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讀到妻子的信件,詩人的思念便會與日俱增,渴望與妻兒團聚。
思念情切之時,李商隱便會登樓,向遠處眺望,望向長安的方向,那裡有他的妻兒、他的夢想。只是,這一切看起來格外邈遠。
一
三年守孝結束,李商隱重返秘書省,依然任秘書省正字。此次再來京城,他一是希望能有一個好的機會拓寬仕途,能被重用;二是希望能夠再見到令狐綯,渴望兄弟之情可以回到從前。
自從上次在洛陽收到令狐綯的來信,李商隱就一直牽掛於心,也渴望這次能夠和令狐綯和好如初。到秘書省打聽之後,他才知道令狐綯已經外調為湖州刺史,李商隱既為令狐綯感到高興又感到傷心,或許兩人和好的機會只能等到將來。李商隱還在想著令狐綯是否已經收到自己的回信,是否明白自己的情義和心思,信件會不會在輾轉之中丟失。他內心有諸多疑問和憂思,卻只能寄予秋風。
李商隱在秘書省的日常工作和以往相同,只是他在朝中遇到的刁難少了許多,因為李德裕在朝中已經站穩腳跟。他的工作很清閒,很少能參與政事的討論,但是朝中卻又起了風雲。
會昌六年(公元846 年),武宗重用李德裕,攘外安內,增加了國家的財源和積累,使疲睏已極的中晚唐一度出現中興的勢頭。但是武宗偏好道術,追求所謂的「長生不老」之方,篤信道士們煉丹的騙術。相傳,唐武宗在位期間,曾多次服用「仙丹」想達到長生不老的目的。因需要大量道士來燒爐煉丹,武宗曾下詔召趙歸真等八十一位道士入宮,設置金爐道場於三殿之中。結果,因服用丹藥過量而中毒死去。與此同時,一些宦官密謀,矯旨立光王李忱為皇太叔。此人自幼木訥愚笨,易於操縱,擁護他當皇帝,恰好做其傀儡。武宗駕崩,李忱即位,為宣宗。但是,誰都沒有料到,宣宗登基後,勵精圖治,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此時眾宦官才驚覺,以往的李忱竟然是故作愚鈍。
登基之後,宣宗做了一系列震驚世人的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貶謫李德裕,以此結束了十分殘酷的「牛李黨爭」。
隨著李德裕被貶,「李黨」中人紛紛失勢,這其中就包括鄭亞。早年,鄭亞深得李德裕賞識,如今也隨之被外放為地方官,被任命為桂州刺史、桂管防禦觀察史。鄭亞與李商隱一樣是滎陽人,他早就聽說過李商隱與自己是同鄉,故對他有一份天然的親切感。從前,兩人也是經常見面,飲酒賦詩,交情甚篤。
此次去桂州為官,鄭亞很想請李商隱入幕。
此時,李商隱回到秘書省復職已有一年,夾縫中生存的日子著實難過,且隨著宣宗即位,二者矛盾更加凸顯,此時的他已成了秘書省的一個擺設。武宗沉迷「長生不老」之術時也曾作詩勸誡,但也都無濟於事,影響甚微,詩才無用武之地,加之目前收入微薄,生活困頓,所以,對於鄭亞的提議,他欣然接受。
公元847 年,從三月走到五月,李商隱和鄭亞終於抵達桂州。到達桂州之後,鄭亞請李商隱為掌書記,不久又升為支使,從六品上階。此時,李商隱感念鄭亞的知遇之恩,早就把他當成了知己。
十月,鄭亞派李商隱為專史,北上江陵,見荊南節度使鄭肅。在路途中,李商隱編訂了舊日文稿,整理為《樊南甲集》。據《新唐書》記載,《樊南甲集》有二十卷,但至今部分作品已佚。因在去桂州的路途中,大雨連綿,江河暴漲,船隻傾覆,李商隱也落入水中,之前所編稿件大部分被損毀,以至不能流傳至後世,多少有些令人遺憾。
第二年,李商隱辦完公事回來時,在湘陰又遇大雨,船遇險阻,不能前行,李商隱便登岸尋求庇護之所。很幸運,李商隱在這裡遇到了多日未見的好友劉蕡。
劉蕡見到此時的李商隱重新踏入仕途,身著六品官服,很為他感到高興。
劉蕡邀李商隱隨他一同前往住所,飲酒暢談。席間,兩人各自說了這些年的經歷。
李商隱講到現在朝廷的局勢,說黨派紛爭依然沒有停歇,宣宗即位後,尤其重視「牛黨」中人。這樣一來,「李黨」的人才大部分遭到貶謫,包括自己跟隨的鄭亞。目前,兩派繼續爭奪,互相排斥,最終只能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若是兩派能夠停止紛爭,轉而把精力放在輔佐皇上,共同對付宦官和那些貪官污吏上,那麼,朝廷也不會像今天一樣暗無天日。
李商隱慷慨陳詞,如今朝廷的混亂讓這個憂國憂民的詩人感到更加憤懣,眼看著朝廷紛亂不堪,自己卻無能為力,他只能對朋友訴說。
眼前,這位好友似乎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激情,也許是因為他早看透了問題的本質。在劉蕡看來,現在的朝廷已經千瘡百孔,已不僅僅是一個皇帝或者一個黨派的問題,宦官專權的問題沒有解決,藩鎮割據的問題沒有解決,百姓民生的問題沒有解決……這些才是復興國家的大問題。兩人一直談到深夜,為唐王朝的頹敗之勢痛惜不已。
第二日,大雨停了,李商隱要繼續趕路,二人在黃陵江分手,看著眼前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有諸多不舍,對他來說,一個真正的朋友太難得了,多年來他行走了很多地方,也結識了很多人,但卻發現像他自己一樣能真正為國家著想的人少之又少。所以,面對滾滾的波濤,李商隱作了一首《贈劉司戶蕡》以寄託心中的情感:
江風揚浪動雲根,重碇危檣白日昏。
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後歸魂。
漢廷急詔誰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萬里相逢歡復泣,鳳巢西隔九重門。
江風浩浩,濁浪奔騰,船上的高高桅杆,在江風中搖搖晃晃,江岸上的景色顯得分外冷冽。友人遭受誣陷,遠貶南荒,難歸鄉土,詩人心中充滿了深深的同情,詩文中也滲透著其對政治環境的深切感受與無奈之情。
看著岸邊遠去的朋友,再想到彼此的處境,詩人心中甚是淒楚,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別竟成了二人的永訣。
他們相逢在亂世,離別在亂世,各自歷經坎坷,但是後來的人會記得他們的志向與真心。
李商隱回到桂州後,恢復了往日的工作,在鄭亞的幕府中專心做事。閒暇時李商隱會想到遠方的妻兒,妻子偶爾也會寫信過來,用滾燙的文字描繪著自己的現狀,訴說著思念。從信中,李商隱得知,兒子袞師已經開始學走路,偶爾也會抓著筆在紙上塗鴉。每每讀到妻子的信件,詩人的思念便會與日俱增,渴望與妻兒團聚。
思念情切之時,李商隱便會登樓,向遠處眺望,望向長安的方向,那裡有他的妻兒、他的夢想。只是,這一切看起來顯得格外邈遠。
二
晚唐時期,人們都認為桂州是一片蠻荒之地,可李商隱在這裡卻找到了世外桃源的感覺。他沒有嫌這裡的環境,反而對這裡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這裡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土地都給了他熟悉的感覺,他將有感而發的詩篇題寫在每一面荒村瓦舍的牆壁上。
沙岸竹森森,維艄聽越禽。
數家同老壽,一逕自陰深。
喜客常留橘,應官說採金。
傾壺真得地,愛日靜霜砧。
——《江村題壁》
詩中所寫是一次乘船出遊的經歷。他們乘坐烏篷官船,來到一處美麗的所在。那裡沙岸悠遠、翠竹青森,不知名的小鳥發出婉轉動聽的叫聲,仿佛在唱一首吳儂軟語的歌曲。他們伴隨著小鳥的歌聲緩緩走上岸,走過一條幽深的小徑,豁然見到許多竹籬茅舍,村舍中的老人個個都是白髮黃眉,卻又非常健康。當聽說他們一行是來自遠方的客人時,村民們紛紛捧出一籃又一籃的柑橘來招待他們。他們問村中的老人,年輕人都到哪裡去了,老人回答他們,都去採金了。這一處有著異域風情的鄉村,竟然讓李商隱異常興奮,直呼找到了一個喝酒的好地方。
無論生活給了李商隱多大的打擊,他依然熱愛生活。桂州的風情和美景,常常讓他忘記了自己淒涼的處境。在《涼思》中,他寫道:「天涯占夢數,疑誤有新知。」可見他絲毫沒有感到孤寂。在《高松》中,他寫道:「高松出眾木,伴我向天涯。」他不僅不孤寂,甚至還有著無限的遐想。在這裡,他忘卻了人間的爾虞我詐,告別了沉重的負擔,精神世界得到前所未有的舒展。
桂州秀美而溫柔的風光撫慰了李商隱寂寥的心,也讓他萌生了「幽草幸遇晚晴,越鳥喜歸干巢」的認識,思想上豁然開朗。也許,就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也不失為一種幸運。就在他寄情山水之際,他的命運又發生了轉折,他的腳步將邁向另一片土地。
大中二年( 公元848 年) 春,李商隱被鄭亞派往昭州任代理昭州郡守。
昭州即今廣西壯族自治區古城平樂縣,該地區歷史十分悠久,遠在一萬年前的舊瓷器時代就已經有人在此繁衍生息,該地於三國設縣,通常為歷代州府之地。這裡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是悠悠灕江、彎彎荔江和清清茶江三江匯合之地,從高處俯瞰,三江猶如三條美麗的羅裙帶,流至昭州匯合後,又飄然隨桂江而去。
鄭亞被派往桂州後,桂州管轄地區很廣,轄地有桂州、柳州、梧州、賀州、昭州等。鄭亞當時的權力相對較大,可以自己任命代理郡守,若是代理郡守在職位上功績很好,朝廷就會將其轉正。然而,當時的昭州並不如今天一般安寧和諧,坐落於西南部的各個地區大都腐敗橫行,民怨沸騰,昭州也不例外。當地官員竟然棄職而走,不願意接手這樣的爛攤子,政局一時大亂。百姓忍無可忍,聚眾舉事,一時怨聲載道。
被派往昭州的李商隱,面對當時眼下的現狀,就曾作《昭州》一詩:桂水春猶早,昭川日正西。
虎當官道斗,猿上驛樓啼。
繩爛金沙井,松干乳洞梯。
鄉音殊可駭,仍有醉如泥。
由詩中可以看出,當時的昭州,環境險惡,官場腐敗,民怨沸騰,面對這樣的罪惡現實,詩人寄予了深深的同情。於是李商隱一面懲治貪腐,一面發展生產,除了制定一些規定綱領外,還親自去市場、田間視察情況。不久,在他的治理下,昭州的經濟開始有了起色,社會恢復了秩序,人們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
有道是,形勢比人強。正當李商隱想干一番事業以實現心中的抱負時,鄭亞又受朝中黨爭牽累,再次被貶,此次被貶為循州(今廣東惠州)刺史,李商隱亦遭池魚之殃,結束了他短暫的代理郡守一職。
雖然在昭州只有短短几個季度,但李商隱的勵精圖治卻給當地人留下了珍貴的記憶,今天的桂林、平樂人民仍然深深懷念著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
說到此時期的文人遭遇,李商隱已然成為了晚唐文人中最悽慘的例子,然而在後世記載中,他卻以高潔、胸懷天下的形象出現,而那些曾經一時得勢的官員們早已被湮沒在歷史的風塵中。此時,李商隱雖在此失去機會,但存於他心中的那團火焰還沒有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