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之日的宮宴,依舊設在皇城北側的清寧宮中。此處第十開或平緩,宮殿鱗次櫛比,且依山傍水,夏日裡風清日朗,實是設宴的絕佳之地。往年的端午宮宴與冬至前後的宮宴一樣,是宮中最重要的宴席,由永初帝和孟皇后親自出馬,遍邀京城中的皇親貴戚及公侯之家,四品以上京官及誥命。
今年因禮部和內司正忙於籌備祭天之事,能分派在宮宴上的人手有限。且各處連著遭災,例行的宮宴雖不可免除,卻可簡便行事,不作鋪張。
孟皇后善體聖意,便親自改了單子。公侯伯府自然在列,朝臣之中只邀請了三品官員及誥命,且籌備祭天的人需以朝務為重,霎時減了許多人數。
到得端午那日,阿殷由女官陪著入宮,先去拜見謹貴妃,隨即同往孟皇后處行禮。
昭仁宮中,宮中諸位妃嬪及各府長公主、公主、王妃早已聚齊。
阿殷如常行禮完畢,目光往人群中掃去,一眼就瞧見了嘉德公主。她今日氣色瞧著不錯,夏日裡只穿套海棠紅的宮裝,瞧見阿殷望過來,便牽著唇兒一笑,如常的嬌俏憨態。她的旁邊站著金城公主,興許是為駙馬崔恆的事氣惱,目光瞥見阿殷時只哼了聲,卻往太子側妃崔南鶯那邊去了。
宮妃皇親難得能聚這般齊全,孟皇后同長公主說話,旁人團團圍在左右。
待時辰臨近,便啟程同往清寧宮去。
阿殷心中惦記那錦囊中的提醒,等眾人三三兩兩的啟程,便朝謹貴妃道:「母妃,兒臣數日未見嘉德,殿下在外也惦記她,過去陪她說說話吧?」
謹貴妃自是首肯,「她近來不似從前愛熱鬧,你多勸勸。」
阿殷應命,落後幾步。
那頭嘉德公主心領神會,亦往她身邊靠過來,叫了聲「嫂嫂」。
「殿下在南邊,很惦記你。」阿殷握住嘉德公主的手,「近來只在府中養胎,沒進宮來瞧你。你都好麼?」
「我能有什麼不好?」嘉德公主含笑,頰邊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阿殷察其神色,與平常沒半點不同。心中更是詫異,不知那錦囊中所說的留意,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是嘉德要做什麼,還是旁人要對嘉德做什麼?甚至,那錦囊也只是個疑招,叫她分了心神,不去留意別處動靜?可這堂皇熱鬧的宮宴上,帝後在座,群臣齊聚,誰敢私下做手腳?
心中疑惑不定,漸漸行至清寧宮中。
比起去年她以定王府右司馬身份參加的那次宮宴,這回來的人確實少了許多。
她按著禮部早已擬好的位子入座,上首是位老王妃,下首則是永安王妃高妘。
盛夏時節樹木陰翳,遠處湖面上的涼意隨清風送來,合著中間陳設的香爐,叫人愜意。丈高的台子周圍,五株老槐樹遮天蔽日,恰恰遮住帝後和數位年高位重的皇親,在碧草茵茵的地上漏了些許參差錯落的陽光。
阿殷暫且在席中坐著,待永初帝宣布開席,宮中樂司獻舞時,縮著肩膀無意識的摩挲手臂。
台上謹貴妃瞧見,礙著禮樂未曾說話,中間留意幾次,見阿殷總是這般,難免覺得她是刻意。
既是刻意,必定有所圖。
謹貴妃再度與阿殷目光相接時,便含笑道:「定王妃這是怕冷了嗎?這邊臨水,又是樹蔭底下,該多加件衣裳。」
「原想著四月天氣和暖不必加衣,誰知坐久了,身上總覺得涼颼颼的。」
「你正懷著身子,久坐在陰涼地方,確實會怕涼。」謹貴妃笑吟吟的望著阿殷,「不如我派人回宮,去給你取件衣裳披著?時氣歲暖,受了涼卻也不好受。你如今又用不得藥,更該留心。」
阿殷坐姿端正,雙眸微抬,似覺歉疚,「讓母妃擔心了。不必專程跑一趟的,換到個暖和些的地兒就好——」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按在小腹,回頭瞧了嘉德公主一眼,「嘉德那兒就剛好。」
嘉德公主處在樹蔭邊緣,不會被烈日曬著,卻也有樹葉漏過的暖陽灑下。
永初帝聞言而笑,「倒是忘了此事。魏善——叫人把定王妃的桌案搬到嘉德身邊去。」
他親自開口,徹底攔住了金城公主調侃的話語,連同孟皇后都無話可說。
阿殷在如意攙扶下起身,幾個小太監上前將阿殷的桌案和蒲團拿過去,緊鄰嘉德公主擺上。
舞樂繼續,她入座後同嘉德公主低說兩句話,便未再有多的動作惹人注意。
其實這宮宴之上眾目睽睽,想要在飯菜中做手腳是絕不可能的事。阿殷藉故搬到嘉德公主身邊,不過是為留意她的動靜——若有人心存不軌,想引嘉德公主離席再做手腳,她也能及時察覺。
她在西洲時曾做過侍衛,最要緊的就是留意周圍動靜,察覺危險。如今往嘉德公主身邊坐著,漫長的宴席之間,果然覺得不時有目光往此處盯來。數回之後眼角餘光掃過去,卻似是從太子妃和太子側妃那裡來的。
是常蘭芝,還是崔南鶯?
阿殷不動聲色,安安穩穩坐著。
宴席直至後晌才結束,待外臣命婦離開,孟皇后便以散心為由,留下眾皇親女眷往清寧宮北側的上林苑去散心——往年也都是這個慣例。
阿殷總覺得不安。
若是從前她未懷孕時,由她親自盯著嘉德便無礙,而今有孕在身,行事便多有不便。
眼瞧著命婦及公侯家的千金們都在孟皇后處告退,阿殷當即拉起嘉德公主,往一身勁裝、正同隋夫人辭行的隋鐵衣跟前走去——「隋小將軍請留步。難得你在京城,又在這宴席碰見,嘉德說她想跟你請教些射箭的事,不知是否方便?」
嘉德公主應變倒快,察覺阿殷用力捏她,便就勢道:「是啊,隋小將軍方便麼?」
「這怎會有不便?」隋鐵衣朗然而笑,旋即看向孟皇后。
嘉德公主便撒嬌,「皇后娘娘,我想跟隋家姐姐討教些射箭騎馬的本事,咱們也請她去上林苑好不好?」
孟皇后哪還能說不?
一行人前往更北邊的上林苑中。
上林苑供游賞射獵之用,裡頭既有假山亭台、林木清溪,亦有箭場和馬球場,占地極廣。因北邊連著獸苑,永初帝特地安排北衙禁軍在獸苑外輪值,更將御前兩名身手出眾、應變機敏的散騎常侍留下來,遠遠跟著孟皇后,免得鳳體有恙。
嘉德公主借著跟隋鐵衣討教馬球的由頭,故意落後眾人幾步。
待沒了旁人,她才捏了捏阿殷,「怎麼回事?」
阿殷一笑,在英姿颯爽的女將軍隋鐵衣跟前,還是忍不住抱拳為禮,「專程請隋小將軍留下來,是有件事情想託付。昨晚赴宴前,我曾收到錦囊,教我今日留意嘉德。我雖不明其意,不過今日人多,上林苑又緊鄰獸苑,怕嘉德有閃失,我又身子不便,只能叨擾你了。」
嘉德公主笑意微斂,「有人慾對我不利?」
「剛才在宴上,我總覺的不安。反正只是半日游賞,公主多留心就是。」阿殷並沒瞞她。
隋鐵衣久經沙場,有隋夫人的指點,對京中局勢也不陌生。
她信得過阿殷,當即道:「我會留心。王妃懷著身子,還需照顧好自身。」
阿殷安排妥當,這才趕上眾人腳步。經過跟在隊伍最末的馮遠道身邊,立時又想起什麼,刻意放緩腳步,「對了,還有樣新奇的東西要給嘉德。這是咱們府上的哨箭,不會傷人,卻能報信,聲音也很好聽。」她自囊中取出一枚短小的哨箭放在嘉德公主掌心,「比爆竹有意思的東西,你瞧瞧,好不好玩?」
嘉德公主接過看了片刻,「在宮裡還沒見過這個呢。看著倒小巧,管用嗎?」
「你還不信?」
「定王兄騙我的次數可不少。」嘉德公主笑意嫣然,特意瞧了落下腳步好奇望過來的崔南鶯一眼,「那回他將熄了火的啞巴爆竹給我,哄我去點,你也在的是不是?」
崔南鶯一笑,「公主那時候天真,很好騙。」
嘉德公主輕哼了聲,「如今可不好騙了,等我回宮,先試試再說。」隨手便將哨箭收起來。
眾人與馮遠道擦肩而過,阿殷趁著扭頭跟隋鐵衣說話的間隙看向馮遠道,那位也微不可察的點頭。
表兄妹二人數次合力擒匪,已極默契,阿殷又放心了不少。
眾人入上林苑,自是跟著孟皇后游賞,將園中花木看過,在臨水小榭暫歇。
嘉德公主既留下隋鐵衣討教射箭之術,自然拉她去了不遠處的射箭場。阿殷在旁邊涼亭中閒坐瞧著,忽聽有人叫她,轉過頭去,卻是高妘。
兩人已有許久不曾說話,而今高妘找上門來,阿殷難免詫異。
「永安王妃?」她起身同高妘見禮。
高妘面上笑意淡薄,「瞧著隋鐵衣教嘉德的樣子,倒叫我想起了從前的事。還記得我受託請你教馬球時,你還……」她意味不明的頓了下,「未料今日,你卻與我同為王府正妃,受邀赴宴。人世中事,當真叫人猜算不透。」
阿殷挑眉,陽光下麗色奪人,「永安王妃這是在感慨了?」
高妘看向射箭場,「想起舊事,覺得有趣而已。當日京中紛傳你馬球技藝過人,我卻也未見什麼高明之處。近來又聽說你射箭的本事也不錯,不知是否虛言。傳言能損人清譽取人性命,卻也能顛倒黑白肆意吹捧,我倒是好奇,定王妃,你是哪種?——哦,你如今懷著身孕,必定要拿身子不便來搪塞了?」
這顯然是有備而來。
高妘跟崔南鶯走得近,阿殷心知肚明。平常高妘態度冷淡,連多說句話都不肯,今日卻主動來搭訕,語含挑釁。事出反常必有妖,高妘的來意,值得細究。
只是此時,是否入觳?
阿殷稍加思索,便朗然笑道:「這意思,是要我當場射箭瞧瞧了?」語氣自然也不善。
高妘欣然道:「請。」
阿殷心中冷笑,逕自走入場中,命人取了箭筒,彎弓搭箭。忽然又想起什麼,挑眉看向高妘,「一人射箭著實無趣,永安王妃應當也學過射箭,可願與我比試?我雖有孕,卻也能勉力射箭,便讓你二十步如何?或者……你不肯?」經歷過沙場上的槍林箭雨,成日又跟定王常荀言語往來,論言語挑釁的本事,阿殷並不遜色。
她本就身材修長高挑,微微垂目打量高妘,語氣似笑非笑,那眼神幾乎讓高妘握拳。
眾目睽睽之下,高妘哪肯未戰先降,稍一猶豫,便道:「你射多少步?」
「五十步。」阿殷說罷,將箭瞄準靶心。
鬆手的一瞬,箭支離弦而出,錚然一聲,端端正正射在靶心,箭羽微微顫動。
高妘騎虎難下,只能站在離箭靶三十步處,彎弓搭箭。她出身相府,雖不習武,當初在女學也曾習過此技,只是學得不精。被阿殷言語逼著上場,一支箭射出去,雖離靶心不算太遠,卻是失於力道,箭羽無力垂落。
阿殷望之而笑,朗聲道:「看來還是我讓得太少。」說話間又退了二十步。
弓滿搭箭,蓄了力道射出,連發兩箭,一箭射在自己所對的箭靶,另一箭卻落在高妘的箭靶上,端端正正射在紅心。疾勁的力道帶得箭靶微微顫動,立時將高妘那搖搖欲墜的箭支震落在地。
高妘的臉色,霎時難看到了極點。
阿殷不再言語,揚手將弓拋給十幾步外伺候的宮人,旋即往場外走去。
隔壁的箭場上,隋鐵衣和嘉德公主早已不見蹤影。
阿殷方才已然留意了她們離去的方向,當即將嘉德公主留下的宮婢招來,詢問去處。那宮婢恭敬行禮,道:「公主受邀去騎馬,隋將軍說,王妃不必擔心。」
「是誰邀請?」
「太子側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