衾。滿庭木葉愁風起,透幌紗窗惜月沈。疏散未聞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溫庭筠寫盡了世間的兒女情長,怎會不明白魚玄機的心思?但他何以為報?倘若他也以柔情萬種、深情款款的詩句相迎,魚玄機也許會陷得更深。但他不能!他能為魚玄機做的事情就是為她找一個好的歸宿。
魚玄機十四歲那年,在溫庭筠的撮合下,她嫁給了狀元李億。魚玄機也自此斬斷了對溫庭筠的思戀,把感情移到李億身上。雖然兩人彼此十分相愛,但魚玄機卻受到李億正妻的百般刁難,因此她婚後過得並不幸福。魚玄機十七歲那年,為了排遣心中的苦悶,她決定東遊,此時,溫庭筠剛好有機會回到長安,他特意前去送行,並作《送人東遊》贈予魚玄機。
荒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
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
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
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顏。
他在詩中寫道:「荒廢的哨所遍地黃葉,此時正是蕭瑟的秋天。你即將遠行,離別的愁緒湧上我的心頭,但你東遊的決心毅然豪邁,完全不像我這般憂傷。你走了以後,荊山楚水,你我遠隔千里,只有讓遼闊雄奇的山水寄託我的思念。你在漢陽那邊不知有幾個朋友,有沒有人可以照顧你。現在你孤舟漂泊天涯,我心裡十分擔心,只盼你早點回來。不知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再見面,到時一定要多喝幾杯,以撫慰你離別的愁顏。」
魚玄機即將獨自遠行,溫庭筠依依不捨,擔心、思念之情溢於言表。他既擔心魚玄機孤舟遠行會寂寞,又擔心她到了漢陽之後沒有人照顧,更盼望她能早日歸來,看來,他對魚玄機的感情相當深厚,對她的牽掛也特別悠長。相比較起來,魚玄機倒顯得比較淡定,這一點從「浩然離故關」五個字就可以看出來,她這次東遊的決心異常堅決,甚至充滿男兒般的豪情。
這首送別詩整體意境雄渾壯闊,慷慨中稍微帶著悲涼,與溫庭筠婉約綺麗的作品相比,顯得非常大氣。即使有黃葉飄零、天涯孤棹,但氣氛並不低沉。
魚玄機嫁人以後,仍與溫庭筠保持著來往。溫庭筠依然時時刻刻關懷著魚玄機,雖然他們之間沒有夫妻的緣分,但他們依然視彼此為知己。
三
黃山遠隔秦樹,紫禁斜通渭城。
別路青青柳發,前溪漠漠花生。
和風澹蕩歸客,落日殷勤早鶯。
灞上金樽未飲,宴歌已有餘聲。
——《送李億東歸》
李億,字子安,唐朝時期狀元,官授補闕。李億是魚玄機的丈夫,也是溫庭筠的朋友。李億認識魚玄機的時候,已官至左補闕。溫庭筠見他生得端正健壯,又性情溫和,而且前途無量,就想如果能把魚玄機託付於他,自己也就放心了,於是就極力撮合他們在一起。李億對魚玄機一往情深,二人也確實很般配,魚玄機最終接受了李億。
魚玄機和李億雖然兩情相悅,但無奈李億家中早有正妻,他的正妻蠻橫霸道,惡意阻撓魚玄機走進李家大門,就連住在李億為她安排的別墅里都不行。
正妻娘家勢力很大,李億不敢得罪,被迫寫下休書,把魚玄機趕了出去。但李億卻暗地裡在曲江一帶找了一處僻靜的道觀,並給此觀捐了不少錢,讓魚玄機安頓下來。李億時不時來道觀看望魚玄機,這首詩就是李億有一次來看望魚玄機後回去時,魚玄機托溫庭筠前來相送,溫庭筠在送別李億時寫的。
開頭兩句寫黃山和秦樹遠遠相隔,紫禁城和渭城遙遙相望,這是從遠景來描述長安的地勢和風貌。三四句立刻移為近景:送別的路上柳樹青青,別地灞上都是大片大片盛開的花朵。五六句開始寫送別客人:「微風和暢,夕陽西下,早鶯在殷勤地啼叫,我正在送別我的朋友。」七八句則描寫送別時的依依深情:「酒還沒有喝完,宴會上的歌聲好像還在耳邊迴蕩,但你就要啟程了。」
這首詩非常質樸,作者娓娓道來,不加雕琢,不見用力,但呈現出的風格卻十分清新。
四
魚玄機在咸宜觀的日子自然是非常寂寞的,只有以創作詩詞來排遣孤獨。
她曾作《和新及第悼亡詩二首》,溫庭筠作《和友人悼亡》相和;魚玄機又作《代人悼亡》,溫庭筠又以《和友人傷歌姬》相和:月缺花殘莫愴然,花須終發月終圓。
更能何事銷芳念,亦有濃華委逝川。
一曲艷歌留婉轉,九原春草妒嬋娟。
王孫莫學多情客,自古多情損少年。
這首詩叫《和友人傷歌姬》,「和」就是指創作詩詞的題材或體裁與對方的一樣。溫庭筠和魚玄機之間有很多這樣的詩詞,這成了他們交流的方式。
詩中溫庭筠說道:「月亮殘缺、花兒凋謝都是正常的自然現象,不必過度傷心,花兒凋謝了明年還會再開,今天的月亮雖然只有一半,但十五就會再圓,這有什麼好悲傷的呢?我該怎麼做,才能消除你內心的痛苦,讓你不那麼想念逝去的朋友呢?再艷麗芬芳的花朵也會隨著川流東去,不是只有你的朋友會逝去。雖然你的朋友去世了,但她的歌聲是那麼婉轉動聽,直到現在依然迴蕩在我們心中。這樣有才情的美麗女子,即便是她墳前的春草也會妒忌她。自古以來,重情之人容易悲傷,但這樣做,除了損害自己的身心外,又有其他什麼好處呢?你逝去的朋友也不願意看到你過度傷悲,所以請你不要學那些過於多情的人如此哀傷了。」
這是一首勸慰詩,從頭至尾都在勸慰朋友不要太悲傷。應該是魚玄機有位歌姬朋友去世,魚玄機特別難過,因此溫庭筠寫這首詩勸慰她。他先從大自然的花開花落、月缺月圓說起,說明人的死亡都是自然規律,誰都不可避免,請魚玄機不要太傷心。然後又讚美魚玄機的歌姬朋友,說她的歌聲優美動聽,人又容貌姣好,連春草都嫉妒她。體會朋友的感受,並把自己放到和她一樣的位置,勸慰的語言更能打動人。最後,溫庭筠又勸魚玄機不要過於重情,越是重情就越容易傷害自己,這是逝去的朋友也不願意看到的。
溫庭筠雖然這樣勸魚玄機,但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重情的人呢?他的朋友李羽、李德裕、太子李永去世以後,他自己何嘗不是痛苦了很久,寫了一首又一首詩詞來悼念他們。每次孤單寂寞和無助的時候,他依然會想起他們。
溫庭筠之所以如此耐心地勸慰魚玄機,是因為他心疼魚玄機,但同時也是因為他能夠體會魚玄機失去朋友的心情。溫庭筠對死去的朋友都如此重情,對活著的朋友自然更是重視。在他的心裡,魚玄機有著重要的位置。
能有這樣一位貼心的朋友語重心長地勸慰自己,魚玄機深感自己既幸運又幸福。在魚玄機的一生中,溫庭筠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她幼年時,溫庭筠教導她、幫助她,少年時又為她尋覓佳偶。她婚姻不幸,溫庭筠處處開導她。
她孤單寂寞時,溫庭筠與她詩詞唱和,為她排遣寂寞。她失去朋友傷心難過,溫庭筠苦口婆心地勸慰她。這是一位比親人還親的人,也是一位比愛人還近的人。
雖然溫庭筠和魚玄機的餘生都過得比較痛苦,但幸運的是,兩個人可以成為彼此痛苦日子裡的精神寄託,使悲慘的日子變得不那麼痛苦。魚玄機和溫庭筠去世後,二人的故事在坊間流傳了下來,他們互相唱和的那些詩詞也見證了他們之間永恆不變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