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假裝沒聽見……
周煦抓著手機僵了一會兒,表情忽然變得意味深長,然後咕噥了一句:「我有些摸不明白了。」
片刻後,他又嗓音粗噶地說:「幹嘛?什麼東西不明白?」
「你是我分出去的一部分靈相,照理說,即便咱們之間隔了一千來年,經歷、性子都不相仿,但多多少少能相通。」卜寧這次占的時間有些久,話也有點長,「我以為我一眼就能將你看明白,現在聽了你同張家家主之間的話,卻有些拿不準了。」
他對外說話總是禮數周全,對著周煦會稍稍放鬆一些,顯得直接不少。他斟酌片刻,還是直言道:「你是真傻,還是裝的?」
他原地呆立片刻,又變成了周煦,一屁股坐到夏樵旁邊的空位上,仰著下巴翹著二郎腿抖晃了一會兒,說:「我跟你說,要是別人這麼問我,我就罵回去了!到你這我還得憋著,不然感覺跟罵自己似的。你聽著啊,我不傻,我也沒裝。」
周煦掰著指頭說:「本家裡面,我小姨和小叔——」
話說一半,他卡機了,用另一種教書似的口氣道:「張家那二位是親姐弟,你管其中一位叫小姨,那另一位得叫舅舅,怎麼叫小叔呢?我聽你叫錯好幾回了,實在有些忍不住。」
教完,他又「嘖」了一聲,繼續抖著腳丫子說:「我小時候口齒不清,小舅說得像小腳,我小叔自己受不了了,讓我改的。都叫了十幾年了,反正就一個稱呼,有什麼可講究的。」
「喏,所以比起我親媽,小時候我跟小姨、小叔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他倆又那麼厲害,我就一直挺崇拜他們的。」
周煦性格偏動不偏靜,說話嗓音又粗嘎嘎的,哪怕在認真說話,也坐沒坐相,更沒有什麼娓娓道來與人交心的意思。但卜寧知道他這會兒挺認真的,便沒再打斷。
「你要說他倆多喜歡我呢?那倒也沒有。我小時候瘋起來,小姨還揍過我呢,小叔也經常被我煩得恨不得拿傀線給我捆起來。但除了那些時候,他們對我真挺好的,教過我那麼多東西,帶我長過不少見識,還給我撐過門面,在一幫老祖宗面前雖然不夠看,但在外人面前,那還是很拉風的!所以就算咱倆之間有這麼深的淵源,我小姨和小叔,還是我小姨和小叔。我不能翻臉不認人,突然就跑去坑他們對不對?」
他靜默了一會兒,淡聲評述道:「有理。」
「但是!」周煦話鋒一轉,又道:「我不喜歡老頭子。」
卜寧:「……」
周煦又連忙補了一句:「哦哦,我不是說你啊。」
卜寧:「?」
「你雖然一千多歲了,但看著還挺年輕的。現在又在我這裡呆著,而我又這麼帥氣——」
卜寧不得不出來占個位置,打斷他:「你有話不妨直說。」
周煦自誇被截,不甘不願地哼了一聲,才繼續道:「那我直說了,我不喜歡本家那位太爺,就是剛剛電話里那位。我不想坑小姨、小叔,但也不想順著那位太爺。所以他問我的那些話,我想說的就說,不想說的就不說。他怎麼想不關我的事,反正我沒撒謊,也沒什麼都告訴他。而且你歲數那麼大——」
卜寧又忍不住出來補了一句:「我布陣自封時,還未及而立之年。我是臘月生人,虛兩歲,實際也就活了不足廿九。」
他一貫溫和沉斂,又在陣里一坐那麼多年,早該無波無瀾的。但可能是受了這具年輕軀殼的影響,也可能是跟周煦那半部靈相有點相融,居然會在這種小事上爭兩句,仿佛回到當年十來歲的時候了。
他爭補完,自己先搖頭笑了一下。
周煦就在這時占了主位,怔然道:「媽耶,居然還不到29歲啊?我真牛逼,也真可憐。」
卜寧:「?」
老祖被另一半自己的臭不要臉震懾住了,半晌才嘆了口氣說:「作孽,罷了。你繼續說。」
「噢……」周煦道:「我是想說,二十九歲也比我大不少了,你見過的人肯定比我多得多,應該聽得出來,本家那個太爺也一點都不喜歡我。」
這話卜寧應不來,點頭搖頭都不對,索性沒開口。
周煦便繼續說了:「其實我小時候挺牛的,據說小小年紀就靈氣逼人。」
卜寧:「……」
「當然了,我現在知道了,這是借你的光。但有什麼呢?你的就是我的嘛。」他倒是很自覺,說什麼都不會臉紅,「再加上我小時候濃眉大眼長得討喜,在同輩里是很突出的。所以我小時候去本家住,其實是那位太爺親口提出來的。但他一見我估計就不喜歡我了。」
「為什麼?」
「因為——」周煦下意識應了一句,才反應過來這話不是卜寧問的,而是旁邊的夏樵。
「哎呦,不容易,你總算活過來啦?」周煦呵了他一聲,道:「瞧你那點出息,不就是你哥跟祖師爺——」
夏樵指著他:「你別說話!我剛消化完。」
他說完,又想起來卜寧在周煦身體裡,默默把伸直的手指縮了回來,道:「我就是沒想明白,明明我哥在的時候我也都在,他們是什麼時候……唔,發展的,我怎麼沒看出來呢。」
「看見沒,這種才是真傻子。」周煦對自己說。
卜寧默然兩秒,借著他的身體替他轉了個頭。
於是周煦看到背後的沙發上,真傻子二號老毛幽幽地盯著他,眼裡寒氣逼人。
周煦慫兮兮地轉回頭,決定繼續講自己的故事:「那個……是這樣,本家規矩特別多,代代相傳下來的。其中有一個規矩,就是像我這樣有天賦有靈氣的小孩兒,到了本家是要去拜家主的,得磕頭。」
卜寧又沒忍住,微微皺眉,不贊同地說:「哪怕我當年拜師,也不過就是兩手交疊作個長揖而已。」
他雖然管莊冶叫師兄,但他們其實是同一年行的拜師禮。
那時候莊冶年紀長他一歲,知道的比他多,禮數也比他周全。拜師的時候衝著塵不到就要磕個大的,結果膝蓋剛彎,塵不到長袖一掃,他就被山風託了起來。
「見天見地都不用跪,跪我做什麼。」塵不到當時是這麼說的。
他和莊冶當時懵懂又小心,像受驚的鳥雀,生怕自己反應錯了惹師父不高興。可能是眼裡的驚惶太過明顯,塵不到又補了一句玩笑話:「除非腿腳犯軟,就是站不住。」
說完他移了兩個蒲團來,讓兩個落地就踉踉蹌蹌的小徒弟歪倒在裡面。
從那之後,他們見了塵不到行禮只作長揖。
「不用跪嗎?」周煦納悶地說,「不對啊,我在書里看到說,當年各大弟子見了祖師爺都要下跪的,一跪跪一地,還不能抬頭,一來是祖師爺威壓深重,二來他也不喜歡——」
沒等他說完,卜寧就冒了出來。
他板著臉剛要開口,就聽老毛蹦了一句:「放屁。」
一聽這語氣,就知道是跟著誰長大的鳥。
卜寧粗話不太說得出口,聽了老毛的罵辭,滿意地點了點頭,緩了神色問道:「你是哪裡看來的雜書?簡直胡言亂語。」
周煦還沒答,老毛就又開了口:「後來的書都這麼編的,不知道誰起的頭。」
「反正我在本家翻過很多書,別家的也看過一點,提到這些,內容都大差不差,說法挺統一的,一看就是傳了千兒八百年了。」周煦說著說著,忽然想到這些書在現世廣為流傳,有心人很容易翻到。謝問肯定也看到過……
那些內容乍一看來路分明,有本有源,有依有據。明明是假話,卻騙後世人人信以為真。
不知道謝問看到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想法。
是會覺得荒唐可笑?還是翻翻就過去了?
周煦忽然有點感慨。
他以往常常羨慕書里常提的那些人物,覺得他們一生大起大落、轟轟烈烈,不論好賴善惡,至少刺激。
現在真正見到那些人才覺得,像他這種平淡如水、偶有意外偶有驚喜的日子,也是有些人眼裡可遇不可求的。
「所以,見了你們張家家主還得磕頭,然後呢?」夏樵聽得半半拉拉十分難受,忍不住又往下問了一句。
周煦回神道:「哦,不止磕頭,還得敬符水呢!」
夏樵:「敬符水???」
他心說這不是有病麼。
人家見長輩都是敬茶,張家家主口味這麼清奇?
周煦睨了他一眼,指著他晃了晃:「我就知道你想歪了。那符水不是喝的,是讓他蘸的。」
夏樵:「蘸來幹嘛?」
周煦指著自己額心:「家主會蘸了符水,在小輩這裡點叩兩下。」
話音剛落,他又搖身一變,換作卜寧道:「你確定是叩在這裡?怎麼個叩法?」
「那我哪知道。」周煦沒好氣地搶了位置,說:「反正就是額頭這唄。我當時被小姨、小叔領去太爺那屋,一是倔著不肯跪,一讓我跪我就躲,還特別皮猴,把阿齊手裡端著的符水弄灑了,碗也碎了。」
「所以我也不清楚具體怎麼個叩法。反正後來聽說,我那麼一搞挺不吉利的,踩中了一些忌諱。當時太爺還挺和藹,跟我說不要緊,碎碎平安,然後讓小姨、小叔把我領走了。之後他就對我不怎麼過問了。」
夏樵這個棒槌回了一句:「其實……可以理解。」
本來也不是嫡親的重孫,還皮,不那麼親近也在情理之中。
周煦重重翻了個白眼,說:「我知道啊,我還沒說完呢。再後來我媽跟小姨說我靈相不太穩,學點東西強健靈體是好事,但不適合入籠、不適合當判官。這話可能傳到太爺那邊去了,沒過兩年就讓我回家住了。」
夏樵:「唔……」
說白了,這就是覺得小輩天分過人,想帶回本家重點培養。結果發現另有缺陷,也不是什麼乖巧的孩子,就把人又送回去了。
要說錯,好像也沒什麼大錯,就是感情上過於乾脆,有點傷人心。
「如果只是我自己,其實也沒什麼。畢竟我皮嘛,不喜歡我也正常。」周煦又說,「但太爺對我小姨和小叔其實也這樣……他們兩個自己沒說過,我從別的地方聽來的。小姨和小叔的爸爸還在的時候,太爺對他倆挺親的,常叫去後屋玩兒。後來那位不是死了嘛,那一年,太爺就跟病……那個張婉親近一些,後來張婉走了,太爺才又想起自己還有倆乖孫呢。」
他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帶上了情緒:「反正我覺得那老頭兒挺沒勁的,雖然身為家主,是要考慮一下後代的資質問題,斟酌一下誰更適合接任。很多人也都說他這樣是為整個張家好,但我不喜歡他。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我小時候住在本家經常做噩夢,睡不好,還夢遊。那床硬得要死,屋裡門檻還多,我換牙那兩年,牙都特麼不是啃掉的,是夢遊摔掉的。」周煦說,「但我還挺慶幸能摔醒的,因為那些夢瘮得慌。」
夏樵既害怕又好奇,想問又不敢問,嘴巴像魚一樣張張合合好幾次。
還是周煦自己說:「過去好多年,我有點記不清了。你讓我回想,我腦子裡能閃過幾個畫面,但讓我說,我又描述不出來。」
「誒?」他靈機一動,「那誰,你不是在我身體裡麼?咱倆本質算一個人對不對?你能看到我夢裡的東西麼?」
那誰沉默片刻,占了主位:「非禮勿——」
「我都讓你看了,有什麼好非禮勿視的。」周煦說。
「你為何……要讓我看?」卜寧問了一句。
周煦叭叭了半天,第一次安靜下來,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好久,久到卜寧又戳了他幾下,他才出聲道:「噢……是這樣。」
他舔了一下嘴唇,試探著說:「其實我小時候覺得,那不是夢,是我真的看見了。但我證明不了,說不清。」
他從沒跟人提過這些,說著有點不耐煩地抓了抓頭髮。
過了片刻,才繼續道:「主要也沒人可以說。」
當初帶著他的是張嵐和張雅臨,不管張正初本人如何不近人情,張嵐和張雅臨還是挺敬重這個爺爺的。
周煦這人只是說話直楞,常給人一種「不過腦子」的感覺,肯定算不上精,但也不是真的傻。
起碼他知道,有些話,他就算跟張嵐、張雅臨再親近,也不好說。
他唯一能說的,應該是他媽媽張碧靈。
但他有眼睛,看得出張碧靈特別不想摻和本家的事,也不想跟本家有太多關聯,一直在刻意地讓自己變得邊緣化。
周煦一度懷疑,如果他媽媽性格颯爽一點,硬氣一點,是不是就跟張婉一樣,同本家斷絕關係遠走高飛了。
但每年過年,她又會給本家送點拜年禮。自己不去,找當天輪值的張家小輩帶,或者讓周煦帶。每次都是一個雕花食盒,好幾層,碼著她做的糕點。
很矛盾。
周煦看著都覺得很矛盾,也問過她,她說其他撇到一邊,禮數還是要顧的,而且過年是大日子。
所以周煦猶豫幾次,也沒跟張碧靈開過口。青春期作祟,他跟張碧靈本來就不是能談心的關係,他也不想把他媽搞得更糾結。
他憋了好多年,想找個自己人聊聊,卻發現找不到。
他常用誇張的、炫耀式的的語氣,指著每個張家人說,那是「我家的」,可實際上,沒有誰真的當他是一家。
他也不傻,他都看得出來。
所以慢慢的,他也就把那些當做真的夢,忘掉了。
直到現在……
現在不一樣了,他身邊忽然多了一群人,各個都來歷不凡,還都跟他有點關聯,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卜寧。
他好像忽然就找到了「自己人」,可以說一說那些夢了。
卜寧不用聽就感覺到了他的情緒,於是沒再扯什麼禮貌、唐突,而是低聲說了句:「閉眼,定心,試著回想那個夢。」
周煦感覺有東西探進了他腦中。
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像有人往裡注了一股溫涼的水,又像有人在揉摁著他的太陽穴,讓他放鬆下來。
這是兩半靈相短暫的融合,在產生排斥之前,他們就是一個人。
周煦想到什麼,就是卜寧想到了什麼。
於是,卜寧借著這個剎那,看到了周煦的夢。
那是在張家本家,老式的宅院屋樑極高,深夜又格外空寂。對於幼年時候的周煦來說,大得讓人毛骨悚然。
他不知為什麼穿過了山石層疊的庭院。
如果是以前,不管多晚,庭院裡都有輪值的人,看到他仰著臉到處夢遊,一定會把他弄回屋去。
偏偏那次,整個庭院沒有一個人。
他就那麼毫無阻攔地走進了那位太爺所在的後屋,一路摸到了臥室門邊。
一靠近那裡,就有一股濃重的檀香味。
張家本家常有人點香,比如張雅臨,供奉著他那個小匣子。再比如那個擺放著家譜和歷代家主牌位的房間,也是每天香火不斷。
那個房間就在張正初臥室隔壁,所以有這種味道很正常。
但那天的香味太濃了,濃得就好像點了十多個香爐,把整個屋子都熏得煙火繚繞。而且那股味道很怪,隱約透著一股腥氣。
周煦從小挑食,不吃內臟不吃雞鴨豬血,最討厭的地方就是菜市場剁斬生肉的區域。
所以他對某些味道很敏感,當即就被沖得打了個激靈。
他在臥室門外呆呆站了一會兒,捏著鼻子準備走了。
但剛要轉身,就感覺臥室那扇雕花木門很輕地晃了一下,就像有風從屋裡穿過,帶著屋門翕張了一下。
周煦小時候是個皮猴,也不守規矩。看到屋門有縫,又仗著自己個子小,索性撅趴在那裡,悄悄往縫裡看。
然後他看到了很詭異的一幕……
他看到門裡面也有一雙眼睛,跟他貼在同一條縫隙上,一轉不轉地看著他。
周煦當場就嚇懵了,趴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
過了好久,門裡的眼睛才離遠了一些。
直到足夠遠,周煦終於看清,那其實是一個人,一個在地上爬行的人,穿著黑色綢緞質地的褂子,襯得所有裸露出來的皮膚一片慘白。
他手腕、腳腕皮肉鬆垮,筋脈凸起如丘壑,慘白皮膚上還有零零星星的斑點。說不上來是老人斑還是別的什麼。
他像一個大蜘蛛,關節拐著奇怪的直角,撐在地面,脖子伸得長長的,以一種詭異的節奏抽搐扭轉,還伴隨著低低的哀吟,就是老人那種嘆氣式的痛哼。
臥室地上擺著一圈香爐,每個香爐里都點著三根香,香上穿著一張黃表紙符。屋裡確實煙霧繚繞,熏得人眼睛發酸。
而那個穿著黑色綢褂的怪人,就在那圈香爐里爬,每每靠近一座香爐,就會猛地嗅上一口,然後又匆匆瑟縮回來。
既像被豢養,又像被囚禁。
更遠一些的屏風上,還貼著新年的福壽兩字,鮮紅扎眼,像淌著血似的。跟地上爬行的東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爬遠了以後,那股腥氣就淡了許多。
再然後不知哪裡傳來一聲狗吠,周煦打了個哆嗦,連忙跑了。穿過庭院跑回前屋的時候,還在門檻上狠狠絆了一跤,終於哭出聲來。
那一哭,就像是結界解封。
一片死寂的本家老宅忽然有了人聲,好像是小黑第一個從張雅臨屋裡出來,把周煦從門檻邊提溜起來,沖屋裡的人說:「又夢遊了。」
他捏了一下周煦的褲腳,補了一句:「估計做噩夢了,褲子有點潮。」
……
卜寧是被周煦轟出腦子的。
「讓你看夢,你他媽怎麼什麼都看!」
周煦嗷的一嗓子,像個獵犬,把夏樵和老毛嚇了一跳。
他們沒看到夢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看見周大小姐臉紅脖子粗,一副隨時要咬人的狀態。
「怎麼了?」夏樵一臉懵逼。
大小姐臉還通紅著呢,就換了副抱歉的模樣,拱手道:「對不住,我不曾料到後續會有如此——」
「你再說?!」周煦立馬搶占高地,成功制止了卜寧。
儘管他知道卜寧不可能把他小時候被嚇得尿褲子的事抖摟出來,但他還是有應激反應。
但他很快又自我安慰道,誰小時候沒尿過兩回褲子呢!
再說了,就那種場景,換成夏樵這個膽小鬼,別說5歲了,就是15歲也得尿!
這麼想著,他翹著的二郎腿又抖晃起來,掩飾著他的虛。
結果沒抖兩下,卜寧便又開了口。
他換了個正經姿勢,沉聲道:「旁的不論,那應該不是你做的夢,確確實實是你看見的。」
「真的?!」周煦短暫地冒了一下頭,語調有點高,「你確定?你怎麼知道的?」
他倒不是高興,而是憋了那麼多年的猜測被證實,難免有點亢奮。
「那種形態,十之**是跟一些邪術扯上了關聯。」卜寧說,「倘若你五歲就見識過這些尋常不會見到的東西,還能如此這般帶進夢裡,那就當我沒說。」
「邪術?」老毛在旁邊插了一句。他雖然沒看到周煦的夢,但對這種詞很是敏感,「什麼邪術?」
卜寧嚴謹些,想了想說:「難說,就我所知,有兩三種把控不好都會出現這種情態,師父知道的還更多一些,最好是問他一聲。另外……張家要來人的事,也順帶說了吧。」
他慣來性子淡,見過的人和事又蕪雜繁多。當年在松雲山上蒙受師父教誨,喜歡就事論事,很少會對某一群人產生明顯的好惡。
所以,哪怕張家在電話里謀劃著名要來「接」他,他也沒太放在心上。
但現在不同了,要是跟邪術扯上關係,那就是不是簡單的個人好惡了。
他相信,對師父和聞時來說也一樣。
「那麼問題來了……」周煦趁著他思前想後,探頭出來靈魂發問。
他指著隔壁說:「誰去敲門?」
卜寧當場就聾了。
夏樵也開始扒手指,好像指甲旁邊的皮突然變得極有吸引力。
周煦只得把目光轉向老毛:「既然是祖師爺的金翅大鵬,總得有點過人之處,一屋子裡面,你輩分最大,肯定不會跟小輩計較,所以……」
老毛不知道,傀他媽居然還能跟人一起排輩分。
他當場就想抬起翅膀給這個小王八蛋一巴掌,但他最終還是默默撐站了起來,指著自己枯化的半邊身體,衝著周煦罵道:「沒有人性!」
說完,他就抬起了腳。
周煦和夏樵眼巴巴看著他,以為他要去開門了,誰知老毛腳尖一轉,去了陽台。
陸孝老夫妻兩常年住在一樓,二樓的四個房間空著也浪費,便請鎮子裡的磚瓦匠來做了個改造,收拾成了客房。每個房間都帶一個簡易洗漱間和一個陽台。這附近常有施工項目組來測量修造,有時候會在他們這裡找些人家租住下來。
老毛趴在陽台上朝隔壁勾看一眼,然後半化原型,氣勢洶洶地……朝隔壁飛了兩根鳥毛。
他其實什麼都沒看到,因為隔壁門窗緊閉,他站的角度也不對。那兩根鳥毛只是「篤」地啄了一下窗戶,然後貼在了窗玻璃上,像個流著金光的告示。
彼時聞時正背抵著牆,靠坐在床頭。
那個他提都不肯提的夢境在此刻被付諸於實踐,而他意亂情迷間,甚至沒有弄明白,究竟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白色的T恤下擺咬在他齒間。
他半眯著眸子低下頭,就看到謝問那隻曾經牽過他、拍過他的後腦勺、勾攏過傀線的手隱沒在布料里。
聞時閉了眼睛,因為咬得用力,下頷骨骼線都牽動起來。
他鼻息急促了幾下,潮濕的眼睫翕張著,眸光卻是離散的,找不到焦距。
某一刻,他長直的腿忽然曲收了一下,原本撐著床沿的手一把抓住了謝問的手腕。
他輕輕蹙了一下眉,目光胡亂地掃過謝問的臉。攥著的那隻手又鬆開來,抓了謝問的肩,在出聲前湊過去親了對方的下巴和唇角。
那兩根羽毛就是這時候「啪」地貼在窗玻璃上的,聲音又脆又響。
聞時從謝問頸間抬起眼,眸子上蒙著的霧氣還沒褪淡下去,眼尾還有**殘餘的痕跡。
他半眯著眼,好一會兒才定住焦距。
然後,他就看到了羽毛上流過的金光,忽閃著像兩枚眼睛。
聞時:「……」
那一刻的情緒實在很難形容,硬要說的話,大概還是不爽。
「你的金翅大鵬……」他剛剛明明沒出聲,這會兒嗓子卻是沙啞的,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曖昧味道。
謝問「嗯」了一聲,半眯著眸子也看向窗邊,過了片刻道:「你養出來的好東西。」
他的聲音也有些啞,雖然語調與平日無異,音色卻暗了不少。
但他轉回臉來,看到了聞時臉上過於明顯的情緒,又忍不住笑了一聲。接著便悶悶沉沉地笑了好一會兒。
聞時翻臉如翻書,上一刻雙眸還眯得狹長,目光帶著**纏在謝問的唇間。這一刻又繃得冷冷的,從窗邊收回視線,面無表情看著謝問在那笑。
只是眼尾的紅痕讓他臭著臉也有別的意味。
「去洗澡。」謝問拍了他一下,沖那個簡易的小隔間抬了抬下巴。
「那你呢?」聞時蹙著眉問。
雪人很有禮尚往來的想法,但還沒付諸實踐,就被兩根鳥毛打斷了。氣氛散了七八分,再想續又有點強行。
「別管我。」謝問又推了他一下,說:「快去。」
聞時眯著眼盯了他一會兒,不太爽地站起身。
寬大的T恤垂落下來,掩住了所有。乍一看牛仔褲還裹著他長直的腿,只在彎腰去拿換洗衣物的時候,從腰際露出幾分松垮的痕跡。
陸家老夫妻兩個愛收拾,小隔間雖然簡易,但算得上整潔乾淨。聞時抓著領口把T恤脫下來,注意力卻還留在房間裡。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聽到謝問的聲音。
直到他開了水,慢慢從涼變熱,從頭頂流下來,才隱約聽到了謝問的腳步聲。
等他洗漱完,擦著頭髮從隔間裡出來,謝問身上那些少見的曖昧而凌亂的痕跡已經不見了,又恢復成了平日的模樣。
房間窗戶敞著,夜風穿堂而過,散掉了屋裡最後幾分熱意。
謝問捏著金翅大鵬金光流轉的鳥毛,正要擰開門把手。
聞時把毛巾擱在一旁的椅背上,問道:「這兩根毛什麼意思,老毛找?」
「嗯。」謝問點了點頭:「我去隔壁看看。」
聞時:「一起。」
謝問想了想說:「你確定?」
聞時納悶道:「這有什麼不確定的?」
等進了隔壁的門,他才明白謝問為什麼說這話。
因為他一踏進去,周煦這個年紀最小卻什麼玩意兒都懂的棒槌就盯著他半濕的頭髮,眼睛一眨不眨。
還好,這棒槌比夏樵那個二百五有數,沒瞎問什麼問題,也沒瞎說什麼話。而是開門見山地說:「是卜寧要找你們。」
卜寧:「……」
老毛欣慰地撅了腿,坐回到沙發里。
謝問在老毛身邊坐下,又招了招聞時,示意旁邊還有一個空座。這才看向周煦,好脾氣地問道:「你們三個倒是挺有精神的,一直聊到現在?碰到什麼事了,說來聽聽。」
卜寧匆忙占了周煦的身體,把張家家主張正初的那通電話,以及周煦曾經看見的場景都說了一遍。
那期間,謝問垂眸聽著,完好的那隻手一直摩挲著那隻枯化的手腕。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聞時忍不住朝他那隻手腕看了好幾眼。
「是在疼麼?」他沉聲問了一句。
「嗯?」謝問朝他看了一眼,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聞時指了指那隻枯化的手。
謝問這才停下了摩挲的動作,道:「不是,這點枯化還不至於疼。」
看他表情,確實不像是在故作安慰。那之後,他也沒再摩挲過手腕。
聞時一邊聽著卜寧的話,一邊忍不住在心裡琢磨了幾遍。忽然想起他曾經看過很多次謝問的靈相,印象里,那隻手腕上纏著珠串,還吊著一片翠色的鳥羽……
謝問剛剛摩挲的動作,就像無意識地在轉那些珠串。
當初第一次看到謝問靈相的時候,聞時有過很多疑問。比如從側臉延續到心口的梵文是什麼?手上纏繞的珠串、鳥羽和紅線又是什麼?
但因為種種原因,始終沒有問的機會。
後來謝問說這具軀殼其實是他放出來的傀,他便下意識覺得,那些流轉的梵文和鳥羽珠串,都是為了讓這具軀殼更好地存留於世間。
所以還是沒問。
但現在,他卻覺得不太對了。
馭傀之術,什麼時候跟珠串、鳥羽、紅線相關過?但如果不是跟傀有關,又跟什麼有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