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藏軍械的案子擱置後,永初帝連著數日未入皇后寢宮,連同對太子的態度都比從前冷淡了許多。閱讀
父子多年親近,永初帝也曾對太子寄予重望,在貶謫了兵部右侍郎武道之後,數次暗中點撥,等著太子認錯,卻沒等到任何回饋——太子做事愈發勤懇謹慎,甚至據東宮屬官奏報,每晚為國事操勞至深夜,以期為君分憂。只是父子數次單獨談話,太子都絕口不提與武道相關的任何事情。
永初帝日益失望,甚至為太子自以為天衣無縫的隱瞞而憤怒。
進了四月沒兩天,又一封南邊的災情飛報到案上,令永初帝大為頭疼。
南邊的龔州與并州交界之處,遭受了次極嚴重的地動,山嶽崩塌、大地撕裂,損傷民房人畜無數。其後兩日又連著出現大大小小的地動數次,百姓深受其苦,據地方官員奏報,死傷者愈千人。
戶部的存糧在北邊戰事中幾乎消耗殆盡,先前的春荒又將國庫家底兒掏了一遍,如今朝廷想要賑災,已是捉襟見肘。
然而南邊的災情每日接連數封由驛站快馬飛報到京城,遞到永初帝案前,老皇帝這半年本就心力憔悴,被這難題一熬,頭上新添了許多白髮。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與中書令常鈺商議,由常鈺和戶部侍郎、京兆衙門一同出馬,請京城各高門貴府和有錢商戶義捐,籌集錢糧為南邊賑災所用。
對於捐贈極厚者,朝廷還會出面獎勵,或是賞賜宮中藏書,或是賜予商戶官銜,不一而足。
常鈺在世家大族中本就根基頗厚,他親自出面勸說,公府侯門都多多少少出力,各王府重臣家中亦紛紛義捐。最難得的是京城中的商戶,雖然都有極豐厚的家底,卻因整日與錢財俗物打交道,在貴人如雲的京城,雖能花天酒地肆意享樂,到底面上不好看。這回既是朝廷下旨義捐,有志報國或是家底豐厚的,都量力而出,三四日間,就已募得錢糧許多。
朝廷的燃眉之急暫解,京中流言卻不知從何處生出,迅速蔓延。
流言是關於太子的。
先前司天台奏報天象有異時,京中便頗多關於主位失德的流言。而今南邊地動的事因朝廷義捐而鬧得沸沸揚揚,種種揣測便紛紛傳開,甚至有人直言太子腆居東宮之位,卻無才無能,這半年中連番大事,皆是上天兆示預警。
永初帝在位至今已有十來年,太子自十年前入主東宮,享受尊榮,卻幾乎沒什麼大的建樹,朝堂眾官和百姓都是親眼目睹。反倒是定王自五年前墨城之戰揚名,雖因殺神之號受縛,做事卻半點都不含糊,此次北境大捷,更是聲望日隆。
親王的威信聲望直逼東宮,情勢已如水火。
永初帝雖居於宮中,這些民間流言卻還是不斷的入耳。
對太子日益失望,那「主位失德」的傳言更如千鈞之錘砸在心間。
而今天下,能有幾個主位?若是他這個主君失德,又能失在何處?永初帝捫心自問,他雖算不上英武明君,對於百姓卻頗懷仁善之心,更因世家大族權勢過隆欺壓百姓,扛著朝堂上極重的壓力,以懷恩侯府姜家開刀,力排眾議削減世家勢力,很是提拔了些寒門出身的官員。六部諸事比之景興帝時更得人心,朝臣之中,中書令常鈺、高相、韓相、大理寺卿等重臣皆非奸佞之人。先前南北各處受災時,他也曾命減少當地徭役,命戶部賑災安民。
只是這天下,依舊災禍不斷。哪怕東襄戰事是人為,這接連不斷的旱災、水澇甚至地動,也令人心驚。
莫非真的是他有過於失德之處?
永初帝算來算去,唯有在東宮的事上,處事不公。
太子庸碌,居於東宮多年卻無建樹,永初帝不是不知道。定王英武,雖自幼受挫,卻能忠心衛國,才幹卓著,永初帝也不是看不見。只是這些年一面為父子之情牽繫,一面因對定王隱約忌憚,才會始終偏袒。
而今天象有異,莫非當真是因太子之事?
整夜輾轉思索,朝堂事畢,永初帝便留了最為信重的中書令常鈺、宰相高晟和韓哲前往承乾殿。隨後挨個單獨召見,詢問他們關於太子和定王才德的看法。
三人久經朝堂,京城的傳言又沸沸揚揚,焉能猜不出永初帝言下之意。
中書令歷數定王和太子各自功過,也不說誰勝一籌,極圓滑的應答過去。
高相亦然。
這兩個答案入耳,永初帝已然有了判斷——東宮易主是震動朝堂的大事,其中牽涉實在太多,若非必要,不可輕為,這兩人應該比誰都清楚。太子居於嫡長,是皇后所出,倘若他有些許才幹,還當得起這東宮的位子,這等重臣必定會勸他打消這心思。
然而他們沒有,這其中偏向,已是昭然若揭。
隨後而入的韓相是季先生的得意弟子,不止朝政見解一脈相承,就連脾性都是相似。他位在中書,且因文采斐然、行文穩重,常受召入內為永初帝擬旨,雖朝中地位不及前面兩人,所受的器重卻不減半分。
聽得永初帝垂問,韓相併未遮掩偏向,大約提了這些年朝堂上的大事,當年的事已經太遠,只將西洲剿匪之事、姜家的伏法、代王的傾塌,近在眼前的東襄之戰,甚至撲朔迷離的私藏軍械案,原原本本擺出。繼而道:「皇上器重太子,擇德高望重的太子三師教導,東宮屬官也都是朝中極有才幹之人,匯集群賢。東宮位重權高,有這些人輔佐,本當竭力為皇上分憂,振社稷,安天下。然而,恕微臣直言,這些年太子的建樹委實不及定王。」
韓哲姿態端正,目光平靜的望著永初帝,是一貫的清正之態。
永初帝終於聽到個明確的答覆,不由眯了眯眼,俯身盯著韓相,「所以你是覺得,如今的太子,已難當東宮之任?」
韓相拱手為禮,緩緩道:「東宮關乎朝堂天下,黎民蒼生,若東宮賢德,皇上又怎會有此疑問?」
殿內陷入沉默,韓哲迎著永初帝審視的目光,面色平靜,即便是關乎儲君天下的事,也不曾有半點慌亂。
這表明,他這個回答是出自本心,自認公正,問心無愧。
好半天,永初帝才自嘲似的笑了笑,「朕知道了。」隨後,命他退下。
在京中謠言四起的風口浪尖,永初帝單獨召見中書令和兩位宰相的事很快傳入孟皇后耳中。
在被冷淡數日後,乍然聽到這消息,深知永初帝脾性的孟皇后立時猜到了其中內情。她再難按捺擔憂,稱病數日後奇蹟般好轉,當天晌午,便叫小廚房做了消暑爽口的湯,親自裝在食盒,送往承乾殿。
永初帝畢竟念她是髮妻,未曾拒絕,喝完了湯,同皇后說了會兒後宮瑣事,便往內殿去小憩。
孟皇后自是體貼服侍,陪他入內,隨意挑起個話頭,將近來太子如何辛勞之事盡皆說給永初帝聽。又借阿殷有孕,或許會添個孫子之事,說起太子幼時何等乖巧可愛,後來又如何孝順恭敬,如何誠心輔佐永初帝,順應帝意民心,從不肯違背聖意,將太子的仁善孝順狠狠誇了一通。
末了,將雙手輕輕為永初帝按在雙鬢,緩聲道:「臣妾就玄仁這麼一個兒子,皇上也素來疼愛栽培。若他有不是之處,還請皇上費心教導,或是叫太子三師指點。皇上春秋正盛,凡事可以慢慢教導的,只求皇上記著玄仁的孝心。」
永初帝雙目微闔,聲音極緩,「朕的兒子,自然要教導。朕近來聽到些風聲——那個貶謫的武道,他妻室似乎跟玄仁的側妃是表親?」老皇帝平躺在榻上,雙鬢被孟皇后輕柔,疲乏盡消,渾身舒泰,神情也極為放鬆,似是閒話家常。
孟皇后心下微驚,手上卻分毫不亂。
「貶謫的武道……就是那位兵部右侍郎嗎?臣妾倒不知他娶的是誰。」
永初帝狀若無意的睜眼,打量著皇后,「朕也是聽御史奏報,似是跟崔家有什麼牽繫,還說平常借著這層關係,跟太子側妃往來甚多。太子側妃也算是皇后的表侄女,朕想,皇后或許知道其中緣故。」
孟皇后便是一笑,「臣妾忙於後宮瑣事,倒無暇去管這些個。武道的事臣妾也有所耳聞,有人想要拿這個做文章,也不奇怪。皇上何必將這些瑣事放在心上。」
永初帝「嗯」了聲,闔眼睡覺。
當晚孟皇后在昭仁宮備飯,命人去請永初帝,誰知永初帝推說忙碌,依舊不曾現身。甚至在後晌,因為些許小事,重責太子,東宮數名屬官亦受牽連。其後太子請見,永初帝任由他在雨中站了半個時辰,才開門召見。太子屢遭挫折,又經了雨淋,當晚便病倒在榻。
永初帝除了派魏善過去之外,不曾有旁的半點表示。
孟皇后總算發覺永初帝此次的怒氣非同尋常,夫妻父子之情已難以打動,擔憂之下趕往東宮看望太子。恰巧聞訊前來的金城公主還未離去,母女二人細算太子如今處境,覺得東宮日益危殆,而定王逼迫太子太緊,永初帝又聖意動搖,情勢急轉驟下,必須多加防範。
因為太子的事,初八浴佛節那日,皇后照例駕臨萬壽寺時,精神便不大好。
同往年一樣,萬壽寺中聚集了諸位王妃公主及命婦,外頭禁軍以禁步隔絕閒人,裡頭則高僧齊聚,佛音繚繞。
阿殷如今是王妃,比去年做四品官時要守的禮儀更多,清早便起身梳妝,辰時未盡,便趕到萬壽寺外侯駕。
待孟皇后巳時駕臨,便隨同而入寺內。
因太子前日病倒在榻,太子妃常蘭芝今日在側侍疾,倒是准了側妃崔南鶯過來,陪同皇后禮佛。崔南鶯跟高妘同是出自高門,且東宮有意拉攏永安王,兩人自是投契,加上金城公主在側,三人圍在孟皇后身邊,言語應和,甚是熱鬧。直至在那座兩丈高的金身佛像前進香完畢,皇后暫去精舍歇息,金城公主以看寺中石碑為由,落後兩步。
阿殷在孟皇后跟前著實沒法湊熱鬧,此時正跟嘉德公主落在後頭,細說這萬壽寺的掌故——
那還是從前未出閣時,從表哥馮遠道口中聽來的。
兩人說得正熱鬧,就見金城公主走過來,站在阿殷兩三步外,「定王妃好興致。」
她比定王年長兩歲,又是皇后嫡出,阿殷不好失禮,只稍稍扯出個笑意,「公主。」
「嘉德——」金城公主轉而看向嘉德公主,「母后那邊方才在尋你,你還不去?」這便是尋由頭支開了。嘉德公主雖得帝後寵愛,卻也沒法跟嫡出的大公主相比,只好先往精舍中去。
金城公主遂看向阿殷,「聽說,你跟兵部傅湛的女兒相熟?」她出身貴重,自幼驕矜,從前對臨陽郡主尚且不屑,對阿殷更是正眼都不曾瞧過。而今想到阿殷算是她弟妹,金城公主便覺不耐,加上太子的事,心中不悅愈濃,態度中的倨傲便半點不曾掩飾。
阿殷也不喜她態度,挑眉道:「確有此事。公主有何見教?」
她而今年紀已長,身量比從前又高了些許,本就是修長如秀峰的姿態,挺直脊背之後,更是比金城公主高了小半個頭。杏眼微垂打量對方,姿態不卑不亢,卻因高出些許的身量,令人覺得如同居高臨下。
這讓金城公主愈發不喜。
「只是隨口一問。」金城公主如同哂笑,「想來那位姑娘,也是同你一般喜歡殺伐,刀頭舔血了。」
「刀頭舔血愧不敢當,不過定王殿下既得殺神之號,總歸我也不能嬌弱。叫公主見笑了。」阿殷目光清亮,分毫不讓的與她對視,將「殺神」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金城公主未料她突兀提起舊事,倒是一怔,正想轉身離開,忽見公主府的家臣匆匆走來,面色驚惶。
這般驚惶疾跑之態,在萬壽寺的浴佛節來說,已然是失禮。
金城公主面色一沉,頓住腳步。
那家臣小跑過來,氣喘吁吁,「稟報公主,駙馬他……他……受傷了。」
「受傷了?」金城公主皺眉,「在馬球場能受什麼傷。」
「駙馬今日約了定王打球,快結束的時候被不慎被馬球打中,右腿似是折了。駙馬摔下馬背,正昏迷不醒。」家臣額上汗水滴滴答答的落下,也不敢擦拭,只膽戰心驚的跪在跟前。
金城公主陡然面色一變。
平白無故的,崔恆怎麼會去跟定王打球?那定王心狠手黑,無法無天,能拿馬球將腿打折,必定是下了重手。金城公主不敢耽擱,惡狠狠瞪了阿殷一眼,便匆匆往精舍中去找孟皇后。
阿殷悠然理了理衣袖,隨之往皇后的精舍中去。
——有了去年定王球擊代王之事,今日馬球場是何等情形,阿殷幾乎能立時想見。那崔恆攀龍附鳳之人,除了長得好看,幾乎沒什麼本事,對上定王這等弓馬嫻熟的戰神,不吃虧才怪。且當年崔忱雖是為救定王而死,卻是因聽說崔恆擅自屠城之後而心緒欠佳,不似從前機敏才未能擋開偷襲,算起來崔忱之死,崔恆脫不了干係。定王因皇后和太子而隱忍至今,下手必定極狠極重,那位崔恆往後能否站得起來都是未知之數。
只是,方才金城公主突兀提起傅垚,卻不知是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