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門嗎?
喬毓在心裡默念幾遍,緩緩垂下頭,再也沒有做聲。
江遼也是如此。
天際遍是晚霞,絢爛之中,帶著日光將息的迷離與悵惘。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永昌坊,相隔一段距離,喬毓便瞧見柳樹下靜待的蘇懷信了。
「我的朋友正在那兒等我。」
她心緒複雜,向江遼道:「多謝你送我回來,也勞你代我向朱虛侯致謝。」
江遼同樣望見了蘇懷信,輕輕頷首,向她辭別,就此離去。
喬毓目送他身影遠去,心緒卻仍波動不定,神情之中少見的有些凝重。
蘇懷信同樣瞧見她了,催馬近前,笑問道:「這是怎麼了?方才那人是誰?」
喬毓言簡意賅道:「方才我迷路了,正遇上朱虛侯,他叫人送我回來。」
「朱虛侯?」蘇懷信微吃一驚:「你轉到修德坊去了?」
喬毓「嗯」了一聲。
「怨不得呢。」蘇懷信搖頭失笑,道:「三弟歸家了,咱們也走吧。」
喬毓道:「寧國公……」
蘇懷信明白她心思,淡淡笑道:「虎毒不食子,兒子都到了近前,總不能往外趕吧?看著倒是欣喜,是否真心實意,便未可知了。」
喬毓輕嘆口氣,卻沒急著往邢國公府去,買了身男子衣袍換上,重新妝扮成個俊俏郎君。
「男女有別,」她向蘇懷信道:「我倒是沒什麼,就怕你母親誤會。」
蘇懷信道:「你怎麼方便怎麼來便是。」
……
邢國公不在府中,蘇家便由邢國公夫人薛氏主持。
蘇懷信遠行歸來,自然要去母親面前問安,喬毓這個客人,也隨他一道,拜見蘇家主母。
薛氏年近四旬,相貌端婉,見了喬毓,忙催人去置辦菜餚,又笑道:「到了這兒,便當是自己家,不必拘束。」
喬毓忙起身稱謝。
「大郎院中有空置房間,我便不叫人收拾客房了,」薛氏叫人將喬毓行囊送到蘇懷信院中去,道:「你們年輕人聚在一起,說說話什麼的也方便。」
用過晚飯之後,喬毓與蘇懷信一道回去安置,路上道:「鐵柱,你是不是更像你父親?」
蘇懷信左右看了眼,見近處無人,方才安心,道:「大錘哥,能不能不叫我鐵柱?」
喬毓從善如流道:「好的,鐵柱。」
蘇懷信先是無奈,旋即又忍不住笑了:「我的確更像父親。」
「我就說嘛。」喬毓想起自己見到這幅面孔時候的熟悉,多提了句:「等你父親歸家,千萬記得引薦給我。」
蘇懷信笑著應了聲:「好。」
……
這日清早,喬毓起的很早,同蘇懷信一道吃過早飯之後,便騎馬出門,打算在長安城中逛一逛。
至於蘇懷信,則要往兵部去走一遭。
長安繁華,遠非別處可比,喬毓花二十文錢買了份長安地圖,對照著慢慢閒逛,只可惜,昨日望見玄武門時的那種似曾相識,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略微有些氣餒,進了永樂坊,卻見不遠處聚集了一群人,似乎是有什麼熱鬧看。
她略微起了幾分興致,催馬過去一瞧,卻是個相貌明俊的和尚在講經。
喬毓是不信鬼神的,連帶著對鼓吹前世今生宿命論的和尚也無甚好感,更別說是枯燥難懂的經文了,一瞧有人搬了春凳在底下聽,便暗自搖頭。
她原本是想要離去的,不知怎麼,又停了下來,尋塊石頭坐下,托著腮開始聽這和尚講經。
事實證明,她果然沒什麼慧根。
一句都沒聽懂。
講經結束,仍舊有人前去問詢,那和尚也一一開解,漸漸的,周遭的人群重新四散開,那和尚便撿起地上蒲團,同身側小沙彌一道打算離開了。
喬毓心下微動,主動近前去,雙手合十,道:「師傅,我有個疑問,想請您開解。」
那和尚還禮道:「請講。」
喬毓道:「佛家講宿命輪迴,是真的嗎?」
那和尚臉上含笑,像是廟宇中的燈火般莊穆,看她一看,伸出了手。
喬毓不解道:「什麼意思,主動去看便有,否則便沒有嗎?」
「不,」那和尚輕輕搖頭,道:「貧僧的意思是,這個問題太難回答,施主該給些香油錢。」
「……」喬毓扭頭就走。
「施主,」那和尚叫住她,聲音輕緩道:「你現在正處於迷惘之中,不知該去往何方,貧僧或許是唯一可以幫你的人。」
喬毓聽這話有那麼點兒意思了,轉身回去,道:「怎麼說?」
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道:「無牽無掛,四大皆空。」
喬毓心下微動,摸出一塊銀子來,遞到他手裡去:「師傅不妨詳細說說。」
那和尚笑道:「沙門問佛:以何因緣,得知宿命,會其至道?佛言:淨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
喬毓咧開嘴,猙獰的笑:「師傅,我是花了錢的,你再說些有的沒的,我就揍你!」
「施主,混口飯吃而已,」那和尚聽後也不惱,笑吟吟道:「不用做的這麼過分吧?」
喬毓嗤笑:「佛祖也需要香油錢嗎?」
那和尚不以為忤,徐徐道:「佛祖不需要,但是僧人需要。」
喬毓頓了頓,遲疑著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和尚道:「施主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
喬毓心下一動,盯著他打量一會兒,慢悠悠的笑了起來:「有點意思。」
那和尚同樣向她一笑,轉身前行,喬毓想了想,催馬跟了上去。
岐州遭了水災,不乏有災民湧向長安,京兆尹便在金光門外施粥賑災,此外,又不乏富戶、善人與僧眾左右幫持,或出錢物,或出人力。
那和尚與那小沙彌似乎經常到此處來,尋個地方一坐,便陸續有災民前去問病,似乎是精通醫術的樣子。
喬毓盯著看了會兒,若有所思,那小沙彌卻跑過去,道:「施主,師傅說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叫你去幫忙。」
喬毓模稜兩可的「唔」了聲,過去問那和尚:「我能幫什麼忙?」
那和尚正給人探脈,聞言道:「施主擅長什麼?」
喬毓想了想,道:「我臉皮特別厚,特別能吃,還特別能打。」
那和尚扭過頭去看她,不知想到什麼,忽然笑了起來。
最後,他道:「既如此,便留下來同貧僧一起幫災民看病吧。」
喬毓心下愈發奇怪:
他如何知道我會醫術?
難道他認識我?
也不對,我現下正是郎君妝扮,他如何認得出來。
心裡如此想,她臉上卻不曾顯露出來,隨便尋張椅子坐了,當真開始幫人診脈。
岐州水災嚴重,災民何其之多,遠不是一兩個人可以幫持完的,直到太陽西沉,暮色漸深,那和尚方才結束了這一日的問診。
喬毓坐了大半日,屁股都沒挪窩兒,站起身後,先活動一下筋骨,還沒等說話,卻見那和尚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遞到她眼前。
「明日午時,到大慈恩寺裡邊去,將這封信交給你見到的第一個人,」那和尚道:「你想知道的,他都會告訴你。」
喬毓怔住了:「什麼?」
「必須要是午時,不能早,也不能晚,」那和尚目光平和的看著她,徐徐道:「如果你擅自將這封信拆開,那就什麼都見不到了。」
喬毓總覺得這事有點玄乎,但這和尚神神道道的,又似乎有一點靠譜兒,她捏著那信封,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那和尚微微一笑,向她合十見禮,戴上斗笠,協同那小沙彌,就此離去。
喬毓立在原地,目送那兩人身影離去,消失在視線之中,方才翻身上馬,返回邢國公府。
夕陽的餘暉灑在她身上,將影子拉得很長,莫名叫人生出幾分瑟縮感。
要不要去呢?
好容易遇上這麼一個機會,喬毓捨不得放過。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她決定去看看。
……
暮色將將來臨時,宮人們便將顯德殿中的宮燈點亮,夜風自半開的窗欞中吹入,送來了花木特有的清新氣息。
明德皇后逝世之後,昭和公主與晉王便時常往衛國公府去陪伴染病的外祖母,每日晚間,也會去顯德殿拜見皇帝。
他們是帝後年齡最小的一雙兒女,較之兩位兄長而言,所歷經的風雨要少得多,性情也更加活潑,天真爛漫,很能勸慰長輩們的哀慟。
皇帝見了這兩個孩子,神情果然比素日柔和許多,著人去備膳,又問起今日做了些什麼。
「晨起用過早膳之後,便去跟太傅讀書,」晉王俊秀的面龐上浮現出一抹笑,笑道:「用過午膳之後,又跟妹妹去御林苑修習騎射。」
「父皇,我只喜歡騎馬打獵,不喜歡念書,還有,」昭和公主卻蹙眉道:「趙太傅好兇的……。」
皇帝微笑著聽她說完,很寵愛的摸了摸女兒的頭,道:「你既然不喜歡,那就換個太傅吧,宮中不乏有學識豐富的女官,叫高庸挑幾個,到你身邊去教導。」
「好哎,」昭和公主摟著父親的手臂一陣搖晃,歡欣道:「父皇真好!」
她生的很像明德皇后,杏眼桃腮,天生一股無所畏懼的英氣,皇帝笑著看她,恍惚能瞧見妻子的影子來,不禁心下惻然。
他無聲的嘆口氣,又問昭和公主:「近來你們出宮也勤,老夫人身體如何?朕問太醫,都說是無甚大礙,好生將養便可。」
說及此事,兩個孩子的神情便染上幾分傷懷,昭和公主悶頭不語,晉王則道:「外祖母將養了一陣,身體倒無太大的病痛,只是神志上,不時會有些……有些失常。」
明德皇后薨逝,皇帝輟朝百日,在顯德殿閉門不出,連朝政都交與太子,甚至不敢到衛國公府去探望喬老夫人。
近鄉情更怯,不敢見來人。
有些時候,不見反倒要好些。
皇帝靜默下來,不再言語,第二日清晨,卻出宮往衛國公府去了。
數日不見,喬老夫人的確清減好些,額頭勒著的抹額上鑲嵌了羊脂玉,細膩潤澤的玉石光輝下,反倒映襯得她面容黯淡,兩頰內凹。
皇帝見後,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哀意,親自接了藥碗,侍奉她吃下,道:「您要多保重身子,喬越已經娶妻,再過兩年,便是四世同堂了。」
喬老夫人轉過頭去看他,半晌,方才前言不搭後語道:「昨晚,我又夢見安安了。」
安安,便是明德皇后的小名。
皇帝聽得一怔,將手中藥碗遞與內侍,徐徐問道:「安安說什麼了?」
喬老夫人露出憂慮的神情,難過道:「她說自己受了很多委屈,總是被人欺負,她想阿爹阿娘,還想回家,可是找不到路……」
皇帝垂下頭去,許久之後,方才重新抬起:「不會的,您別擔心。」
喬老夫人忽然生起氣來:「不是你的孩子,你當然不擔心了!」
「好,」皇帝也不動怒,握住她的手,溫聲道:「您打算怎麼辦?」
喬老夫人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我叫阿琰去大慈恩寺供奉了一盞海燈,怕別人爭搶,都沒寫安安的名字,也不知她能不能收到,你去瞧瞧,囑咐他們多添些香油……」
皇帝聽得有些難過,卻露出個笑來,輕輕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