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聞時小時候的記憶里,塵不到教東西其實鮮少靠講,要麼手把手地帶著練,要麼就在籠里學。
他總說見得多了,會的自然也就多了。
但那時候的聞時所見有點太多了,遠遠超出一個孩子應有的。所以他曾經問過塵不到,如果總碰到自己從沒見過的籠、從沒見過的符或者陣,要怎麼下手?
塵不到當時開玩笑說:只要你乖一點,別總想著干一些偷襲師父、忤逆師父的事,別叛出師門,別沒大沒小,該叫師父的時候老老實實叫一句。那不論碰見什麼,都可以推門來問我。
不過後來他還是認真答了一句:哪怕是從沒見過的、別人生造出來的東西,也是有跡可循的,可以試著用你懂的那些去推它。
後來聞時獨自往來於各處的時候發現,這句話確實有用——
世間奇人常有、奇才卻有限。大多乍一看毫無頭緒的事情,理一理就有了。那些見都沒見過的東西,多數是常見物什改的。
真正常在聞時認知範圍外、令他頭疼的,還屬親師父塵不到本人。
塵不到會的東西太雜太多,隨便組組就是新的。
就比如他靈相手腕上纏繞的紅線、珠串和翠色鳥羽……
聞時試著推了一下——
紅線的作用太多,有極好的、也有極壞的,姻緣用它、換命用它、作妖造孽還可以用它。很難推。
但線的意思就很單一了,總是用於「牽」和「連」,讓兩個不相干的東西之間產生聯繫,或是加深已有的聯繫。
繞在手上的珠串既有計數的意思,也有消業化厄的意思。
唯獨那枚翠色鳥羽,聞時實在想不到什麼常用的意向。
如果知道鳥羽的來歷,那他大概就能推出謝問手腕上這些,究竟是做什麼用的了……
聞時想著這些的時候,目光就不自覺會落在謝問的手上。漆黑的眸子一轉不轉,顯得幽深又專注。
過了不知多久,謝問微微朝他這邊偏了一下頭,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回魂了,什麼手也禁不住你這麼盯。」
「再盯就紅了。」謝問又補了一句。
「就你那點血,紅什麼。」聞時下意識頂了句嘴,然後收回了過於直接的目光。
作為巔峰時期能同時控住12隻頂級傀的人,簡單的一心二用、三用對他而言都不是什麼難題。所以他琢磨謝問手上那些東西的時候,卜寧說的話也都一字不落地聽了下去,並沒有什麼太大影響。
他抬起眼皮,神色淡淡重新看向周煦他們幾個的時候。
謝問嗓音模糊地「嗯」了一聲,說:「我記得以前教過你,別拿自己多的東西去跟別人少的比。」
聞時鼻腔里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答完他才感覺那句話越聽越不對味,結合他自己頂回去的那句一起聽,尤其不對。
說他血多……不就是說他容易紅?
聞時抿著唇,眼睛很輕地眯了一下。
卜寧剛好在這一刻把所有的內容講完,轉頭沖他們說:「所以周煦當年看到的那個,應該是張家有人在練邪術。」
「有人?」周煦自己冒頭出來插了一句,「那個房間是太爺的房間,我看到的那個褂子……沒弄錯的話應該也是太爺的褂子,這不就很明顯是他自己在搞你說的那些東西?怎麼叫有人。」
他們兩人切換需要時間,沒等卜寧出來解釋,聞時已經開口道:「他的『有人』你當謙辭聽。」
卜寧剛要換過來,還沒張口,又被周煦這個大傻子摁下去說:「噢——那我懂了,就是瞎委婉。」
卜寧:「……」
有的人真是從小就這樣,在師父那裡占了下風就來連坐整個松雲山。只不過以前是鍾思嘴欠自己送上門觸霉頭,那是該的。
現在鍾思不在,遭殃的就成了他。
卜寧在心裡幽幽地嘆了口氣,強行概述說:「總而言之,事情大體如此。不知道師父——」
他卡了一下殼。
要是以前,他肯定只要問一句「師父打算如何」就行了,畢竟有師父在面前,他們幾個徒弟當然自覺變成一撥。等問了師父的想法,他們可以關起門來再討論師兄弟的意思。
但現在……
師弟就算要關起門來討論,也不是跟他。
卜寧頓了一下,默默補上後半句話:「還有師弟,你們有何想法?」
聞時道:「邪術方面你比我知道得多。」
畢竟能稱之為邪術的,都會有一些尋常人難以接受的代價。這種代價往往兇險又痛苦。明知代價如何,還要一意孤行的人,往往目的大差不差,大多出自於那幾樣最本真的**——
求生、求愛、求名利。
又或者是為了從更大更深遠的痛苦裡掙脫出來。
而與這些關聯最深的,總是卦術與陣法,間或夾雜一些符咒,傀術是用得最少的。
松雲山幾個師兄弟里,與邪術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卜寧。其他人頂多是碰到過,又以各自擅長的方式解決過。但卜寧不同,他不但知道怎麼解,還知道怎麼布。
次於卜寧的就是莊冶。
其實按常理來說,莊冶才應該是那個最了解的,畢竟他是雜修,什麼都會,最容易弄明白一些複雜邪術的關竅。
但架不住莊冶天性正得過分,甚至有點理想化和單純。這位大師兄對邪術的態度是能不提便不提,所以他特別會解,但並不願意多了解原理。
至於比卜寧還要懂的,松雲山上就只有塵不到了。
因為他活得比誰都久,見的比誰都都多。某種程度而言,幾乎廣納萬物,包容度遠高於常人。
就像人人都覺得是污穢的那些黑霧,在他口中就是不帶褒貶的塵緣。某些常人眼裡的邪術,在他看來也只是用的人、針對的事不對。
人各有好惡,只要大方向不出錯,塵不到很少會插手干涉,更不會要求徒弟跟他修一樣的路,有一樣的想法。
所以卜寧直呼「邪術」,他也是一樣地聽,畢竟這樣的形容倒是更方便,誰都明白。
「我所知還是有限,思來想去也都是些跟續命相關的陣局,不敢妄加斷言。」卜寧對謝問拱了一下手說,「不知師父見沒見過其他?」
「見過不少。」謝問說,「不過張家這個,跟你想的那些差不了太多。」
他向來少有詫異,提起什麼好像都不那麼意外。幾個徒弟早已習慣他的脾氣和語氣,所以卜寧聽了只是輕輕「哦」了一聲,點了點頭,好像只要這一句話,事情就差不多定了。
但聞時不同。
他跟塵不到相處的時間最多最久,又曾經在無數個沒被戳破的瞬間悄悄注視過對方,自然能分辨出很多微妙和細小的區別。
他盯著謝問看了幾秒,說:「你之前就知道?」
周煦和夏樵又猛地看過來,倒是老毛老老實實窩在沙發里,沒看過來也沒多言語,像是知道幾分內情。
「你怎麼總拆我的台?」謝問沒好氣地朝某些出門就翻臉的人瞥了一眼。
聞時又改換成了陳述句:「所以你確實知道。」
「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
聞時想起他在松雲山那個陣里借著傀線和謝問相連,看過他眼裡的世界,感知過他的感知,還聽他提過重返人世的緣由。但當時混亂情急,他滿心只有謝問那句「要走了」,其他早已梳理不清,直到這時才想起來一些。
「你說你留了這具身體,是曾經算到了千年之後會發生一些事。」聞時皺起眉,「就指這個?」
謝問卻搖頭道:「預見的事情哪有那麼具體,只是知道會有些麻煩。」
若是以往,他這樣答一句就算結束了。
但聞時眉頭緊鎖盯著他,執拗地等著下文。於是他斟酌片刻,索性多說了一些:「我這抹靈神有清晰意識的時候,就已經在這具身體裡了,大概是兩年之前吧。」
他很少細算時間,便說了個虛數。
「封印陣現今什麼情況我看不見,但因為靈神,能感知一些。」謝問並不避諱封印之事,就像在說什麼稀鬆平常的往事,「那陣應該依然封得很緊,但在那周圍,有人動過些手腳。」
「我起初以為是一些不知厲害的後世小孩兒,對封印有些興趣,冒冒失失想探點什麼,甚至想破封。後來發現不是。」
「我借著這具身體醒來沒多久,就在天津這一帶碰到了一處籠渦。」謝問說著靜默了片刻,轉眸看向聞時:「你之前可能忘了,現在不知道有沒有想起來。很久以前,我就跟你提過籠渦這種東西。」
「什麼時候?」聞時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謝問想了想,壓平手掌在不比桌腿高的地方比劃了一下:「這麼大,動不動掉貓淚的時候。」
聞時:「……」
「臥草?」夏樵和周煦輕輕叫了一聲,震驚地看過來。
臥你姥姥。
聞時冷著臉,又把那倆二百五凍得轉了回去。
「不記得,忘光了。」他嘴唇都沒怎麼動,蹦了六個字出來。
謝問:「一點都不記得?」
未免顯得腦子不好,聞時兀自放了一會兒寒氣,還是從逐漸恢復的記憶里扒出了那句話:「你說籠渦不常有,出也是出在亂葬崗、饑荒地、疫窩或者戰事不斷的地方。」
因為死人太多,塵緣過重,那塊地方一時間清不乾淨,才會變成天然的籠渦。
比如當初撿到聞時的那座城,因為戰事被屠得一戶不剩。
「可是現在籠渦就很多。」周煦忽然說。
謝問:「不僅多,而且什麼樣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現。」
「對,就是這樣。」周煦一個勁點頭。
「我在天津看到的就是這種。」謝問抬頭掃了一眼,指著屋頂說:「一間還不如這個大的房子,原址既不是野墳坡也不是什麼大凶地,莫名就成了籠渦。我還沒靠近,就有幾個人在後面悄悄放了符,想要引我換條路。」
「這操作聽著耳熟……」周煦一副「丟了人」的表情,嫌棄道:「籠渦一般是由本家家主、幾個長輩,以及我小姨和小叔負責。你碰到的估計是張家日常在那一帶輪值的小輩,怕有人誤入,又怕解釋不清,所以一般會用點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法。」
但現在一聽……
真是神他媽不知不覺。
也不知道那些人如果哪天知道自己放符引的是祖師爺,會是什麼反應。
反正如果是周煦自己……他可能就社會性死亡了吧。
「那幾個人在籠渦附近呆的時間應該不短,所以身上有些味道。」謝問當時一聞就意識到了,「跟封印陣里幾乎一樣。」
「靠!」周煦說:「那不就是……」
「如果只有一個兩個,當然不排除是巧合。」謝問說,「後來我循著那幾個人的行蹤進了寧州,一路上又發現了不少,光寧州本地就有九個,其他地方呢?」
「所以你說有人引了你身上的東西,流往四處成了籠渦。」聞時臉色已經難看起來了。
都是那種本不該形成籠渦的地方,又都有封印陣里的味道。
再結合陣周圍被動的手腳、張家對籠渦的監管……
一切不言而喻。
「所以說——」周煦張了張口,道:「我小時候看到的那個不知道是不是太爺的怪物,還有邪術,跟這些籠渦也有關?」
他自小就跟著張嵐、張雅臨聽異聞八卦,腦子裡存貨奇多,登時就想到了各種牽連關係。
果不其然,卜寧給了他解答:「若是結合籠渦,那我知道是何種邪術了。」
聞時雖然對邪術的了解不如卜寧,但他在出百家墳那座籠時,見過張婉,聽過張婉的一席話。
她說當初松雲山下那個張姓子弟把原本屬於松雲山腳的災禍轉移給了柳莊,還牽扯上了她,於是他們帶著天譴入輪迴,每一輩子都在還債,每一輩子都會落得一個不得好死的命。
她這一世投生成了張婉。
那個張姓子弟投生成了這代的家主張正初。
所以這一切就太好理解了——
張正初知道了自己身上帶著天譴的印記,需要花不知多少輩子去洗,註定此生不會好結局。
他或許覺得一出生就帶著罪業實在不公,又或許是不甘心,於是想早做準備,借著邪術,改換自己的命。
「我還是不明白,他搞那麼多籠渦幹什麼,你別告訴我籠渦還能滋補養生啊!」周煦驚道。
「別說,還真可以。」謝問說。
「怎麼可能?!什麼玩意兒能靠籠渦來進補?」
謝問:「惠姑不就是麼。」
周煦茫然片刻,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
惠姑……
怨煞深重的地里生出來的東西,一茬一茬地長著,殺了還有,消不掉除不盡。只要那塊「污穢」之地還在,它們就在。
它們對生人靈相、福祿壽喜的氣味極為敏感,以這些為食。有些不太守序的家族,會悄悄養一些,方便有些時候尋靈找物。
養它們的方式,就是用怨煞黑霧蓄個小池,限制在能控制的規模,保證它們活著。但依然會有風險。
相比家裡藏的小池,放在各地的籠渦可就安全多了。
怪不得籠渦都是由本家少數幾個人負責,其他輪值小輩只有報告的份,沒有參與的份。
怪不得那些籠渦不到逼不得已都不會派人去解,說是棘手麻煩,實際的緣由,誰又說得清呢?
周煦不禁又想起小時候在張正初臥室里看到的那一幕——
地上擺放著數不清的香爐,每個香爐里都插著三炷香,香上串著黃表紙符。那個「怪人」像惠姑一樣在地上爬行,時不時會湊到香爐面前,深深嗅一口煙霧。
就好像……透過煙霧吸食了別的什麼東西,由此獲取生息。
他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那個本家裡住了不知多少年,判官各家都要讓一頭的家主張正初,居然是那樣的怪物。
他搓了搓臉,倉惶抬頭,就看到了聞時冷如冰川的臉,風雨欲來。
「怎、怎麼了你?」周煦問。
卜寧好心答了一句:「那些籠渦流於四處,被張家加護著,遲遲不解,每年每天都在引無辜之人入籠,或是侵蝕附近的人,那些人身上的怨煞積到一定時候,又容易成籠,並為籠渦的一部分。由此惡性循環,籠渦會越長越大,一點點往外擴……」
那是很糟糕。
周煦想。
接著他聽到卜寧又說:「而那些,本質還是從師父身上引出來的,所以還得他來擔。」
「我操。」
周煦這下是真的嚇到了。
他總算明白聞時為什麼這副山雨欲來的模樣了……
什麼模樣他都能理解。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忽然震了起來。
周煦掏出來一看,屏幕上跳著那個熟悉的陌生號碼,他雖然還沒來得及存,但已經記住了那個尾數。
是張正初。
「接。」不知道誰說了一聲。
周煦手一抖,默默點了接通。
他在一屋老祖宗的沉默盯視下,「餵」了一聲,然後聽見張正初在手機那頭說:「小煦啊,太爺到了。」
周煦心頭一跳:「你們在哪?」
張正初說:「村口。」
周煦心說你都沒問我們哪個村呢,怎麼知道位置?後來一想,好賴還有類似追蹤符的東西,哪用得著他自己說呢。
「要不。」周煦想了想說,「要不你們上來——」
話還沒說完,就被聞時打斷了。
他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纏上了傀線,長長短短垂於指尖。
他說:「不用,我們下去。」
掛掉電話的時候,周煦莫名想到四個字。
死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