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斜照,遠在京城的永豐帝此刻正落下朱毫。
四皇子唐持及時奉上新沏的陽羨茶,「父皇這些日子忙著處理政事,休息都少了,可要仔細身子。」
他接過茶盞,「兩河沿岸春來暴雨如注,朕瞧著不安吶。」
「兒子曉得父皇心繫百姓,可若父皇太過勞累垮了身子,大臣們也就沒了主心骨了。」
永豐帝笑了笑,到底還是聽進去了,抬手深飲了一大口茶緩解疲憊。
「無憂那邊可有傳信回來?」
「今兒早上三哥的信剛到,說是已經到了梁州,這時候想來已和趙將軍見了面了。另外,定北王及世子一行,也如期到了梁州境內。」
永豐帝頷首,「有定北王相勸,趙邡必能回朝。」
「兒子困惑,」唐持微微蹙眉,「趙邡昔年雖是征戰西北之良將,可他得皇祖父貶斥,如今又已暮年,父皇為何獨對他如此善待呢?」
他放下茶盞,面容稍肅。
「如今我朝雖安泰,可北有夷、燕,西南有戎國,劍南一帶異族猶存,朝中正是用人之際。趙邡年老,可他熟讀兵書、一生戎馬,有他領教兵部,牽制西北,朕才能放心。」
永豐帝看向他,眸光深邃,提點道:「知人善用,方是掌權之術。」
聽到「西北」二字,唐持目光微凝。
大邕開朝之初,太祖分封有功之臣,共有四王四公六侯八伯。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世事滄桑,公侯伯敗落了好些,四大異姓王裡頭,僅存了兩府,便是定北王與南安王。
這二位異姓王如今都傳到了第二代,分掌西北與西南,又都手握重兵。
早年永豐帝賜婚於安南王,又令淮陽侯與安南王共掌西南,才算將西南一帶局勢徹底掌握手中。
與西南相比,西北則更是要緊。
唐持頓悟,恭敬拱手,「兒臣受教。」
永豐帝欣慰於皇兒的聰穎,又喝了口茶潤喉,「段戎都去了渝州半月了,估摸著小公主回來還能和你三哥碰上。」
想起這事,他便忍不住眉眼舒展。
昔年他落難到渝州,受章家夫婦相救。養病月余,也被二人的風骨所折服,正因如此,他十分厚待入宮後的章舒。
如今要接恩人與女兒入京,他也是百般期盼的。
「三哥在梁州還得耽擱些時候,想來是能遇到的。」
他心情便更好了些,「告訴他們,不必太過趕路,那孩子還小,別累著她。」
還未見面就如此愛寵。
唐持幾不可見皺了眉,恭順應了話,「是。」
他走後不久,外頭就進來人稟報說是皇后到了,遠遠地便聽見沉悶的咳嗽聲傳來。
永豐帝起身,親自去扶了皇后進來。
「要見朕叫人來說一聲就是,何必這樣過來。」皇后身久病難醫,撐著病體來紫宸殿實在是費勁,又連聲咳嗽,永豐帝看得眉頭直皺。
「不打緊,咳咳……」幾聲咳嗽已讓皇后耗費了大半精力,臉色蒼白得驚人,眸光卻異常明亮,期待著問他,「陛下派人去接公主了?」
「月前就去了,這時候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來,先坐下。」永豐帝生怕她熬不住。
「可憐那孩子,在宮外這麼些年,不得認君父。」皇后面色哀傷,「雖聽陛下說,章嬪的父母乃是一等一的心善之人,可到底宮外不比京城,公主更是金枝玉葉,怎能受此磋磨。」
她搖搖頭,似是不解又是無奈,「章嬪瞞得也太好了些。」
永豐帝挨著她坐下,「此事多虧了你,否則朕也不曉得何時才能曉得那孩子的存在。」
因為此事,他才第一次對溫順的章嬪添了些不悅。
皇后只是笑,「公主何其尊貴,妾只是不忍千金之軀流落在外。」
說著,她不覺有些傷感,「也是妾無福,至今膝下無子,咳咳咳咳……看著貴妃章嬪兒女傍身,羨慕之餘不免也覺遺憾。」
一旦提及子嗣,永豐帝便少不得要沉默。
中宮所出嫡長子早夭,其餘高位嬪妃膝下卻幾乎都有皇子,如今皇子們漸漸長成,正是議儲的關鍵時刻。
前些時日朝臣倒有提及,讓皇后撫養品行貴重的皇子充作嫡子,好為儲君之選。
他並未答應。
「你若喜歡,朕便從宗室皇親里尋兩個來給你挑。」永豐帝眸光微閃柔聲寬慰皇后。
皇后早知他這樣想,便道:「不必這樣麻煩。」
宗室的孩子即便過繼到她名下,也不能繼承儲位,更不是陛下親生,討不了他的喜愛。
所以她要的,另有其人。
「我想,章嬪已有一子,想來會願意將小公主放在我膝下撫養。」
「公主?」永豐帝有些驚訝,他以為皇后會想要一個男孩。
畢竟涉及儲位。
不過如此也好,記在皇后名下的就是嫡出,若是男孩,反而不好辦。
「等小公主進了京,便記在你名下,充作嫡出公主。」皇后能如此賢德撫養皇嗣,他臉上笑意深了些,「依著長幼,她便是二公主。」
「那我便先替公主謝過陛下。」皇后眉開眼笑,瞧著氣色都好了許多。
「說起來也巧,陛下可知曉小公主是何時出生的?」
「能得皇后如此說,想必是有什麼精妙之處?」
皇后莞爾,道:
「公主是庚辰年二月十五所生。」
庚辰年,乃是大邕同化二十六年。
那年,先帝駕崩,新帝臨朝,萬物革新。
而永豐帝登基祭天那日,正是二月十五。
「果真?」他眉眼間顯見是驚訝和歡喜的。
對於每位皇帝來說,登基為帝,君臨天下的日子,自然是格外不同的。
皇后見他神采奕奕,心知目的達到,也露出笑來。
「依著長幼順序,她才是陛下的長公主呢。」如今的大公主唐沁是同化二十六年三月景貴妃所生,比章翹小了一個月。
「你說得是,她合該居長才對。」
永豐帝頷了頷首,立即便召來內侍省正監常禮,「吩咐下去,小公主冊封一切事宜,均依長公主之制。」
常禮心中震了三震。
這便是皇后不同於其他妃妾之處了。
景貴妃再受寵,再身份尊貴,所生的唐沁也只能稱作大公主,並不能稱作長公主。
唯有中宮皇后嫡出的長女,可以位比皇姑,受封為長。
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長幼尊卑的規矩。
皇后娘娘不過幾句話,就抬了一個長公主壓在二公主之上。
景貴妃……怕是要氣瘋了。
*
「什麼鄉野出來的玩意兒!憑她也能封長公主!」關雎宮內,景貴妃果然怒得摔了一套上好的茶盞。
頃刻間,殿內大大小小的侍女跪了一屋子,個個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滿地狼藉,瞧著很不成樣子。
景貴妃身側的唐沁微微蹙了蹙眉,緩緩放下手中書冊,掃了一眼底下跪著的侍女們。
「你們都出去。」
末了,又冷若冰霜添了句,「嘴都封嚴實了,是本殿失手打碎了這套越窯青盞,可記得了?」
明明只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卻凌厲得叫人不敢與之相視,侍女們連忙唯唯諾諾應聲。
不過須臾,寢殿裡便只剩了母女二人。
「母妃何必如此動怒,皇后就是抓准了您的心思,才這般抬舉她。」唐沁覺得她太易怒,很是不贊同,「再如何冊封,到底也不是皇后親生,無非是個名頭,就是為了叫您方寸大亂。」
她叮囑,「您如今最要緊的,是養好精神,讓肚子裡的弟弟可以安然降生。」
景貴妃年近四十,這一胎,來的叫人驚喜也覺危險。
景氏心緒平復了些,可到底還是覺得屈辱和不甘,「我就是為你不平。你本應是長公主的,卻叫那個鄉下小丫頭給搶了先。」
「母妃昏頭了,這話日後可不能再說。」饒是永豐帝再寵愛她,也不能容許她不敬皇后,「我是大公主也好,二公主也罷,總歸都是您的女兒,有父皇疼愛,有外祖家庇護。與旁人是不同的。」
不過是個鄉下女子罷了,實在不足為懼,並不值得她費心勞神。
「沁兒你心胸寬闊,可母妃卻不能眼看著你受人欺負而無動於衷。」
景貴妃說著,眸光漸沉,心裡已然有了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