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靜了許久,太子似是猶豫,病弱的面上時而蒼白時而泛紅,夾雜陣陣咳嗽。閱讀
孟皇后只安靜的坐在榻邊,不急不躁。
好半天,太子才道:「父皇他畢竟是兒臣的父親,弒君殺父的罪名……」
「那就是想把東宮拱手讓人了?」孟皇后冷笑,「定王的性情你並不陌生。前陣子金城的駙馬受傷,你還不知緣故?如今他只是個親王,為個崔忱便能狠下毒手,若來日這天下大權握到他手中,你我只能任人宰割——玄仁,仁是對天下萬民,而不是對敵人。史書上多少為權殘殺的事,生死存亡之際,顧念太多,反受其害的數不勝數。」
先前崔恆被打折腿的事情,太子當然聽金城公主哭訴過,當時金城的推測,也曾令他心驚肉跳。
倘若當真把東宮之位拱手讓人,定王清算起舊帳,他們母子兄妹全都受不住。
更何況,做了十年尊貴的東宮太子,陡然要讓他捨棄,實在是不甘心。
太子抬頭迎上孟皇后的目光,臉頰上有道奇異的暗紅,「母后不會怪兒臣?」
「我一生籌謀,只為你和金城。旁的,都在其次。」
太子愕然,迎上孟皇后的目光。片刻後,他亦鄭重道:「兒臣必定拼盡全力,維護母后和金城!只是宮中防衛皆由父皇把持,謹貴妃雖然好對付,定王卻借她的手安插了不少人。要在宮裡對父皇動手,還不叫人起疑,並不容易。」
「所以這次祭祀天地,是天賜良機。」孟皇后面色稍稍鬆緩了些,「宮中這樣的事不少,你也無需害怕。此事我回宮再作打算,要緊的是你——務必竭力為你父皇分憂,做出孝順恭敬的姿態,哪怕他露出廢除東宮的口風,也不得忤逆。更不許像如今這般口出怨懟,記住了?」
太子有了孟皇后做底氣,便道:「母后放心!兒臣這就派詹事去協理祭天之事,待身體好轉,便親自過去。」
孟皇后頷首讚許,坐了片刻,才起身離去。
祭祀天地的事有條不紊,今年的殿試也在永初帝的主持下有了結果。
陶秉蘭年紀不及雙十,文才固然出眾,比起那些年紀既長,又曾在衙署中歷練過的人,到底閱歷不及。永初帝一番考校下來,取他為二甲頭名,賜進士出身。這名次雖不如一甲風光,卻也是僅次於那三人的才俊,且因永初帝親口誇他文才出眾,殿試過後,當即聲名鵲起。
阿殷在府中聞得這消息,自是歡欣,當即往靜安巷中去看探望父親兄長。
院門外已有許多前來道賀之人,團團簇擁在門口,倒顯得巷子裡格外逼仄。阿殷望之欣慰,入內命人送了賀禮,瞧著父兄忙碌,暫時未多逗留。至後日稍稍清閒,才又備了車駕,同陶靖、陶秉蘭一道,同往季先生府上,一則看望二老,再則答謝他對陶秉蘭的指點。
季先生自入春後身體便抱恙,有關定王的事也都託付給韓相去料理,他閒時只在家中養病。
好在時氣漸暖,定王請了太醫院名醫照料,又有陶秉蘭傳臚之喜,這一日精神極佳。
季夫人吩咐在府中擺了小宴,眾人同慶喜事,難免提起陶秉蘭的婚事來——
同胎而生的兄妹倆,阿殷如今已有了身孕,陶秉蘭卻連親事都還未定,陶靖縱然不著急,季夫人瞧著都看不下去了。她對這事也熱心,因先前就相看過傅垚,陶家眾人也喜歡那性情爽直的姑娘,季夫人去探傅家口風時,那邊也有此意。此時陶秉蘭既然高中,正是風光得意之時,當即決定請季夫人幫忙,擇了人往傅家去議親。
六禮繁瑣,從納採到親迎,最少也得半年時間,自有陶靖去安排。
阿殷一日歡欣,回到王府後,如常的先去書房,待晚飯後再回靜照堂安寢。
四月將盡,她那身孕也已有三月,只是身量未顯而已。最初兩個月的孕中不適漸漸消失,她身邊有太醫精心照料,本身底子又好,如意見天的學著做開胃小菜,謹貴妃又特意稟報過永初帝,派了宮中有經驗的嬤嬤來照料身體,養胎的事倒不花費心思。
只是聽太醫說,三個月後胎兒漸漸成型,飲食起居要格外留意,更要令心緒舒暢,不得憂思過慮。
阿殷謹遵太醫囑咐,雖操心過問京城中事,卻也多是了解進展,具體費神的活兒還是交給長史和常荀。只是晚間獨自坐在靜照堂中,總難免想起定王。夫妻分隔是一層,定王在外被人虎視眈眈更是一層,深想起來,到底難抑情緒,索性從書房翻了幾本詩集出來,讀詩或聽人彈琴,陶冶心緒,連睡覺時都能安穩許多。
她隔三四日便給定王寫信,想著朝堂的事自有常荀稟報,便揀些瑣事來寫。譬如院中海棠結了果子,譬如讀了什麼詩、聽了什麼曲、吃了什麼新鮮菜色,總歸是說她母子安好,免他掛慮。
定王自也回信,雖然言辭不多,卻也將他路上見聞簡短說來。
往來的信件皆由常荀之手收送,他等阿殷到書房後呈上信件,忍不住道:「殿下這陣子每日都有信,看來南邊的事並不算難,王妃也可放心。」
阿殷一笑接過,「外頭如何?」
「工部修葺祭天台的事已經都安排了,韓相派了可信的人盯著,高元驍每日帶人過去檢查,避免他們做手腳。禮部正在擬名單儀程,這都是按照舊例來,也沒什麼。內司採辦的神庫祭器倒是需要留神,皇上祭天時有禁軍跟隨,尋常手段不管用,這些上頭最容易出岔子。內司的人原本就出自宮中,又是崔家舉薦的,更需防備。這些天我們確實盯出了不少端倪,看來東宮那邊,是很的被殿下逼急了。」
「東宮和內司那邊,就由你費心,旁人沒這能耐。」阿殷接過常荀遞來的人員名單,隨意掃過,「還有旁的嗎?」
「孟太師出動了。」常荀神色稍肅,「他自去年受寒,就一直在府中養病,不問朝政。這回聽說皇上要祭祀天地,覺得茲事體大,就去找皇上,想幫著操持。」
「皇上的意思呢?」
「他是太師,又曾任過禮部尚書,皇上自然要答應。」
這倒是奇了。
阿殷想了片刻,還是疑惑,「我對孟太師所知的雖不多,聽季先生的言談,他也是個極有德望之人。皇上三師之中,這些年也唯有他最受器重尊崇,必也有過人之處。按殿下的推斷,倘若那邊當真要有什麼動作,也該是衝著皇上去的。以孟太師的為人德行,就算會幫著東宮打壓殿下,但若論及皇上,他會同意?」
「王妃覺得,此事可疑?」
阿殷沉吟片刻,「我是覺得蹊蹺。孟太師是鴻學巨儒,以季先生所說,也不是狼子野心之輩。請他出動,是皇后的主意吧?興許是請他幫襯指點太子?」見常荀點頭,便道:「他是德高望重之人,祭天的事雖有高相和韓相主持,他的位置卻也不會低於此二人。這等要緊關頭,他的舉動更是牽繫人心——我是怕,這是孟皇后的疑招。」
「疑招?」
「孟太師出馬,我們自然而然會盯著他的動靜,其他方面難免鬆懈,給人可乘之機。還有——孟太師就算忠正,但他的門生故吏卻未必不會被皇后招攬,太子和皇后必定會說服孟太師舉薦個皇上。這些人若把持祭天的事,我們想盯著,怕是要力不從心了。」
常荀默了片刻,「我明白。不過用人之事,是高相奏稟皇上裁奪,孟太師若為了扶持太子而執意舉薦,他二人都未必能攔阻。殿下不在京城,想影響聖意,並非易事。」
阿殷默了片刻,「我寄信於王爺,再等他回信,最快用多久?」
「兩個日夜。」
「好。」阿殷當即鋪開筆墨,執筆寫信。
定王不在,能左右聖意的人不多,謹貴妃雖能說得上話,卻不好在此事插手。季先生倒頗得敬重,卻半點沒法跟孟太師相比,定王府中眾人更不能指望。最有希望的,便只有時常隨駕左右,頗得永初帝信重的馮遠道了——御前的人,不論馮遠道或是魏善,對聖意的揣摩遠比旁人熟透,哪怕是一兩句刻意的提醒,都可能奏奇效。
只是馮遠道自離了定王府,便幾乎斷了跟定王的往來。
阿殷捏不准常荀是否知道此事,只能先問過定王。
寫完信交由常荀寄出,定王很快回復,在瑣事之後,添了四個字:所詢事,可。
阿殷當即召了常荀,令他設法與馮遠道碰面,請他儘快出手。
馮遠道倒真不負所望,據常荀所說,孟太師奉命參議祭天之事不久,在永初帝召議時果真推薦了數人,皆被永初帝含糊過去,棄之未用。
這多少令阿殷鬆了口氣,可以安心籌備端午宮宴。
赴宴的前夜,她如常聽曲焚香,念詩給腹中的孩子聽,臨睡前卻見如意匆匆走來,將個錦囊雙手奉上,「蔡典軍說有人獻此錦囊於王妃,請王妃務必過目,並多加留心。」
阿殷開而視之,上頭是平淡無奇的簪花小楷,內容卻叫她不解。
——明日宮宴,留意嘉德。
留意嘉德公主?這話沒頭沒尾,著實叫人一頭霧水。
阿殷問此錦囊是何人送來,如意出去問過,蔡高著人去尋,那送信之人卻早已不見蹤影,查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