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中的空氣原就凝滯,待這句話落地,卻是連叫人呼吸,都覺得有些困難了。
喬老夫人手中握了一串佛珠,原本正信手捏轉,聞言卻是停住,她神情微頓,目光中也隱約透出幾分感傷來。
常山王妃同兩個弟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皇帝坐在上首,眼睫低垂,靜穆無言,仿佛是廟宇中的佛像,失去了人所應有的七情六慾。
顧老太爺在這陣難言的寂靜之中察覺到了什麼,卻沒有追問,只靜靜坐在原處,一言不發。
不知過去多久,皇太子清朗的聲音方才重新響起,相較於其餘人的沉默與怔楞,他很快恢復了平靜。
「阿娘起死回生,想來是『春秋』發揮了作用,只是不知,這蠱蟲是否還有什麼難以發現的負面影響?」
顧老太爺明白他的擔憂,略微思量,為難道「這蠱蟲神異非常,族中留下的記載也少,更沒有成功過的案例,後果如何,我實在無法斷言……」
皇太子眉頭微微一蹙,又道「方才老太爺為她診脈,可曾察覺到什麼異樣?」
「並沒有,」顧老太爺眉宇間的憂色淡去幾分,安撫道「四娘脈象有力,身體強健,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太子殿下儘管放心。」
皇太子勉強欣慰了些,輕輕頷首,又道「老太爺方才說,不確定阿娘是否會記起舊事,既然如此,我們是否可以告知她實情?」
明德皇后此事翌日,身體便消失無蹤,皇帝尋了法慧大德進宮去問詢,後者卻不肯明言,只留了兩句話給他。
第一句是等。
第二句便是順其自然。
皇帝等了一月,卻在往大慈恩寺時遇見了重返年少的妻子,再回想第二句話,便更不敢大意了。
皇太子在母親身邊長大,對於母親的在意遠比父親深厚,為防萬一,到了此刻,自然要問個清楚明白。
春秋蠱只有一隻,現下已經在喬毓身上發揮了作用,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點兒也不過分。
顧老太爺無先例可循,蹙眉沉思片刻,搖頭道「不可以。」
皇太子目光微凝「請老太爺細講。」
「春秋在現實與夢境中造就出一種奇異的平衡四娘曾經是喬妍,但現在是喬毓;在十六歲之前,她們的人生軌跡是極其相似的,家庭環境也大致相同——這種認知並不同她腦海中殘存的記憶相衝突。」
顧老太爺神情中流露出幾分肅然,正色道「就如同一個瀕臨崩潰的人進入一場美夢,再也不願醒來,若是強行將她喚醒,結果可能會是好的,但更大的可能,是徹底崩壞。」
他環視一周,目光在皇帝身上略微一停,旋即又離開「如果你們不想拿四娘的將來賭一把的話,最好不要這麼做。」
又是久久的寂靜。
喬老夫人面色沉靜,仿佛是打定了什麼主意一般,常山王妃握住母親的手,同她對視時,母女相視一笑。
皇帝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此刻仍舊沒有開口,秦王與喬家兩個妯娌,也都低頭不語。
最後,還是皇太子站起身,含笑道「老人家舟車勞頓,著實辛苦,我送您去歇息。」
葛老太爺心知這一家人有事情要商量,自然不會久留,出了喬老夫人的院子,便擺擺手,笑著推拒道「太子殿下留步,老朽可擔不起。」
皇太子心緒也正繁亂,並不同他過多客套,頷首致禮,吩咐人將他好生送到客苑去,自己則重新返回內室。
他人剛走到門口,便見皇帝面色沉寂,已然出了門,身後是隨同相送的秦王與喬家人。
皇太子心下微動,卻不過問,同弟弟交換一個眼神,又躬身相送,直到目視父親遠去,臉上方才少見的顯露出幾分悵惘與傷感。
他無聲的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內室,屈膝在喬老夫人身前跪下,秦王也是如此。
喬家兩個妯娌跟在他們後邊,見狀忙退避出去,又掩上門,只留喬老夫人、常山王妃與那兄弟二人在內說話。
「外祖母,」皇太子性情堅毅,少有這般不知所措的時候,嘴唇動了動,半晌,才道「您能告訴我,當年都發生了些什麼嗎?」
喬老夫人伸手撫摸兩個外孫的頭頂,慈愛笑道「以你的本事,真想要知曉一件事,必然是能夠知道的。」
皇太子聽得一怔,默然一會兒,卻垂下眼去,低聲道「我小的時候,總聽人提及,說父皇與母后的婚事是皇祖父定的,說皇祖父聽聞喬氏女甚賢,方才聘為長子婦,還說皇祖父其實很喜歡父親,否則,怎麼會為庶長子娶這樣得力的妻室,叫他有這樣強盛的助益?」
「……我那時候不懂事,卻也隱約察覺到,真相不是這樣的。」
皇太子語調很輕,那聲音落在空氣中,仿佛很快便要化掉一般「父皇是皇祖父的長子,我是皇祖父的長孫,可他從來沒有抱過我,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他不喜歡親近孩子,後來二叔娶妻,也有了兒息,我才知道,皇祖父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不,也不應該這麼說,」他眼睫微動,修正了前不久的說辭「皇祖父不僅是不喜歡我,他也不喜歡父皇和母后,所以我想,那些所謂的慕名求娶,父子和睦,應該都是假的……」
都是多年前的舊事了,再提起時,仿佛連喉嚨里都瀰漫著一股歲月的灰塵。
喬老夫人嘆了口氣,苦笑道「你外祖父年輕時便與太上皇相交莫逆,那時公公還在,便提點他說太上皇此人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要他凡事多留個心眼兒,仔細被人坑騙,你外祖父應了,卻沒記在心裡。」
「後來前朝暴政,天下苦之,各地紛紛舉事,太原李氏便是最為強盛的一支。喬氏起於荊州,幾世經營,樹恩深厚,很快打下了江陵,太上皇便遣人前來送信,明言共謀天下,以圖富貴,你外祖父與他有交,加之李家實力雄厚,便沒有推拒。」
「後來的事情,你們應當都知道了,」喬老夫人神情中露出幾分嘲諷,繼續道「李家在太原經營多年,兵精糧足,麾下猛將如雲,又有聖上這樣世所罕見的帥才,很快就奪得了大半天下,也是在那時候,太上皇開始剪除其餘勢力……」
皇太子面色沉沉,沒有言語,秦王顯然也曾經聽聞過這樁舊事,皺眉道「當年,舅父……」
「不,比那還要早。」
喬老夫人搖頭苦笑,追憶道「他最早下手的,是一個小勢力,不需要費多少心力,先叫那些人去征討敵軍,後腳刻意壓制援軍前往,真是殺人不見血。」
「你們外祖父從中發覺異常,前去尋他對質,太上皇堅決不認,指天發誓說是意外,他畢竟是主君,夫君沒有證據,不好強求,又見他說的信誓旦旦,便沒有多想,哪知下一個遭遇厄運的,便是喬家。」
事過多年,喬老夫人說及此事時,仍舊老淚縱橫「那是舊曆十一月二十一,下了很大的雪,小叔的死訊傳來,夫君當場便吐了血……」
皇太子與秦王只知喬家與太上皇交惡是因昔年渭水舊事,卻不知榮國公之死,竟也同太上皇有所牽扯,面上齊齊露出幾分驚詫。
常山王妃似乎早就知曉此事,面露哀色,溫柔的撫了撫母親的背,安撫她此刻的哀慟。
「夫君能征善戰,小叔也是世間少有的英才,那時喬家何等鼎盛,驟然遭逢這等大禍,天也塌了一半兒。」
「夫君察覺到太上皇已經對喬家動了殺心,卻苦於沒有證據,再想起公公在時叮囑的話,更是悔不當初,小叔英年早逝,弟妹鬱鬱而終,只留下一個幼女,他為此抱憾終身,臨死前都在念叨……」
喬老夫人情難自禁,哽咽道「你們以為當年渭水之變,他為什麼能這樣快便察覺到?不過是有前車之鑑,嚇怕了而已。」
「那狗輩還假惺惺的追贈小叔為榮國公,博個重情的好名聲,可人都死了,再說這些虛的,又有什麼用?!」
喬老夫人咬牙切齒道「更不必說小叔無子,爵除,只有一個女兒,卻不肯給誥封,還是等到聖上登基,方才封了韓國夫人。」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喬家與太上皇從夥伴到陌路,再到生死大敵,也不是一兩日便能轉換成的。
皇太子只知道太上皇曾經籌劃除去衛國公,卻不知在那之前,便曾經有過成功的經驗,心下既覺詫異,又有些噁心。
「不要想這些了,」他握住外祖母因為憤怒而輕輕顫抖的手,安撫道「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喬老夫人深吸口氣,徐徐道「血的仇恨只能用血來洗清,有些結果雖然到的晚了,但終究也等到了。」
皇太子見她情緒略微平靜下來,方才繼續道「當年在渭水,父皇與母后……」
「你說那一回啊。」喬老夫人臉上浮現出幾分回憶,隱約有些感慨「那時候,小叔才過世沒多久,你外祖父心中恨極,太上皇卻在此刻發難,喬家忍無可忍,便陳軍渭水,隨時準備背水一戰。」
「那時,太上皇已經同你父皇鬧翻了——他這個人,最容不得權柄外落,非得控制所有才行,無論是對外人,還是對自己人。可他也不想想,這天下難道真是他一個人打下來的?無非是祖輩餘蔭,又有個好兒子罷了。」
喬老夫人神情中閃過一抹輕蔑「可惜喬家地處荊州,先天不足,難以北進,你外祖父若有太上皇那樣的根基與家底,早就坐天下了。」
太上皇能夠登頂帝位,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然而拋卻家世與其餘人的輔助,剩下的功績卻是微乎其微。
皇太子明白喬老夫人此刻的蔑視因何而來,莞爾道「後來呢?」
「喬家發難,隨時準備渡過渭水,進攻長安,所有人都慌了神兒——太上皇刻薄寡恩,針對的不僅僅是喬家,其餘武家也不例外,蘇家、盧家、吳家,哪一個討到好了?真打起來,喬家未必會輸。」
「太上皇自己也慌了,拉下臉,到兒子跟前去裝孫子,也不知是怎麼說的,又將聖上請了出來,放還他幕僚屬臣,又許諾諸多,叫他親自上陣,迎擊喬家。」
秦王已經知道後續了「父皇沒有去,反倒孤身一人,渡過渭水,進了喬家的軍營。」
「你當你父皇傻嗎?」
喬老夫人哼道「太上皇放還他幕僚屬臣,只需要一句話,再將那些人關押,也只需要一句話,即便他真的打退喬家,太上皇翻臉不認帳,他又能如何?」
皇太子道「合則兩利,分則必傷。」
「你們果然是父子倆,」喬老夫人看著面前容貌冷峻的外孫,含笑道「當時,你父皇也是這麼說的。」
「他說,局勢到了這等地步,再對抗下去,雙方都討不到好,反而會叫太上皇坐收漁翁之利,其餘勢力也會藉機吞併,不如各退一步,與他互為犄角,彼此扶持。」
皇太子聽到那句「你們果然是父子倆」,不禁微微蹙眉,卻沒有提及,只道「父皇如此說,外祖父便信了嗎?」
「自然沒有,」喬老夫人道「此外,聖上還許諾了兩個條件。」
「第一個,是他會將獻計暗害小叔的人交出,作為誠意;第二個則是一句詩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皇太子隱約明白了幾分「那喬家……」
「既然是締結盟約,喬家自然也要有所表示。」
喬老夫人說及此處,神情中不覺流露出幾分感傷,隱約帶著些許愧疚「他只提出了一個條件,便是要娶喬家的二娘為妻。」
皇太子與秦王對視一眼,沒有做聲。
喬老夫人繼續道「你父皇那時的處境有些尷尬,你母親若真是嫁過去,如何自處?你外祖父失了兄弟,自然不舍的再失一個女兒,斷然拒絕之後,又叫他重新再提,你父皇卻說,他只有這一個要求。」
「那時我與你母親也在,便與他們一簾之隔,你母親那時候的神情,我到現在都記得。」
喬老夫人目光傷懷,道「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影子,也不說話,你外祖父與你父皇談不下去,已經停口,內外都安靜極了。她站起來,掀開帘子,走過去對你父皇說,『我答應你』。」
說及此處,喬老夫人不禁垂淚,常山王妃取了帕子為她擦拭,自己卻濕了眼眶。
皇太子低頭不語,秦王卻道「母后那年十六歲嗎?」
喬老夫人勉強一笑,頷首道「正是。」
「在那之前,」皇太子頓了頓,有些難過的道「母后她,她有沒有心上人呢?」
在這之前,喬老夫人都是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到了此處,卻沒有直言。
「阿琰,」她摸了摸外孫的頭,柔聲道「你為什麼想問這個?」
「因為,我覺得母后不開心,」皇太子道「我心疼她。」
秦王也道「我的心思,便同皇兄一般。」
「你們都是好孩子,」喬老夫人欣慰的笑了,看著他們,徐徐道「可是我不能說。」
「早先說的那些,是喬家的家事,你們是喬家的外孫,說了也就說了,可現在你們問的,是你們母親的私事,她沒有允許,我怎麼好貿然告知?」
喬老夫人輕舒口氣,道「如果她覺得這些有必要告訴你們,想必早就說了,不會瞞到現在的,既然沒有說,那我也不必多事,再講此事告知於你們了。」
接連說了這麼久的話,她已經有些累了,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腿,向常山王妃道「叫兩個孩子冷靜一會兒,咱們出去走走。」
常山王妃笑著應了聲「好。」攙扶著母親,出門去了。
內室中只留下兄弟二人,無人言語,驟然間安靜下來。
半晌之後,秦王有些乾澀的聲音方才響起「皇兄,外祖母方才說的那些話……」
皇太子面色重歸平靜,唯有目光隱約柔和。
「我想去見見阿娘。」
他站起身,道「有一句話,我必須親口問她,才能安心。」
秦王心中酸楚,溫聲勸道「阿娘什麼都不記得了,如何還能回答?顧老太爺不是說,不能將從前諸事告知於她嗎?」
「放心,」皇太子微微一笑,道「我有分寸的」
……
喬毓從喬老夫人那兒出去,便回自己院中沐浴去了,洗到一半兒,又想起那幾張銀票來,唯恐丫鬟婆子不仔細,拿去給洗了,匆忙從浴桶中出來,卻見那幾張銀票便在梳妝檯的漆盒下壓著。
她沒出息的鬆了口氣,換了女婢們新尋出來的衣衫,又坐到窗前擦拭濕發,將將要乾的時候,卻見喬老夫人身邊的林媽媽領著兩個女婢,匆忙往自己這邊兒過來,似乎有事要講,便將人給叫住了。
「四娘怎麼自己做這個?」
林媽媽見此處只她一人,又氣又怒「那些混帳,慣會偷奸耍滑!」說著,便要接過帕子,幫她擦拭。
「是我叫她們退下的,媽媽不要見怪,」喬毓不喜歡別人近身侍奉,解釋一句,又笑問道「我見你腳步匆匆,可是出了什麼事?」
「是出了事,不過是好事,」林媽媽笑眯眯道「四娘的救命恩人,已經找到了,現下就在前廳呢。」
「找到了?」喬毓大喜,顧不得別的,便要往外走。
林媽媽笑著拉住了她「好歹也梳起頭髮來,這樣出去,可不像話。」
喬毓只得按捺住滿心激動,老老實實的坐到了梳妝檯前。
……
一別多日,王氏與二娘似乎無甚改變,仍舊是舊時模樣。
二娘生的秀美,穿著簇新衣裙,神情中卻隱約透出幾分侷促,王氏雖年長,經事也多,但何曾進過公府,見過這等陣仗?
故而也是面露惶然,目光中帶著幾分不知所措。
這是喬毓的救命恩人,自然也就是喬家的恩人,衛國公夫人原本是打算親自去見的,只是被管事婆子勸住了。
倒不是說看不起人,而是彼此身份相差太大,真的去了,反倒叫人覺得惶恐,無端生出幾分不安來。
因此,喬毓過去時,便見王氏母女坐在椅上,身邊是府里兩個管事嬤嬤,正陪著寒暄說話。
她們是喬毓醒來後見到的前兩個人,又一起生活過,驟然再見,心中親切可想而知,近前去謝過她們,又講了內中原委。
自從喬毓跟隨新武侯府中人離去,王氏便提心弔膽,搬到長安城中居住之後,仍舊心下惴惴,隔三差五去探聽新武侯府的消息,卻在幾日前得知新武侯府因罪除爵,舉家被發配涼州的消息。
王氏以為喬毓也在其中,憂心之餘,卻又無計可施,沒想到過了幾日,便有人登門,說是救了他們家的女郎,要專程道謝。
這已經是第二波說這種話的人了,王氏不辨真假,卻不敢推拒。
因為來人乘坐的馬車上帶著衛國公府的標識,這樣的門楣,是由不得她說不的,有人替她們母女倆準備了簇新衣衫,收拾齊整之後,方才領著往衛國公府去。
一別多日,喬毓風采如昔,面容鮮艷,顧盼神飛,天生一股太陽般熱烈的明媚。
王氏略微打量她一眼,便知道她過得好,想起來時那談吐不俗的婦人說那是喬家的四娘,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喬毓笑著同她們說了幾句,又問起新武侯府中人有沒有去找麻煩,知道一切順遂之後,方才鬆一口氣。
此事的處置方式,常山王妃是早就安排過了的,現下只需全盤照搬便可。
二娘目光明亮,似乎想同喬毓說句什麼,冷不丁被王氏扯了一下,有些窘迫的停了口,低下頭去。
喬毓在她們的態度中察覺到了疏離。
這並不是因為彼此有仇,又或者是生了間隙,而是她們原本就處於不同的世界,就像是冰與火的隔閡,倘若貿然想要接近,只會對對方造成傷害,還不如就這樣遠遠的觀望,你好我好大家好。
喬毓忽然生出幾分感傷來,卻也知道這本就是世間尋常,又同王氏母女說了幾句,方才叫人帶著早就準備好的禮物,親自送她們出門去了。
時間臨近傍晚,夕陽西下,餘暉靜靜落在她面上,似乎帶著一種淡淡的感傷。
這樣的氛圍里,喬毓都不再像是喬毓了。
一顆櫻桃從遠處丟過來,將將要砸到她肩頭時,喬毓猛地伸手,捉住了它。
喬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笑吟吟道「小姑母,你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走走走,去射會兒箭就好了!」
喬毓心知他八成是從長嫂那兒聽到了什麼風聲,心下溫暖,卻不戳穿,笑著應了聲「好。」
演武場熱鬧如昔,喬安在,喬南在,喬靜與喬菀也在,喬毓翻身上馬,精氣神兒也跟著來了。
手提長刀,向喬安道「來來來,我們大戰三百回合!」
喬南見她似乎恢復過來了,也笑著揶揄堂兄「二哥,你可別腿軟!」
喬安咬牙切齒道「你行你上啊!」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暮色漸起,喬毓心中的鬱氣卻消失無蹤,歸刀入鞘,催促著侄子、侄女們回去歇息,自己也回院子裡去沐浴,人剛走到門口,卻見皇太子立在院前的晚風裡,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喬毓可喜歡這個外甥了,近前去打招呼,笑道「你幾時來的?怎麼也不讓人去叫我?」
「也沒等多久。」皇太子見母親額頭有汗,便取了帕子,幫她擦拭,見她對戰之後泛紅的面頰,目光忽然柔和起來。
喬毓未曾察覺,邊往前走,邊道「快別在這兒站著了,咱們進去喝茶。」
「不必了,我很快便要回宮,」皇太子拉住她衣袖,叫她停下,又道「現在到這兒,只是有句話想問你。」
喬毓回過身去,疑惑道「什麼話?」
皇太子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言辭,垂眼看看她,忽然有些釋然的笑了「小姨母,你想嫁人嗎?」
「當然不想,」喬毓不假思索道「我才不要呢!」
「好,」對於這回答,皇太子並不覺得詫異,溫聲應了一句,又道「那,現在的生活,你覺得喜歡嗎?」
喬毓想了想,認真道「我很喜歡。」
「好,」皇太子又應了一聲,含笑看她一會兒,終於還是沒忍住,揉了揉她有些散亂的長髮「你要一直這麼高興才好。」
……
皇太子回到顯德殿時,天色已經黑了,成百上千盞宮燈將這座宮闕映照的燈火通明,不似人間。
高庸守在殿外,見了他,低聲道「聖上回宮之後,便一個人呆在殿中,連晚膳都沒用,太子殿下還是明日再來。」
「我有樁要緊事,急需求見父皇,」皇太子語氣平靜,堅持道「請內侍監代為通傳。」
高庸見他如此,只得進殿問詢,不過片刻,便出來道「聖上說是不見,太子殿下,您先回去。」
殿外燈火闌珊,不似內殿那般光亮,光影使然,皇太子臉上有淡淡的陰翳,唇線緊抿,更添幾分堅持與執拗。
他一掀衣擺,席地而跪,清楚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高庸見狀微驚,下意識回頭去看,見身後無人,才勸道「太子殿下,您這是做什麼?聖上今晚心緒不好,天大的事情,也等到明日再講。」
皇太子垂著眼睫,一言不發。
高庸實在沒有法子,只得再壯著膽往內殿去,恭聲道「聖上,太子殿下不肯走,正跪在外邊兒呢。」
皇帝道「隨他去。」
高庸跟隨皇帝多年,最是了解他秉性,雖然於皇太子不甚親近,卻是十分重視這個兒子的,現下如此言說,顯然是動了怒的。
皇家的事情——尤其又是牽扯到皇帝與皇太子,便不是他一個內侍所能置喙的了。
高庸應了一聲,退出殿去,又去勸了皇太子幾句,見他置之不理,只得敗退。
暮色漸深,明月高隱,半夜裡起了風,空中一顆星子也無。
子時都快過去了,皇太子還跪在原地,高庸侍立在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進殿去再問一聲,卻聽皇帝肅然如常,卻隱含疲憊的聲音自內傳出「滾進來。」
高庸心下一凜,吹了大半宿冷風的腦袋還未反應過來,便見皇太子站起身,往內殿中去了。
他暗暗嘆一口氣,沉默著守在門邊,如同從前無數個夜晚一樣。
皇帝坐在椅上,神態靜穆,靜靜打量長子片刻,終於道「你想說什麼?」
皇太子跪在父親面前,平靜的與他對視,語調從容,道「從小到大,陪伴我最多的人,是阿娘。」
「……我還記得她身上的氣息,記得她的聲音,她的相貌,記得與她相關的一切。」
「我記憶里的阿娘,溫柔、沉穩,端方有度,人人稱慕,可我現在才知道,那時候她不快樂。」
「原來,時間能將一個人改變的這樣面目全非。」
「父皇,」皇太子膝行幾步,近前叩首「阿娘前生為家族而活,為兒女而活,既不欠父母,也不欠子嗣,問心無愧,現下重歸年少,便叫她順遂心意。」
皇帝目光清冷的打量著他,良久之後,方才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他的語氣有點森冷。
皇太子聽出來了,卻道「我知道。」
皇帝頷首,道「抬起頭來。」
皇太子抬頭與他對視。
言語很難形容出父子二人此刻的神情,更難以描繪出他們此刻心緒的複雜與沉重。
沒有人再開口說話,內殿中寂靜的可怕。
打破這片安靜的是高庸,他輕手輕腳的進了內殿,恭聲回稟道「聖上,秦王、晉王與昭和公主三位殿下求見。」
皇帝淡淡收回視線,道「叫他們進來。」
秦王與皇太子年歲相當,經歷相近,更能明了兄長的心思,唯恐他與父親鬧僵,這才帶了弟妹前來,若有意外,也好說和。
昭和公主見了皇帝此刻神情,再看看長兄,便知是不妙,笑嘻嘻的近前去,摟住父親手臂,撒嬌道「父皇,你怎麼了?難道是跟皇兄吵架了?可不能,皇兄這麼優秀,從來沒叫你失望過呀。」
皇帝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拍了拍小女兒的肩,道「沒什麼,他喝多了。已經很晚了,你們早些回去歇息。」
昭和公主見好就收「那我們這就走啦,父皇也早些睡。」
秦王近前去攙扶皇太子,卻被他抬手攔住,他聲音平靜,道「父皇,我早先說的話,您同意了嗎?」
隱忍了大半日的怒火與痛楚瞬間被他引發,皇帝忽然暴怒起來「滾出去!」
其餘幾人都吃了一驚,昭和公主忙湊過去勸,皇帝指著皇太子,道「你們先去聽聽,他都說了什麼混帳話!」
皇太子的心思,秦王是知曉的,便只垂著眼,沒有做聲,晉王與昭和公主聽長兄說了,又是驚詫,又是不滿。
「皇兄,這怎麼行?」
晉王詫異道「母后當然是要嫁給父皇的,如若不然,父皇就沒有妻子,我們也就沒有母親了!」
「皇兄,母后只是暫時不記得我們了,她還會想起來的,」昭和公主埋怨道「若是照你所說,待她記起來,也會生你的氣的。」
「沒有人有義務,要一次又一次的為別人奉獻自己的一生,」皇太子道「作為喬家的女兒,母親為了家族,已經出嫁過一次,作為我們的母親,她已經盡過了母親的職責。」
「她也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夢想,她曾經親眼看著這兩者破滅,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殘忍嗎?」
「她叫喬毓,鍾靈毓秀的『毓』。」
皇太子道「她首先是喬毓,其次才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她原本是能夠翱翔四方的,卻生生被折斷翅膀。邀天之倖,才能重來一次,放她走。」
他目光哀憫,叩頭道「……父皇。」
昭和公主與晉王面露愧色,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皇帝定定看著面前的長子,欣慰之餘,又有些難以言表的痛恨。
他怎麼這麼會傷人心呢。
刀刀見血,槍槍/刺肉,絲毫不留情面,就像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忽然想起自己攻打洛陽時的情態戰場上七進七出,戰馬身中數箭,殺的刀口卷刃,衣袖灌血,心口中箭,怕影響軍心,只能暫且折斷,勉力向前。
這樣寂靜的深夜裡,他忽然找到了當年浴血疆場時的感覺,心口就像是破了個洞,呼嘯著往裡灌著冷風。
真是疼啊。
皇太子抬著頭,仍舊在看著父親。
「……好。」
皇帝聽見自己這樣回答他「阿琰,朕不是輸給了你,而是輸給了你母親。」
從太原到洛陽,再從兗州到長安,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從沒有吃過敗仗。
可是這一次,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
贏他的那個人,名叫喬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