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庶人劍,大風歌
看著這個舉止從容,氣度不凡的年輕人,淳于瓊只覺得扎眼至極。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世界上有哪個無君無父之輩,能夠如此坦蕩、如此堂皇地立於天地間。
哪怕是張角這等人物,在決定起兵造反時,更多的也只是一種不得不為的無奈,以及前途未卜的彷徨,卻絕不會如此人一般坦然、決絕。
淳于瓊是個少年從軍,一路從死人堆里摸爬滾打出來的將軍,他鎮過羌族,拼過黃巾,戰過叛軍,剿過盜匪,所歷之慘烈戰事可謂無算,他見過的反賊逆黨更是數不勝數。
在這些人里,有的是因為非我族類,備受歧視而叛,有的是因為田地被兼併,活不下去而叛,有的是因為遭受上級打壓而叛,林林種種,不一而足。
饒是出身不同、家世不同,可這些反賊卻有個共同點,就是因為他們明白,自己做的是朝不保夕的提頭買賣,所以身上都有股孤注一擲的瘋狂、甚至是絕望。
就連那些信奉太平道的黃巾賊也不例外,畢竟當張角本人都無法肯定此舉究竟是對是錯時,其他人又能如何了?
事實上,在當初起事之時,張角就已預料到,他們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努力多撐持一段時間,撐到讓天下看清漢室的虛實,讓滿懷野心的各大世家再也忍不住誘惑。
而就算是那樣,黃巾大概也還是會淪為血祭,在他們的屍體上,世家、豪強將展開新的血戰,和決出新的皇帝……
固然誰都不願將手伸進火里,可那些在火中備受煎熬的天下人們,又是何辜,而且,總要有人無奈,總要有人敢為天下先的。
所以,張角做了第一個伸手的人。
但他根本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可是眼前這個人不一樣。
很不一樣。
他看上去並不絕望、也不瘋狂,只是堅定。
就好像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在「造反」和「叛亂」。
因為在他眼裡,反的是朝廷,亂的是公卿,他只是來這裡彌平亂象,將一切導向正軌而已。
可淳于瓊完全搞不清楚,這種毫不遲疑的堅定究竟是從何而來?
明明他所追求的東西,根本就是一個空想出來的幻影而已,何以能夠如此堅定?
自古以來便是窮人辛勞,富人享受,弱者哀嚎,強者剝削,皇帝老兒坐龍庭,哪裡有翻過來的一天?
該不會,這小子根本就是個讀書讀傻了的死腦筋吧?!
懷著這樣的想法,淳于瓊手上動作卻絲毫不慢,說到底,什麼窮人富人、強者弱者,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淳于瓊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是個頭腦簡單,認死理的人。
他最認同的一句話,就是有恩必報。
既身為漢臣,食漢祿,那忠於「漢室」對他來說就是高於一切。
在初入京師時,淳于瓊還曾執著於文武之爭,不忿於武人在朝中的地位低下。
——憑什麼我們這些捨身忘死,把命都豁出去的武人,要被這些只知清談坐嘯的士人如此歧視?
武人只是一把劍而已。
每每聽到這種說法,淳于瓊雖強自忍耐,仍是不能不感到一種憤怒。
可這狀況,並未持續多久。
在天子賜予他中興劍時,淳于瓊改變了。
接過劍的瞬間,看著天子的表情,他驟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就是一把劍。
可這又有什麼不好?
這是天子給他的位置,亦是他的價值所在,更是他最能發揮出作用的地方和形式。
公卿有公卿的位置,士族有士族的位置,天子自然有天子的位置,人人各有不同,若要強行更易,並無益處。
我淳于瓊是劍,是天子之劍,是會為漢室天下斬盡一切強敵的劍,至於其他一切,與我無關!
帶著完全透徹的意念,淳于瓊眸中寒光乍現。
那光也如他的劍刃一般鋒銳、簡練。
既然立場已分,又何必多言?
戰端就在剎那間再啟,淳于瓊帶著八名武功不弱、身負萬斤雄勁的親衛掩身殺上。
其餘速度稍慢的劍士們知機在外圍組成第二重、第三重包圍,對圍殺上級高手,他們有著相當程度的經驗,知道該如何布陣,才能將人數優勢發揮到極致,好慢慢磨死對方。
此時此刻,在淳于瓊心中,光葉橫舟一人的威脅性,就要高過整支黑山軍。
若是能夠在此地將他斬殺,就算是再立一個黑山軍主,亦或是將張燕這廝重新扶正,令其歸順朝廷,又有何難?
淳于瓊就不相信,黑山軍里,每個人都似此人一般,冥頑不靈!
與淳于瓊的寒光不同,葉橫舟的雙目極為明亮,就像是燃著一團晶瑩剔透的琉璃光焰,倒映出世間萬物的形狀。
雖深陷重圍,葉橫舟卻絲毫不亂,見淳于瓊終於不做保留地施展出真功夫,他更是眸中光火大盛,洒然揚眉,欣然道:
「總算不再擺弄狗籠了嗎?好,便來拼過罷!」
對淳于瓊懷著「尊重」與「必殺」之心,葉橫舟亦不做任何保留,朗然宣告道:
「敬你勇武,我必全力出手,以全你忠心!」
聽得這帶著強烈「尊重」與「認可」的說話,雖極其看不慣此人,淳于瓊心中也不由得翻覆起一股同樣強烈的感覺。
——那感覺就叫做痛快。
他雖自認為劍,可這些年來,自從大破黃巾,調回洛陽後,便終日塵封在鞘中。
他只能坐視宦官與士人的陰私爭鬥,看著天子一天比一天昏聵,他只能因全無用武之地,而日夜消磨雄心壯志。
如此生活,淳于瓊又豈能絲毫無怨,豈能不感到遺憾、難耐?
可此時此刻,與這或許是「天下第一反賊」的傢伙交手,卻是無比純粹,兩人無私仇、無恩怨,只是立場對立,不摻雜任何利益糾葛。
如此一戰,以生死論成敗,豈非才是我這把劍,最為渴望之事?
懷著如此心情,淳于瓊沉聲一喝,橫眉豎立,猛地前沖而去。
見主帥都奮勇如斯,身先士卒,其餘八名劍士自然更加奮勇,作為西園軍精銳,他們就絕不缺少「決心」與「勇氣」。
而在見識過葉橫舟的超卓武力後,這些劍士更是清楚,想要擒殺此賊,就要付出必要的「犧牲」。
此時此刻,就是他們犧牲的時候!
八人雖運使著不同劍勢,卻都選擇了玉石俱焚,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打法,他們完全不顧身體承受極限,毫無節制地吞納濁氣,勢要燃盡命火,換取此生最為絢爛的一劍。
眼見此景,就連葉橫舟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句,如此決心、如此勇毅,果為天下強軍。
彌散濁氣如江河倒灌,瘋狂湧入淳于瓊與幾名親衛身體中,戰場上方,甚至出現了龍捲般的漏斗狀灰色雲團,方圓五丈儘是飛沙走石。
天昏地暗中,卻突兀騰起一條赤紅焰光。
一聲輕吟,焰光灑落,如扇張開,焦熱焚風席捲四方,火焰如洪流般四散,葉橫舟周身丈許都被籠罩在灼紅色焰環中。
這並非是純陽掌中的任何一種招式,而是來自虹貓的饋贈,其名為——火舞旋風!
這招在葉橫舟手中施展出來,形氣意神無一不具,雖受限於功力,威力難以與虹貓媲美,其殺力也足令八名西園軍士只有瞠目結舌的份兒,更難以做出反應。
八具身軀同時跌落塵土。
七人被立劈當場,唯有一位生機稍強,軀殼更為堅韌的劍士並未立即斃命,他只覺得有股沛然難擋的熱力衝進體內,灼蝕筋肉,焚化臟腑,燃盡骨髓。
這位軍中高手至死也沒看清楚,這攻勢究竟是來自何處。
他不明白,但淳于瓊卻清楚得很。
那是一柄通體赤紅,漂浮在葉橫舟身側的劍器,此劍就像是晶瑩剔透,其中流淌著熔火岩漿的玉器,比起凶兵,更像是用於觀賞的裝飾品。
可其中江河喧沸的澎湃熱力,卻如實質一般,能夠讓任何人聽到、看到、聞到、觸及到、感受到、意識到!
淳于瓊雖早知葉橫舟身後所負乃是一把神兵層次的劍器,卻也不料此劍竟然鋒銳若斯、強悍若斯、熾盛若斯。
他更沒想到,葉橫舟脫手御劍,竟也將劍術施展得如此精妙。
淳于瓊不知道,和相互砥礪、尚需要時間來壓服、磨合的雷刀不同,這把赤劍中所蘊含的慷慨意氣,本就與葉橫舟極為投契。
故而他只用很短時間,就將這把劍以神武天資料庫里,公開的煉兵法門,煉至心意相通。
以這種手段煉成後的兵器雖然不能如道門法劍那般能飛掠百丈,隔空刺殺,卻也能在周身數尺之地縱橫來去,宛如多生一條臂膀。
在擊殺貼身八人後,赤劍縱橫遠去。
劍上流轉的焰光因極速運動而被扯成一條光軌,原本細小凝練的熾盛火勁不斷膨脹,向兩邊排開,轉眼便化作一團燃燒的火雲。
淳于瓊都感到焦熱在空氣中瀰漫,熾烈的焚風席捲,燒了他半邊眉毛。
淳于瓊也明白葉橫舟是打算用暫時放棄這把神兵,用御劍術來攔住即將合圍過來的西園將士,再集中精力來對付自己。
這的確是個好思路,但要完成這個計劃的前提是,葉橫舟能夠在這短短時間內,只憑一把雷刀,就將他這個能夠暫時容納全軍濁氣為用的主將斬殺。
——這,可能嗎?
這個問題,淳于瓊打算用自己的劍來驗證。
此時,他已借著那八名劍士的犧牲,欺進了葉橫舟的內圈,一劍直刺。
要跟我斗近身變化?
葉橫舟嘿笑一聲,手腕擰轉:
「你的劍術,論雄渾浩大,還算有可取之處,若斗精巧變化,嘿!」
言語間,淳于瓊只見刀光翻轉,裹挾著渾厚雷勁的三尺直刀在他手中,竟如短匕般小巧靈動,只一掄便護在面門前,將淳于瓊的劍刃穩穩格住,不差分毫。
方才是藉助劍陣相鬥,葉橫舟又有意令淳于瓊盡展所長,故而有所保留。
所以,直到真正近身廝殺的此刻,淳于瓊才意識到,葉橫舟這個年輕小子的陣前應變,竟然比自己這種積年宿將都還要來得精妙。
這也是自然之理,畢竟此界武道重視軍陣廝殺,極少會出現兩人狹路相逢,拼個生死的場景。
此界強者對戰,多半都是率軍廝殺,在這種大規模戰場上,都是比較自身修為、雙方兵力、乃至各自手中的兵刃、盔甲、坐騎等,故而他們鮮少會專門研究這種精巧細膩的「一人敵」之術。
可無論是葉橫舟出身的《神州奇俠》、還是他曾經歷過的《鬼哭街》世界,裡面的武者,都是崇尚一對一的單挑。
這些世界的力量層級,雖然遠不及此界,可有數千年武史為積累,其招式變化之精妙,卻穩穩蓋過這些東漢時期,以統兵為本的將領們。
在葉橫舟拿出真正的應變手段後,只是十次交手,淳于瓊便被他一刀斬中手臂,臂甲斷裂,血液濺射,骨骼裸露。
只是那血並非赤紅,而是如火爐餘燼一般,灰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火光,骨頭更非森白,乃是如烙鐵一般黑紅相雜。
——這正是將兵家武道,煉入骨子裡才能產生的變化。
淳于瓊周身浴血,仍是不管不顧地倒持手中長劍,以劍刃抵住臂甲,橫切而來,縈繞周身的墨灰濁氣,都在此刻盡數沸騰起來,宛如鋼鐵鍛爐中逸散出的濃煙。
淳于瓊還未真正出手,葉橫舟就已嗅到一股濃郁腥氣與熾盛焦味,更感覺到一股決絕至極,有進無退的慘烈氣勢。
凶厲橫暴,殺氣盈野。
葉橫舟這才明白,淳于瓊欺進身前三尺,不是為了和他比較兵刃上的招式變化,而是為了險中求勝。
正是《萬軍橫世篇》中,象徵「兵卒」的搏命招式——過河!
小卒過河,有進無退,一往無前!
淳于瓊本就是出身行伍,從小兵一步一步打拼上來的強人,在他還未真正獨立領軍時,這種兇險至極的戰法,就是他死中求活的不二法門。
多年統兵遣將的經歷,並未改變淳于瓊的本質,無論官職做到多高,外表如何光鮮亮麗,他內里仍是那個敢打敢拼,捨生忘死的小卒。
正如他真正本事,仍在這三尺白刃上。
如果說葉橫舟的刀法,是寓豪於秀的王霸並用之刀,小巧細膩中暗含著氣吞萬里、睥睨天下之意,那淳于瓊這一劍,就是險峻到極致的庶人之劍,衝冠一怒,血濺五步。
若論個中意蘊,或許庶人劍不如王霸刀來得高遠雄闊,可若是在方寸間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則情況就要徹底翻覆過來了。
如此拼命、如此決絕的打法,卻讓葉橫舟恍惚間看見了自己。
那個身為先鋒官,總喜歡行險搏命的自己。
看著那似曾相識的目光,葉橫舟心頭升起一種頗為感慨的懷念,他輕嘆一聲,左手抬起袖子,朝著淳于瓊拍出一掌。
「朋友,武道可並並非如此之小啊。」
他甚至都不用右手雷刀,而是抬起袖子,用左手拍出一掌。
葉橫舟的整隻手掌,泛起瑩潤光澤,就像是厚實的暖黃玉石層,沒有絲毫殺氣。
淳于瓊卻只覺天地都在葉橫舟翻覆,天在下,地在上,懸空大地更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氣勢,朝他緩慢而堅定地傾覆而下。
注視著「大地」,淳于瓊心中滿是「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無措,他引以為傲的庶人劍固然凶戾狠絕,可面對一方地陸,又該如何斬出?
大地乃萬物根基,負載一切,堅實巍峨、雄渾厚重、廣闊無邊,又有誰能撼動?
這正是葉橫舟當日反思自身武道,重理武學體系後,以「五穀鐵砂掌」為基礎,開發出來的招式。
這其中承載了他這些年來,對招式的探索,對武道的思考,對自己的挖掘,可以說是,真正獨屬於葉橫舟一人的掌法。
就在淳于瓊徹底陷入絕望時,他手中那柄長劍,竟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激射出一條纖細的劍氣。
這劍氣就像是一縷起於青萍之末的微風,如此輕盈、如此靈動,即便天地翻覆,也攔不住他自由自在地吹拂。
微風乍起,已有充塞天地,席捲萬里之勢!
嗯?!
葉橫舟眉峰一揚,雖及時抬起左手,仍是不免被這縷清風般的劍氣,洞穿袖袍,擊透手掌,打到肩頭,方才潰散。
這並非是《萬軍橫世篇》中的任何武學,而是另一種絕世劍術。
正是高祖所遺之《大風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