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寬闊的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不管朝廷中如何明爭暗鬥,不管邊界有多少戰亂,長安的美麗繁華一如既往。
只是,這一切美麗與繁華,映襯得他格外淒涼。
一
「天意高難問,人情老易悲。」天意從來都是高深莫測,人世間的情感也是如此。秋是易感的季節,亦是無情的季節,滿地凋零的落葉總是讓人備感落寞。
大中二年(公元848 年),在桂州任上還不到一年的鄭亞,接到了朝廷的又一紙貶謫詔書,他被貶為循州刺史,地位從此一落千丈。鄭亞的貶職讓李商隱失去了依託,帶著黯然的心情,他踏上了北歸之路。經過幾番輾轉,李商隱於同年九月中旬回到長安。
這些年來,李商隱四處入幕,居無定所,若是仕途順利,也還能讓他歡喜,可惜多年來的拼搏始終改變不了他潦倒的命運。
眼前的長安,亦如舊日繁華,然而繁華的背後卻是權力的傾軋和黨派的勾結,在這裡,唯一能夠使李商隱內心有稍許安慰的便是留在這裡的妻兒了。
如今,他的幼子袞師已經兩歲多,正瞪著好奇的大眼睛看著剛剛回來的父親,渾圓的小身子躺在李商隱懷裡,和他嬉戲打鬧著。袞師奶聲奶氣地叫著「爹爹」,李商隱不禁開懷大笑。家人團聚的幸福是這麼簡單,卻又格外珍貴。
聰明活潑、天真乖巧的兒子惹人憐愛,恰與詩人當時「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的貧寒形象形成鮮明對照,於是他有感於心,寫了一首流傳千古的《驕兒詩》:
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爺昔好讀書,懇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
穰苴司馬法,張良黃石術。便為帝王師,不假更纖悉。
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誅赦兩未成,將養如痼疾。
兒當速長大,探雛入虎窟。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
這首詩汲取了左思《嬌女詩》的養料,表達了袞師天真爛漫的種種生活情態,文字之間足見詩人對兒子充滿了憐愛,溢滿了親情。
在不吝筆力寫兒子的天真可愛之時,詩人自然想到了自己大半生的漂泊,作為一介書生,唯一能實現大濟蒼生理想的路是科舉,而他自己卻深受科舉之害。深感宦海沉浮的李商隱寫出了對袞師的愛和期望,也道出了自己的悲憤和懷才不遇之心。所以在詩中,詩人以自己的經歷告誡兒子,希望他將來不要重蹈覆轍。
妻子王氏看著丈夫抱著兒子在一旁玩耍,笑意浮現在溫婉的面龐上。
對於妻子,李商隱心中充滿了歉意,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也並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不曾親眼見到兒子學會走路、學會說話。看著妻子忙碌的身影,他只能嘆息著,一心想著如何改變目前的局面,不再讓家人受苦。
翌日,李商隱早起收拾好東西,告訴妻子自己要出去走走。他還是想親自到令狐府中去看看。在他心中,令狐綯依然是自己的故友,只是詩人不知,在他所認為的故友心中,自己早已變成他們憎惡的敵人。
長安寬闊的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不管朝廷中如何明爭暗鬥,不管邊界有多少戰亂,長安的美麗繁華一如既往。只是,這一切美麗與繁華,映襯得他格外淒涼。
轉眼間,李商隱已經行至令狐府邸。守門的人已經不是舊日的面孔,李商隱告知守門人自己前來是為了拜訪令狐綯,守門人轉身通報,回報時說令狐大人不在府中。
李商隱只好默默離去。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李商隱天天前去拜訪令狐綯,守門人給的回話卻一模一樣。看著熟悉的府邸,李商隱心中升起一股涼意,皺著眉頭佇立在大門口,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可是又不甘心,最終還是鼓起勇氣邁進了令狐府的大門。
老管家張伯讓李商隱進來,如今的張伯已經滿頭白髮,面孔滄桑,他也住在用人居住的房舍里,空間狹小,十分擁擠。
看到這樣的情況,李商隱痛在心裡,張伯為令狐府操勞了一輩子,恩師在時,對張伯是十分尊敬的,沒想到他如今卻只能住在這樣一間小小的陋室里。
張伯看著眼前的李商隱,亦是格外憐惜。
李商隱與張伯說起了自己與令狐綯之間的事。之後,他從張伯的口中得知,令狐綯對自己娶了王茂元之女為妻一事耿耿於懷,認為他背叛了令狐家去投靠「李黨」,而後來鄭亞的被貶和他丟失職位都是令狐綯從中作梗。
得知事情真相,李商隱心中一陣傷感。望著這裡熟悉的一草一木,李商隱忽然生出一種物是人非之感。
往事一幕幕浮現,他想起了恩師教自己寫駢體文的場景。再次路過恩師的書房,李商隱停了下來,恩師的書房沒有變,牆上還是掛著恩師的字畫,案頭擺的依舊是恩師愛看的書籍,硯台里還有恩師鍾愛的徽墨。
恩師曾經小心翼翼地蘸著這些墨水教他寫文章,而如今,詩人卻再也不屬於這裡,一切的一切浮上心頭,情誼、關愛、兄弟、冷漠、誤解、失落、傷懷……這樣的情緒也唯有用詩詞來排遣,《九日》便是他此刻最真實感受的寫照: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人問,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往昔的一切都結束了,甚至包括那曾經深厚的情誼。
可是他還想再見一次令狐綯,為所有的恩怨畫上一個句號。
最終,他們見面了,只是,一切都變了。
他深深地記得令狐綯咬牙切齒的神情和尖酸刻薄的話語,在令狐綯眼裡,自己已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叛徒。
李商隱心中苦悶,便獨自去喝酒,卻意外遇到溫庭筠,他感到十分親切。
儘管與令狐綯的事情不願再提及,可是遇到溫庭筠後,竟然把所有的心思傾訴而出。此時,溫庭筠亦有著同樣懷才不遇的遭遇。此時,兩人更多了一份惺惺相惜之感。
對於同一件事,溫庭筠卻有著不同的態度。李商隱一心做官,苦等著未來可能到來的每一個機會,他不想從此失去信心,而溫庭筠早已不想再涉足官場,只想飲酒賦詩,快意此生。可他們的內心,卻擺脫不了同樣的孤苦。
在李商隱的這些淺唱低吟里,在縱經橫緯、密密羅織之間,可以窺見命運是如何一步步把詩人逼入絕境的。若是後人能夠細細品讀這些杜鵑啼血般的詩詞,定會發現,那些一次次拋向天空的漂亮的弧,最後都碎了,在這殘酷的美中,會勾起你心中深深的悲憫,如此,你才會對他所經歷的苦痛有一絲體驗。
二
一個自幼有著鴻鵠之志的人,俠肝義膽,一腔熱血,卻始終懷才不遇,「背恩無行,恃才詭激,放利偷合」,種種罪名加之在身,可以想像,詩人是如何掙扎度日的。
此時,回到長安的李商隱時刻可以感受到來自這個世界的冷漠和殘酷。
後來,李商隱通過考試得到一個盩厔縣尉的小職位,這樣的職位令他突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他還是弘農縣尉,與今日的官職相當,然而時間卻相隔十年之久。
終究,十年之後,胸懷大志的李商隱只能在原地徘徊,這更像是一種無言的諷刺。他擔任盩厔縣尉時間不久,又回到京城,在京兆伊尹得到一個職務。
此時的他與大中元年(公元847 年)在秘書省的情形非常相似,依舊是前途渺茫、官職卑微,京兆尹的同僚對他也很排斥。
深處窘境的李商隱度日如年,而此時又有噩耗傳來,摯友劉蕡客死潯陽。
李商隱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去年分別之時兩人還相約來年要在長安見面,今日卻陰陽兩隔,這使得本就深陷苦悶之中的詩人感到錐心的痛楚。
劉蕡與李商隱相識於令狐府,兩人志氣相投。劉蕡是正直之人,曾應賢良方正科考試,並在策文中痛斥宦官專權,這樣的舉動在當時曾引起強烈反響,可惜後來考官懾於宦官威勢,不予錄取,從官之後他也是被一貶再貶,與李商隱際遇相仿。
李商隱對劉蕡貶謫而客死他鄉極為悲痛,寫了不少祭文,《哭劉蕡》是其中一首:
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後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李商隱在詩中哭訴友人的冤屈,並全然不顧朝廷不准寫祭文的規定,一連寫了好幾首。自去年與友人在黃陵分別,兩人便一直被滔滔江水阻隔,不復相見,一直盼望著相聚的那一日,卻萬萬不曾想到,等來的卻是摯友客死潯陽的噩耗。
當時,劉蕡的死訊一度傳遍長安城,很多人因此而憤慨,然而礙於朝廷威勢,無人敢提出抗議。詩人又聯想到自己的遭遇,悲憤之情溢滿心中,《流鶯》這首自傷身世的詩應運而生:
流鶯漂蕩復參差,度陌臨流不自持。
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里,萬戶千門開閉時。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
無家可歸的黃鶯四處飄蕩,它飛過了山丘,飛過了河流,卻始終無法尋覓到棲身之地。他以黃鶯淒涼哀婉的叫聲,表達自己內心的淒涼。
不管陰晴雨雪,不管白天黑夜,千家萬戶的門有開有關,唯獨那隻黃鶯無處落腳,無法把握自己前進的方向。詩人自己也是傷春人,如今看到那孤單飄零的黃鶯更是悲從中來。
昔日漂泊流浪的生活記憶統統湧現到他的腦海中,於是他更加聽不得那黃鶯的哀鳴。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那隻流鶯,經過日日夜夜的奔波之後,依舊要受到排擠、受到牽連,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實現心中的宏圖大志。
流鶯無論是在颳風的早晨,還是在降露的夜晚,或者是在暴風的時刻,都在不停地鳴叫,可是放眼望去,偌大的長安城,哪裡又有供流鶯棲息的花枝呢?
或許,他今生只能鬱鬱而終了。公元849 年,李商隱不過三十六歲的年紀,本應是人生中的大好年華,可他卻完全不似他人那般血氣方剛。在長安的這段時間,他似乎在用詩歌總結自己的人生:沈宋裁辭矜變律,王楊落筆得良朋。
當時自謂宗師妙,今日惟觀對屬能。
——《漫成五章之一》
李商隱並不是在探討詩歌藝術的源流變遷,他提到沈佺期、宋之問、王勃和楊炯這四位初唐時期著名的詩人,說他們只不過懂得點兒作詩的對仗押韻而已,當然這並非是在貶低他們。他曾經將令狐楚當作自己的老師,對老師給予自己的教導感激涕零。可是人生蹉跎,宦海浮沉,如今,就連令狐家都與他的生活漸行漸遠了。
平生誤識白雲夫,再到仙檐憶酒壚。
牆柳萬株人絕跡,夕陽惟照欲棲烏。
——《白雲夫舊居》
「白雲夫」便是令狐楚,當他的兒子令狐綯平步青雲之後,令狐一家已經搬到新的居所,一次偶然路過令狐家的舊居,李商隱忽然感慨自己當初遇人不淑,人生走錯了道路。
李商隱從未在黨爭之中對任何一方趨炎附勢,一直站在自己的人生立場上,即便是慘遭放逐,也從未有任何屈服的表現。
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
集仙殿與金鑾殿,可是蒼蠅惑曙雞。
——《漫成五章之二》
李商隱毫不隱諱地將自己和朝中正直的大臣比喻成詩仙李白和詩聖杜甫。
他們雖然曾經受到皇帝的賞識,但後來都不得志,長期淪落於江湖。李商隱感慨於他們的不幸遭遇,以骯髒的「蒼蠅」比喻朝廷中那些諂諛之徒,以「曙雞」
比喻朝中那些賢士大夫。
此時的李商隱前途渺茫,只能等待契機。大中三年(公元849 年)九月,一直苦等機會的李商隱得到武寧軍節度使盧弘止的邀請,邀他前往徐州任職。
盧弘止也是一位十分愛才的官員,在當地的口碑極好,他早就知道李商隱的大名,因愛其才,便向他拋出橄欖枝。李商隱又一次得到機會,這也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只是此時,妻子身懷六甲,李商隱不忍心再次離開,但又不得不離開。
在徐州,盧弘止沒讓李商隱失望,不僅讓他做了節度判官,還兼做記室。
盧弘止本是「李黨」中人,被調出京師也是因為「牛黨」的排擠,如此一來,李商隱和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
幕僚們常常聚在一起飲酒作詩,日子過得十分輕鬆愉快,李商隱鬱結的心漸漸被打開。來到徐州不久,妻子來信說已經生下女兒,李商隱非常高興,又有些懊惱:高興的是妻子順利生下女兒,懊惱的是妻子在生產時自己竟無法陪伴在身邊。李商隱暗自傷心著,自從和妻子結婚,很多重要時刻他都缺席,妻子一個人承受了太多的苦難。
是年十月,李商隱得知令狐綯以翰林學士承旨和兵部侍郎入相位,這個消息讓他深深震顫,不知是為令狐綯感到高興,還是為這樣的人身居要位而感到憤懣。可身在這樣的亂世,單憑讀書無法安邦定國,雖然這樣的道理當時的無數人都懂,但大家都不願承認這樣的現實,其中也包括詩人自己。
生活給了李商隱一次次希望,又讓他一次次感到失望,屢次沉重的打擊幾乎讓他放棄了再次為官的念頭,不過對於眼前的境遇他還算欣慰。靜夜時分,詩人總會想到家中的妻兒,所以暗自決定,徹底安穩之後就把妻兒接來徐州團聚,可眼看這個願望就要實現了,但是命運卻再次和李商隱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大中五年(公元851 年),春節剛過,盧弘止便身染重病,臥床不起,不久便與世長辭。
到此為止,曾給予李商隱希望的一些朝廷重臣——崔戎、令狐楚、鄭亞、盧弘止都已病逝,而其他幾位也都遭受貶黜。
李商隱只好離開徐州,回到長安,再次回到樊南舊居。此時,李商隱已近四十歲,詩名還是一如既往,但是政治前途已經極為渺茫。
李商隱回長安後也僅僅是教兒子認字,逗一歲的女兒玩耍。女兒叫「樊瑟」,晏媄告訴李商隱,女兒只要一聽到母親鼓瑟就不哭不鬧,乖乖地坐在那裡,就好像能夠聽懂琴意一樣。李商隱看著惹人疼愛的女兒,心裡又是一陣酸楚。
站在一方藍田之上,李商隱回望自己的前半生,才發現已是滄海桑田,夢醒了,人也倦了,他厭倦在這名利場裡奔走。眼前這個已經走向衰落的時代,也格外讓李商隱無奈,甚至還有些憎恨。朋黨之爭,讓如此多的才子成為政權爭奪的犧牲品,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對於眼下的局勢,李商隱似乎也只能對敗亡相繼的歷史悲劇發出近乎絕望的冷諷,然而在這冷諷中,他自己的一生也葬身在這宦海沉浮的波濤里了。
三
走過人生的春夏與秋冬,唯有相愛之人的一聲叮嚀,像一根系滿牽掛的絲,帶著一縷剪不斷的思念。
妻子見丈夫每天心事重重,心中十分擔憂,然而也無可奈何。自從她的父親去世以後,夫君也常年奔波在外,遊蕩在各個幕府之間,二人聚少離多,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她一個人在家的孤獨之苦並不亞於丈夫在外奔波的勞碌之苦,直到有了兒子,生活才有了些生氣。在這之前她一個人度過了無數個清冷的日日夜夜。
李商隱並不知道,妻子在生下女兒時已經落下病根,若不是別人提起,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妻子總是以堅強的一面示人,自己的苦痛從不會告訴丈夫。
後來李商隱才知,妻子王氏得了肝病,是常年勞累所致,這種病將她折磨得面色蠟黃,眼白更是像黃煙燻過一般。
往日妻子那嬌艷的面頰變成了今日的灰頭土臉,曾經的秀髮變得蓬亂,那雙纖纖玉手幾乎瘦成了皮包骨頭。看到這些,李商隱心中一陣酸楚,心裡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去尋個一官半職,得點俸祿養家。此時,李商隱接到了太學博士的任命,這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上任之後,李商隱每日奔忙於朝廷和樊舍之間,雖然疲憊,但是心情舒暢。
每月提取俸祿回來的時候他總要買些酒菜,與妻子邊吃邊話家常,笑容里寫滿了幸福。或許這樣的場景李商隱一生都在盼望著,《夜雨寄北》就抒發了他內心的種種願景: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他還記得第一次與妻子見面的情形,晏媄彈了一首《瀟湘雲水》,她的手指撫在泛著光的錦瑟上,神情美極了,琴音更像行雲流水一般從她的纖纖玉手中緩緩流出。時光仿佛倒退了一般,一幕幕美好的情景不斷地在眼前閃現,妻子的琴聲送他遠行,多少次,她又倚門盼他歸來……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在國子監上任月余,才知這其實是個苦不堪言的職位。
是年七月,政績頗佳的柳仲郢向李商隱發出邀請,此人的兒子與李商隱交往甚密,兩人算是文壇好友。接到邀請的時候已經是赤日炎炎的盛夏了,妻子的病情雖然沒有加重,可是也不大見好。李商隱心中始終不愉快,按理來講,入蜀早就應當成行,因為在仕途上飛黃騰達正是他想要的,可是此時正是妻子需要自己的時候,他怎麼可以離開呢?
晏媄再一次看清了丈夫的心思,多年來,丈夫的每一種心情她都懂得。她催促著丈夫入蜀,還寬慰丈夫,若是他不入蜀,恐怕自己也會因此而加重病情。
從相識的那一天起,他們兩人就聚少離多,為了生活和理想,他們失去了很多甜蜜的愛戀和歡愉。八月的一日,已經有了陣陣涼意,在帶著花香的清風裡,妻子離開了李商隱,永遠地離開了。
未能見到最後一面,也未能送行,聽到消息的李商隱昏厥在地,這是他這一生中遭受的最沉重的打擊。
他們的孩子,尚不懂人世的傷悲,渾然不知失母的悲哀,內心空虛寂寞到極點的李商隱只能用詩詞來排遣內心的壓抑,於是悼念亡妻之作《房中曲》由此誕生: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痴若雲,抱日西簾曉。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仔細算來,詩人與愛妻雖結婚長達十四年,但真正共度的日子竟不足三年。經受妻子離世的痛苦後,李商隱的詩風從此發生了極大的改變,失去了從前的浪漫、痴情、追索,詩緒變得低沉、蕭瑟。悼亡詩正是積壓在他內心深處最沉痛、最溫軟的情懷的書寫與融注,這些詩句裡面少了溫情,多的是讓人心酸徹骨的離人淚,無怪乎「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