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章嬪矢口否認,可眼裡的心虛做不得假,「我這不是,想你去娘的茯苓宮坐坐嗎。」
「好啊。」她從石墩上起來,「那不如現在就過去罷。」
章嬪微怔,笑得不自然。
「好……好。」
茯苓宮隸屬西六宮,是個三進的半大宮宇,內套四個大殿。雖比不得上頭四妃所居之宮殿寬敞華麗,但住一個嬪主,卻也實在不委屈了。
足見永豐帝對她,很是優厚。
「走罷,你弟弟就在後殿。」章嬪回頭,卻見唐翹並未跟上。
她蹙了蹙眉,喚她,「芝芝?」
唐翹回神,眼睛卻還盯著正殿門口的一排石雕。
「西宮也有石雕嗎?」
石雕並不罕見,但後宮殿宇處處皆有規制,石雕也不是輕易就能設的。
「這是我才入宮那年,你父皇叫人送來的。為著感激當年他流落渝州時,章家贈藥之恩。」
「原來如此啊。」
她沒再停留,跟著章嬪往裡走。
章嬪似乎迫切想叫她熟悉茯苓宮,於是落後她半步與她介紹茯苓宮內的各處景致。
才從正殿過來入迴廊,後殿方向就跑來一個人影,後頭跟著擔驚受怕的十幾個內侍侍女。
「小殿下,您慢著些啊!」
「快快快,別叫八殿下摔了。」
前頭的唐慎才不理會一幫子侍從,只笑嘻嘻加快了腳步往這邊跑。
小孩子還未長高,視野受限,又只顧著避追他的人了,沒看到轉口的人,直直悶頭就撞了上去。
「殿下!」艾艾趕緊上來攙扶被撞到後退的唐翹。
另一頭,唐慎則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侍女們登時驚惶緊張得厲害。
「八殿下,您沒摔著吧!」
「慎兒!」章嬪見狀目眥欲裂,伸手狠狠推開唐翹和艾艾奔過去。
「殿下……」艾艾驚恐萬分,章嬪竟又推了長公主殿下的右手!
唐翹沒開口叫疼,眸光挪向面前的這對母子。
「慎兒,可有摔到哪裡?」章嬪最是心疼小兒子,焦急得檢查他是否有受傷。
原本只是跌了一下,並未摔痛的唐慎,頓時委屈哭嚎起來,喊痛。
「乖啊,不哭不哭。」章嬪抱著唐慎寬慰,抬首看了一眼唐翹,到底顧不得說什麼,壓下心緒來斥責後頭的侍從。
「你們都沒長眼睛嗎?八殿下這樣小,若是傷到了何處,你們便是死不足惜!」
侍從們驚怕得連連認錯,唐慎卻很不依不饒,恨恨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陌生人。
「嗚嗚就是你害我摔了!母嬪,是她故意擋著我嗚嗚嗚……」
章嬪蹙眉,輕聲寬慰,「慎兒,你……」
「我不管我不管!我非打死她不可!」唐慎乾嚎著光打雷不下雨,耍起脾氣來能將茯苓宮都給掀了。
一看就是驕縱過度的模樣。
章嬪很是為難,努力給他解釋,「慎兒,這是姐姐,不能打。」
艾艾皺眉,這什麼話?不是姐姐就要無故責打了?
分明是這八殿下自個兒不長眼衝上來,眼下還要叫人被打,這什麼破理由?
「什麼姐姐!我才沒有她這樣的姐姐呢,母嬪你出宮一趟便偏心別人啊啊啊啊啊!」一言不合就又開始嚎,直吵得人耳膜疼。
茯苓宮的人顯然習慣了這情景,一個個跪著不敢動彈,章嬪只得趕緊抱著哄,「慎兒乖,母嬪最疼愛慎兒了。怎麼會偏心別人呢。」
這話自然是為了哄唐慎,可未免叫聽者心頭微顫。
然而她還在繼續哄著愛子:「這真是你姐姐,親生姐姐,母嬪之前不是與慎兒說過嗎?慎兒不鬧了好不好?你要什麼母嬪都給你。」
「親姐姐?」唐慎頓時止住嚎啕看向唐翹,下意識蹙了眉頭,嫌惡出聲:「就是母嬪你說的那個鄉下來的野丫頭?」
四月里正午的日頭已然有些毒了,刺目得叫人挪不開眼。
可艾艾第一次覺得,這樣的嬌陽照在人身上儘是冷意。
電光火石間,章嬪連忙去捂唐慎的嘴,可唐翹該聽見的都聽見了。
小孩子的話有時侯最是傷人,卻也最真實。
若非章嬪眼裡藏著心虛而非怒意,唐翹都險些以為,唐慎這話不是她教的了。
她確實自小長在渝州偏僻之地,的確也出身鄉野,比起宮中的人來實在不堪。
這偌大京城裡,誰都可以看不起她,瞧不起她的出身。
唯獨不能是章嬪。
她的生母。
「原來在娘親眼裡,我一直是個無爹娘教管的野丫頭來著。」
她想起幼年時,學堂里的夥伴們總會問她,問她怎麼沒有爹娘。
她很想說爹娘早亡了,可每次都騙不了自己。
小夥伴們或同情或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她只當看不見,可每次回了家也會裹在被子裡哭。
那是很小時候的事情了,她都活了三十多年了,合該記不得那麼久遠的事情,可偏偏那些記憶清晰得很。
「芝芝,你弟弟他,說著玩的。你千萬別當真。」章嬪蒼白地解釋著,「你是娘親的女兒,娘怎麼會……」
唐翹沒再去看那個被生母緊緊護在懷裡的親弟弟,「我出來得久了,該回去了。」
「芝芝。」章嬪似乎是有心想追出來的,可身子卻沒動。
艾艾氣得瞪她一眼,衝出來小心扶住唐翹。
「殿下,你的手……」
「沒事,左不過就是些皮外傷罷了。」哪裡抵得過心寒。
「殿下別難過,咱們回椒房宮去吧。」
「好。」
人果然不該心存妄想。
章嬪自打離了渝州入京後,便再也不是外翁外奶還有鄰里嬸娘們交口稱讚的那溫柔賢良人了。
她一個從來沒與她有過半分母女情分的鄉下丫頭,合該被她為了愛子拋棄。
可外翁外奶生養她至成人,十八年教誨,十八載疼愛,竟丁點兒無法與唐慎相較嗎?以至於後來發生那樣的悲劇……
「這幾日宮裡的雜耍都看厭了。」珠簾微動,謝婉柔緩步進來,「不如我陪殿下出去散散心?南苑那邊的薔薇近來開得正盛,用來簪花最合適不過。」
那日聽聞艾艾說起章嬪所作所為後,謝婉柔也是氣得心堵。
可她並非章家人,沒有立場摻和此事,只能變著法的哄唐翹開心些。
「今日就不去了。」唐翹在挑選出門的衣裳,「我要出宮一趟。」
謝婉柔詢問:「殿下可是要去逸王府給為逸王慶賀生辰?」
見她頷首,謝婉柔就解釋:「因著逸王殿下當年生產之時很是艱難,每每生辰時,他都是入宮陪著淑妃娘娘盡孝的。殿下如今去王府,怕也見不著逸王的。」
終於選定了一套青竹色的衣裳,她心情很是不錯,「既不能去清和宮裡打擾淑母妃與三哥,便直接去王府也好。日落之前,他總要回府的。」
「出宮啊?」謝皇后聽唐翹提起這個下意識便有些擔憂,畢竟上一次她出宮就遭遇了驚馬變故傷了手,眼下手傷未愈又遭重創,她如何都不能放心。
唐翹看出她的顧慮,道:「上一次是意外,母后放心,這一回女兒不會出事的。」
「是啊,姑母,宮裡著實有些悶,之前您為著殿下的手傷不肯叫殿下出宮去,可到底出宮走走會好些,興許心情好了,手傷好得更快些呢。」謝婉柔知道她是非出宮不可,便趕忙幫著說話。
皇后沉思良久,最終應下,「行吧,只是這一回,芝芝出行必得按照長公主儀駕來,免得有人不長眼冒犯了你。」
「好。」
只要能出宮就行。
*
才是上午,京城大小街道上便已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熱鬧無匹。
「新鮮鯽魚咯!快來買快來看哦!」
「老闆你這魚新鮮嗎?怎麼翻白眼啊。」
「小伙子你這就不懂了吧,它裝死呢,你戳一戳它試試,保管是新鮮……哎哎哎,你別用鐵棍戳啊,你咋這麼不長心眼子呢!」
「荔枝!荔枝!楊貴妃都吃過的荔枝!」
「甜嗎?」
「貴妃吃過的,你說甜不甜?老朽以老楊家名義擔保,不甜不要錢。」
「老闆你姓什麼啊?」
「怎麼了,我姓王啊。」
「……」
「晨起還帶露水的小白菜咯,小白菜咯,小白……哎哎哎你這皮孩子,一邊兒玩去,不許揪菜葉子!」
「嘿嘿……」
遠遠的就聽到坊里魚販和果農菜農的叫賣聲,其間混雜著買主與攤主討價還價之聲,偶爾或能聽見幾聲孩童們追逐嬉戲時的笑鬧。
突然一聲鞭響打破了這寂靜,街上的行人趕忙退卻到兩邊。
才避開,就見數十人策馬而過,俱是行色匆匆的模樣。
行人們對著那些人指指點點。
「這些是什麼人啊?這幾日都好幾撥了。」
「據說是慈真大師攜愛徒自東瀛歸來了,就住在郊外的塵浮寺呢。」
旁邊的魚販便讚嘆出聲,「聽聞慈真大師醫術絕倫,比宮裡尚藥局醫師都厲害好些。」
「那可不,否則這些貴人們何以這樣爭著趕著去請。我可聽說,連宮裡的太后娘娘都想請他看眼疾呢。」
「是啊,不過慈真大師乃佛門中人,最是隨緣而至,不喜拘束。也不知道誰能請得動他。」
「嘖嘖……」
「楊魚,你可別嘖了,有人要買你的魚。」
「喲,是你啊老丈。」魚販忙回攤位上,就見是位老顧客,「您可好些年沒來買我的魚了,我還以為您搬家了呢。」
「沒搬家,出了趟遠門,如今才回來。」出聲的是位年逾花甲的老年人,鬢髮已然斑白,瘦弱的身子微微佝僂著,去挑魚。
「魚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一邊給他稱魚,一邊問:「您女兒病可好些了?來,您的魚。」
這話叫老人怔在那裡,半天沒能緩過勁來。
好半晌才伸手去提魚,「她不在了。」
魚販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要寬慰幾句,可老人已經付了錢,抽身走了。
滿街巷的熱鬧還在繼續,那位佝僂老人的身影分明融在人堆里,卻又好似游離在其外,他緩緩走到巷尾,身子消失在轉口。
「爺爺,你買了魚啊。」
才開了院門,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便邁著小步子迎上來,其後跟著一位抱著刀的壯漢,無聲對著老人恭敬拜了拜。
老人見到小女孩臉上總算有了笑顏,「爺爺叫你方叔給你熬湯喝。」
「好~」
老人將魚遞給壯漢,自己牽著孫女兒往屋內走,「今日走了多久?可累嗎?」
「不累,方叔教得慢。那些招式我都學會了,可我還是想學爺爺修習醫術,我不想練武。」
「憶南乖,練武是為了你身子康健,待你再大些,爺爺就教你醫術可好?」
「好吧。那我可不可以練完武了看看醫書?」
「回房去看吧。」
「謝謝爺爺。」
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要歡呼,卻想起什麼,又努力收斂了情緒,邁著小步子走。
老人看著小姑娘連高興都要抑制情緒的模樣,心疼到幾欲流淚。
他吸了吸鼻子,穿過正堂往另一側的出口走,叫醒了門口正在打瞌睡的門童。
門童驚醒,連忙恭敬地站起身來。
「師傅。」
「烏冬,你說的那人,可有再回來過?」
門童揉了揉眼睛,站直搖頭,「還沒有。」
老人長嘆一聲,「繼續守著,若來了第一時間告訴我。」
他正要往回走,卻見巷口緩緩駛出來一架兩馬並駕的馬車,馬車四角各系一明黃色鳳紋緞帶,前後皆飾以玄銅,便連車架都是最上乘之黃花梨木,豪華貴氣無匹。
馬車左右各擁簇著十餘侍女,皆著青衣宮裝。
「師傅,那是什麼馬車啊?我不曾見過。」
老人渾濁的目光里噙了暗色,「厭翟車。」
「厭翟車者,公主、妃嬪之車架。」烏冬很是驚訝,「宮裡的娘娘們不能輕易出宮吧?這是哪位公主?」
老人卻沒再理會,抬腳進了門。
他最厭惡的,就是皇室人,不論哪國。
烏冬恭送完師傅,卻見那輛叫她驚艷的馬車,徑直停駐在了自己前頭。
不一會兒,便見車簾微掀,侍女們上前扶了一……少年女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