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三年九月,重陽才過,盛大的秋獵便在京郊的金丘獵場舉辦,為期五日。
金丘在京城往北百餘里處,西邊峰巒疊嶂,是尋仙問道之所,東邊則水草豐美,密林圍著中間一灣月牙般的湖泊,是射獵佳處。這獵場建起來已有近百年,每逢秋收後朝政無甚大事,帝王便會攜宗親重臣駕臨此處,狩獵之外練兵演武,宴請群臣,頗為隆重。
早年大魏偃武修文,常受東襄欺壓,隨後受天災人禍國力漸弱,軍中積弊也甚多。以至於東襄騎兵南下時,北庭雖能死命拒守,泰州卻是節節潰敗,任由賊兵踐踏百姓,軍中將士卻無力抵抗,甚至連援軍調撥都格外遲緩。
玄素登基之後,在軍政上格外用心,頗多革新之處,對於此次秋獵也頗重視,帶了不少人過來。
清晨天蒙蒙亮時,各處營帳中尚且安謐,巡邏的軍士腳步極輕,踩在青草地上沒半點聲息。
常荀自射獵奪魁的夢中醒來,眯著眼縫瞧見頭頂的帳篷,恍然以為是在外行軍,伸手去握枕邊的刀。手指觸及刀柄才恍然驚覺,他自閉著眼笑了笑,隨口道:「如松,該起了。」叫了兩聲沒聽見動靜,睜眼瞧過去,卻見對側的如松早已不知蹤影,鋪蓋整整齊齊的疊起來,那把玄素贈的佩刀也不在。
這顯然是已經起身練武去了,常荀稍稍汗顏——未能察覺十歲孩子起身時的動靜,他確實比從前遲鈍了些。
不過如松這心性,卻叫人欣慰。
當初崔家因附逆被查,如松因為年幼倖免於難,未被發配流放。等到玄素登基時大赦天下,崔家旁人的謀逆之罪雖不在赦免之列,如松卻因年紀尚幼,又有皇帝親自赦免,得了自由。只是皇宮中規矩嚴苛,便由常荀出面,將如松帶到惠定侯府撫養,名義上是他的義子,實則由玄素格外照拂,尋了名師教導,十分用心。
如松幼時遭受坎坷,又親眼目睹府中被抄,心性自與旁的孩童不同。
十歲的孩子,身量還未長高多少,用功卻極刻苦——
大約是聽玄素講的種種沙場征戰故事後心嚮往之,又知道父親崔忱當年曾戰死沙場,他年紀雖幼,卻有戍邊驅敵的志向。除了跟從名儒讀書習字,他還拜了北衙禁軍的大將軍竇玄為師,每三日就要去竇府習藝,風雨無阻,清晨則在天未亮時起身習武,如今正是靈活聰慧的年紀,進益飛快。比起同齡的男孩子,如松用功更苦,才學身手也更突出,這回常荀特地帶他過來,也是讓他開開眼界的意思。
帳外還是靜悄悄的,凝神細聽,卻還是可以聽到腳步踏過青草地,衣衫獵獵的聲音。
常荀穿好衣衫,隨手取了佩刀走出帳篷。
清晨的金丘獵場被籠罩在朦朧霧氣中,遠近帳篷盡皆安靜,如松的身影恣意騰挪,瞧那架勢儼然便是個小竇玄,卻比竇玄更靈活。見著常荀,如松叫了聲義父,身勢稍頓,瞧著竟像個靈猴。
常荀一笑,棄了佩刀在旁,隨手取過如松昨日削了玩的木劍,「看招!」
他的身手在京城是排得上號的,要對戰十歲的孩子,自是輕而易舉。可常荀有意練如松的反應,木劍繞在如松身周,半點不離。如松也不肯認輸,使勁渾身解數,在他劍下求存,不時還能反手一攻,迫得常荀收劍回守。兩人練了半天,天色漸亮,周遭帳篷中也陸續有了動靜,常荀這才露出歇戰的意思,木劍脫手飛出,釘在帳篷之側,伸手抓向如松肩膀。
這是他常用的伎倆,前日清晨時如松還難以閃避,被他擒住,帶回去洗漱。今日如松似也沒想到破解的招數,身形微滯,不知該避向何處,待常荀即將捉來時,卻矮身向後仰倒,右手彎刀襲向常荀腰間,左手按地借力,雙腳同時用力,借著草地濕滑,斜滾向側面,翻身立起。
常荀招式已老,想要變招已然不及,被迫回守,硬生生叫個十歲的孩子給逃了。
這時機拿捏得叫常荀大為驚喜,更感意外,當即道:「好聰明!你自己想的?」
如松將彎刀歸入鞘中,抬袖擦了額頭汗珠,看向常荀時,笑得頗為得意,「是皇上教我的。說要誘敵深入,再突施奇襲,險中求勝。他還說,當年皇后娘娘用這招打敗了很兇悍很厲害的土匪,很管用的!」
常荀聞言而笑。
當年圍剿匪首周綱後,馮遠道曾在閒聊時提過阿殷當時的招數,令常荀聞之驚艷,對阿殷刮目相看。
卻未料指揮兵馬的皇上至今記得這細節,還教給了如松。
舊事令人懷念,今朝更值得期待,常荀揉了揉如松的腦袋,「走吧,擦了汗,今兒還要圍獵。」
如松跟著他入帳洗漱,又道:「義父,遠處那座很高的山峰,是不是姑姑住的地方?」
「嗯,玄越觀,就在三十里外。」
「狩獵完了,咱們去看姑姑好不好?」
常荀覺得意外,「這麼快就想姑姑了?上月咱們還去過。」
「姑姑在觀里住著,沒人陪伴,既然都來了這裡,我想多去看她。」如松仰著小腦袋,頗含期待——常蘭芝昔日也曾育有一子,卻因太子玄仁謀逆而被賜死,為此傷心許久。後來常荀帶著如松去觀中看她,兩人不知怎麼投了緣,常蘭芝喜歡如松的活潑志氣,如松也喜歡常蘭芝的寬仁溫柔,倒能常說到一處去,令常蘭芝開懷不少。
常荀繼續揉他的腦袋,「看完了姑姑,咱們再去附近的玄真觀。」
玄真觀里住著被赦免出宮,奉旨修道的秦姝。
如松笑得更加開心,「好!」
圍獵到了今日幾近尾聲,如松跟在常荀身後,射箭都格外用心。
他的馬是玄素特意挑的,身材比之尋常的馬矮小些,性格也溫馴。最初由旁人帶著如松騎馬,時間長了,那馬認得主子,便成為如松的坐騎。今日朝中名將雲集,他這孩子自然算不上什麼,不過是跟在後面湊個熱鬧,卻還是撿漏射著了兩隻野兔,高興許久。
到得最後,軍士們將獵物清算,奪得三甲的分別是竇玄、樊勝、高元驍。
前兩者都是成名的老將,舞刀弄槍和弓馬射獵的身手在京中數一數二,高元驍畢竟是後起之秀,曾在禁軍供職,卻從未在狩獵場中嶄露頭角過。他的勝出卻叫人多少有些意外,愈發圍攏過去恭喜道賀,連同高相都受了許多恭維。
玄素聽得軍士稟報,也覺意外,帶著阿殷親自過去瞧了瞧,數量自然勝出,所獵的還有不少猛禽,戰果頗豐。
還真是當得起三甲。
高元驍今日戎裝在身,背上箭筒未空,手中弓箭據說是他親手所制,又沉又勁。他先前入宮中復命時是在殿中,雖則有了邊將應有的氣勢,面容變化卻不甚明顯。而今秋陽之下將他容貌照得分明,瞧著比從前黝黑了許多,邊塞風沙砥礪,臉頰亦隨之粗糙,鬍鬚未剃乾淨,帶些許滄桑,卻比從前更見穩重——據報他到任後治軍嚴明,練兵也格外嚴格,泰州守軍的面貌,已是煥然一新。
玄素在他跟前立馬,眼中頗含讚許,「高將軍進益倒快。泰州邊境安穩,軍紀肅然,多賴你的功勞。」
「微臣為皇上效命,自當盡心竭力!」高元驍抱拳,頭頂盔纓隨風而動。
玄素遂道:「高將軍戍守邊境功勞甚高,朕該額外加些賞賜。你難得回京,可有想要的?」年輕的帝王立馬笑問,慣穿的墨色織金外袍在秋風中鼓盪,金冠束髮,佩劍在腰,秋日驕陽下英氣勃發,少了從前的冷肅,更添英武之姿。
高元驍迎著他的目光,更加恭敬,「微臣不敢居功。」
——他確實是不敢居功。帝後二人感情和睦,恐怕從前的許多事也已心知肚明,他前世將阿殷困在院中,令她錯失良機,被擒斬首,此生還曾在西洲痴纏,心思未改。在泰州的冷月中回想前事,確實頗多魯莽失禮之處,皇上那樣愛重阿殷,皇權在握的時候能不計較從前的過失,還予他高官尊位,已然是寬宏大量了。
玄素倒沒聽阿殷說過高元驍當年的惡事,見他這般恭敬,還以為高元驍只是顧忌從前對阿殷的痴纏。
那他就更得寬宏一些了,免得這高元驍成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擔心他挾私報復。
君臣二人立馬相對,旁邊永安王越眾而出,笑道:「高將軍高官厚祿,高相也是朝堂砥柱,府中什麼都不缺,就缺件喜事。皇兄不如就賞賜個體面,賞個體面婚事吧。」
「哦?」玄素來了興致。
永安王是高元驍的妹夫,性格溫和仁善,鮮少出風頭,今日既然提及,必有緣故。
高元驍微微汗顏,道:「臣這次從泰州回來,曾帶回一女,已徵得家父同意,願娶她為婦。」
「既是如此,想必此女風采出眾。朕便按永安王所言,為你賜婚,成婚當日即由禮部頒誥命文書。」
高元驍一笑,當即謝恩,未敢再多說。
再怎麼風采出眾,又如何比得上陶家那抹麗色?前世今生,為之驚艷著迷,為之輾轉反側,為之念念不忘的,不過一人而已。然伊人已陪伴帝王身側,如日月輝映,他這凡夫俗子是絕不敢再痴想的了。好在天地浩瀚,人間萬里,留在邊塞重地,為百姓、為家國,還有許多事情值得他用心費神,足可建功立業。娶個人伴在身側,也只是不願再令老父擔憂而已。娶妻生子,並肩戍邊,朝夕陪伴,凡俗的生活,也無非如此。
不能摘取天上明月,便擇人間珍珠。這一生中,又豈是事事都能如意的?
成王敗寇,情不由人,高元驍已經想通了,便再無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