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師徒入伙,收戲志才(5200)
葉橫舟聽罷默然。
但他想到的不是張角,而是另一位同樣因肩挑重擔,而收斂鋒芒,最終變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長輩。
正是岳飛。
據軍中那些年紀稍長的岳帥元從們所說,這位主帥年輕時也是天不怕地不怕。
說話做事,從不給任何人留情面的倨傲性子。真到要緊的關節處,更是盡走極端,沒有絲毫妥協可言。
人人都說,岳帥若非是有東京留守宗澤宗汝霖的青眼,以他的性子,早就被上官拿去填線,焉能有日後獨掌一軍的威風?
思索片刻,葉橫舟雄眉一揚,平和道:
「前輩,我如今站在這個位置上,不是被任何人推上去的。恰恰相反,是因為我想,所以我才會一步步走到這裡。
其實,我做事一向是率性而行,恣意妄為,只求個不負本心。
身邊這些同志、袍澤,來到這裡,各有理由,有的是想博個功業,有的是想致天下以太平,有的是看不慣朝廷,更多的則是活不下去。
為名為利我理解,為求理想我佩服,為求活路我認同,可無論如何,既然來了這裡,那就是走在一條路上、互幫互助的同志,哪裡有『重擔』一說?
大道如天,篳路藍縷,開此山林,無非是前赴後繼而已。」
童淵點頭,讚許道:
「你倒是比張角看得更開,不錯。命都是自己的,何須為別人負責?
做人能夠率性而為,無愧無心,已是至境,至於其他的,不必再強求了。」
童淵是漁民出身,家境貧寒,他在蓬萊一脈修成不世武功,打翻十洲三山七十二島時,才不過剛剛加冠。
少年心性的童淵,一時也想改變這個世界,成就一番大事業,於是他開始遨遊天下,憑一身槍術清退妖禍。
可他去過的地方越多,見識過越多苦難,耳聽間越多哀嚎,就越意識到,這世界的「病根」絕不在妖禍上。
如果不能將苦難的根源斬除,縱然平定了妖禍,天下再沒有妖變者,黎民蒼生就會過得更好些嗎?
也是在那瞬間,童淵意識到了,憑一身槍棒,自己絕做不了那個改變世界的人。
他想去組織勢力,又沒有那個耐心,他見不得庸才俗人,更看不慣蠅營狗苟,說是遠邁俗流,終究也只是因明白自己無能為力,而不得不選擇逃避而已。
「我雖說是世外之人,可若非是無能為力,又如何願意置身事外?
是張角教會了我,無論如何,天下事總要天下人去做,有一份力,便盡一份力,有一滴血,就流一滴血。」
童淵晃了晃腦袋,哈哈大笑,聲若驚雷,還重重拍著葉橫舟的肩頭,眼中閃爍著回憶與懷念並存的神色:
「你這小子說話做事都合我胃口,還比我和張角都更有衝勁和朝氣,這很好。既然如此,老夫便將這腔熱血潑灑出去,陪你大鬧一場,又如何?!」
雖然隱約猜到童淵乃是抱著善意而來,可葉橫舟還是沒想到,這位素來以隱逸著稱的槍神,竟然是來入伙的。
而且還拖家帶口!
拖的還是趙雲趙子龍這種神將!
葉橫舟難耐心中激動,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只能一步跨到童淵身邊,緊握著老人的手,重重點頭。
趙雲此時也抱著槍走了上來,他看著葉橫舟,認真道:
「我與老師自東海來,不避千萬里,只因聽聞山主於太行山施仁政,賑饑饉,賴以生者何以萬計。
今日一見,山主果如傳聞所言,有大志,有仁心。既如此,雲雖不才,也願效犬馬之勞,為天下正道盡一份力。」
趙雲年紀雖輕,卻也明白何謂「天地之大德曰生」,一個能活人無數的領袖,絕對比一個殺人無算的領袖,要更值得追隨。
趙雲這番話的意思也很明白,他入伙是因為認同葉橫舟所行之仁政乃天下正道,而非其他。
若葉橫舟今後能堅持為此事,他趙雲便願意為黑山赴湯蹈火,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看著撫須而笑的童淵,以及抱著槍,肅然正色的趙雲,葉橫舟忽然有種被天降金元砸中的頭暈目眩感。
他實在是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遇見這種好事。
葉橫舟並沒有意識到,很多他認為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的行為,對這個時代、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已足稱得上「仁德」二字。
也正是這兩個字,才會讓童淵、趙雲這等人,不遠千里而來。
愣了好一會兒,葉橫舟俯瞰山下,豪氣頓生,朗然道:
「太行山大,聚義廳寬,願與天下好漢為家。兩位既有此意,我自是不勝榮幸之至!」
說完,他便一馬當先地在前引路,帶著兩人往山巔軍帳而去,途中趙雲對黑山軍的建設顯得極為好奇,葉橫舟也頗有耐心地為他一個一個講解。
「除了將祭酒設立到部曲中外,我還在太行山里建了幾處學堂,不拘軍士或是民眾,都能在其中聽講。講課內容包括太平道教義,用於開蒙的文章,還有一些粗淺武學。」
趙雲不覺頷首,心中越發滿意自己的選擇。
一個能興文教,重建設的人,自然比只知殺戮者,更能成事。
而童淵卻注意到,他們走過這條山道兩側,幾乎處處都貼著各種標語,有的是強調軍隊紀律,有的是單純加油鼓勁,有的則是宣傳太平教義。
注意到童淵的視線,葉橫舟有些汗顏,卻又由衷感慨道:
「立規矩,正人心,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種鋪天蓋地的宣傳,實非我所願,卻是不得不為。」
交談中,他們走過數百層台階,隱約可見一片平坦的圓形場地。
這裡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顯得極為熱鬧,不像是莊嚴肅穆的軍帳,倒像是個交易的大集。
而在場地正中,豎著一塊石碑。
石碑上痕跡顯得格外深邃,凹陷處沒有半分塵埃,平直的線條勾勒出端正的字跡。
最頂端是四個大字。
——太平十戒。
童淵和趙雲都看得來,這是葉橫舟以指力刻下,字跡一氣呵成,意蘊更是連綿不絕。
葉橫舟為他們解釋道:
「這裡是我平常明正典刑之處,若有人違反紀律,便在此處公審。」
還未走上去,人群中有個眼尖的少年人看見了葉橫舟,遠遠高喝了一聲:
「山主,你要的人我抓回來了!」
這少年人面容雖稍顯稚嫩,身材卻是極為高大寬橫,簡直已經超出了「魁梧」的範疇,達到了一種近乎非人的程度。
他只穿了件無袖勁裝,赤著筋肉虬結的雙臂,身上的每根肌肉束,都如鐵條般剛硬。
就像是骨骼血肉中,凝聚、熔煉、充盈著數十頭雄獅凶虎熊羆的精氣神髓,那股沛然彪悍的威勢,足以令人望之生畏。
他只是簡單一嗓子,就如平地起驚雷,驟然炸開,震盪四散。
童淵和趙雲都有些驚訝。
——這太行山上,竟有如此少年英才?
聽到這句話,葉橫舟面色一黑,連身旁的童淵、趙雲都顧不上招呼了,直接大踏步地上山。
看著平地上躺著那幾個被繩索綁縛,嘴裡還塞著布條,扭動如蛆的文士,他勃然大怒,罵道:
「典韋,我是叫你請些教書先生回來,不是叫你把人綁回來!」
少年人撓了撓頭,頗為驚訝地啊了一聲,委屈道:
「我是用『請』的啊。」
葉橫舟氣笑了。
「你怎麼請的?」
典韋想了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我說咱家山主要請你們上山教書,以後少不了伱們的酒肉。山主,我這不是說了請嗎?」
葉橫舟一腳踢在他屁股上:
「去給先生們鬆綁!」
童淵從葉橫舟身後跟上,聽得此言,不禁哈哈大笑,他本就愛惜典韋的資質,聽得這般言語,心中更是好感大生:
「好個淳樸憨厚的娃兒,葉山主,把他給我調教幾天,如何?」
葉橫舟目光一亮,大喜道,「好好好。」
他指著童淵,對典韋道:「這位乃是東海童散人,天下槍棒第一流的行家,你小子以後跟著這位老前輩,保准有出息。」
典韋虎頭虎腦地啊了一聲,也不說話,只是專注著手上的工作,等到做完後,才跑到葉橫舟身邊站定。
見他這副模樣,童淵有些不解,直接道:
「這娃兒分明是塊渾金璞玉,你何必如此作態?」
葉橫舟面露無奈神色,講述了一番原委。
此界不比葉橫舟前世所知的漢末時期,因為妖禍蔓延,生民流離失所,許多歷史名人都已不在他們本應該在的位置,典韋就是其中一個。
他的家早在數年前就因妖禍而毀滅,他本人則是跟著北上的流民一起,稀里糊塗地到了太行山附近,就地勾連了一批青壯,結寨以自保。
葉橫舟是帶著兵馬下山絞殺妖變者時,遇見他的。
那時候,典韋正追著一隻被妖變之力附體的猛虎,在溪澗里廝殺。
因見其體格殊異,天生神力,葉橫舟便問了問他的姓名,才知道是這十幾歲的少年人,正是被曹操譽為「古之惡來」的典韋。
葉橫舟當即大喜,便直接將自己遇到的第一個「三國名將」帶上了山,準備親自培養一番,用來統領褚燕手下的燕衛,組成一支可以用來開陣破陣的先鋒營。
奈何典韋而今尚且年幼,性子憨直,尚未開竅,根本就是個還未成長起來的半成品,難堪大任。
而葉橫舟又要忙於軍務、修煉、難以時時將其帶在身邊教導,只能讓典韋先學著太平道的《黃天力士搬山大法》,打好基礎再說。
不過典韋的確在這種打熬氣力的武功上,有著非凡的天賦,甫一上手,只消月余功夫,就將之練得登堂入室。
葉橫舟原本還在煩惱,應該傳典韋何種武功,畢竟此界兵家武道以濁氣為基,大異於他本身的武學體系。
好在,如今有童淵這位天下槍棒第一人,能夠為典韋指點迷津,將這位「古之惡來」的潛力徹底激發出來。
說到這裡,葉橫舟倒是有些慚愧:
「我既賺他上山,本該負責到底,但……唉,總之,麻煩前輩了。」
對葉橫舟來說,典韋早就褪去了身上那層「歷史名將」的光環,現在的他,並非是那位聲名赫赫的「古之惡來」,而只是一個需要教導、需要關照的晚輩而已。
奈何葉橫舟雖深知這一點,卻因事務繁多而無法做到,自然是難免心懷愧疚,頗覺對不起他。
童淵只是擺手:
「你小子說話也太不爽利,見此良才美玉,老夫豈能不指點一二?你去辦你的事吧,這娃兒就交給我了,保證讓你黑山軍中,再多一員驍將。」
趙雲也微微頷首,表示自己也會幫忙教導這位「師弟」。
說完後,童淵便直接帶著典韋,朝著另一處建在山中的校場而去,顯然是打定主意,現在就要開始教導。
趙雲也快步跟上自家老師。
葉橫舟則走向那幾位剛剛從地上爬起來,正在活動手腕的文士們,抱歉道:
「諸位,我這小兄弟多有冒犯,得罪了。今天請大家上山來,本是想為我這些兄弟們開蒙,讓他們能夠認得些文字。
若是有願意留下的,我這裡管吃管住,若是不願的,則可以領一袋盤纏,我遣人護送下山。咱們這裡是講道理,講規矩的地方,絕不至以刀兵強留諸位先生。」
幾名年歲稍大的文士雖是面露難色,卻也不敢不承這位黑山軍主的歉意,紛紛拱手,七嘴八舌地答話,卻多是些奉承虛應之語。
畢竟他們都是生活在這一片的人,如何能夠沒聽說過黑山軍的大名,或者說是赫赫凶名。
而今這位山主都擺出如此姿態了,他們還能如何、還能如何?
就在這時,一名醉眼朦朧,身穿布衣,披頭散髮的文士才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直勾勾地望向葉橫舟:
「你們這裡,當真管飯?」
葉橫舟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一名中年文士頗有些不屑地道:
「將軍,此人乃潁川陽瞿人,逃難來此,好酒喜賭,終日沉迷於此,浪蕩無狀,實是無能之輩。」
聽到如此評價,那人卻不動怒,只是醉眼半眯,撫掌而笑:
「知我甚深矣。」
葉橫舟大奇:
「既是潁川士人,怎會逃難來此?」
他就是再孤陋寡聞,也聽說過潁川的名頭。
潁川郡實為本朝文氣之所在,世家大族多如牛毛,諸如荀、陳、郭、鍾等,個個都是儒門經學的頂樑柱,代代皆有儒家宗師出世,坐鎮族中。
按道理來說,縱然妖禍亂及天下,也不至於使得潁川士人逃難來到太行山吧?
「士人?」
那中年文士聽到這裡,直接嗤笑一聲:
「他叫戲志才,連字號都沒有一個,哪裡稱得上什麼士人?多半也只是有幸讀過幾天書的貧家子罷了。」
葉橫舟聽罷,臉色不變,只是道:
「我也只是個山野匹夫而已。」
中年文士頓時面色煞白,葉橫舟卻不管他,只是看向戲志才,神色有些古怪。
他沒想到,自己一天之內,竟然能連續遇見好幾位「三國歷史名人」。
「閣下,當真是那位潁川戲志才?據說你與荀彧荀文若相善,何故逃來此處?」
「嗯?」
戲志才猛然睜開眼,眸中精光閃爍:
「不意此地竟有故人?」
葉橫舟搖搖頭:
「只不過是聽他人說起過罷了。」
戲志才倒也不疑有他。
畢竟此世早已是海內沸騰,生民煎熬,就連他這種人都流離失所至此,那些聽說過他戲志才的故人,先一步遇見這位山主,也是應有之理。
戲志才搖搖頭,倒也不避諱,娓娓道來。
原來潁川此地,雖有眾多儒門世家,卻是先秦故韓地所在,頗有申子、韓非子遺風。
又因黨錮之禍後,朝廷大肆禁錮士族,不許這些世家再分享龍氣體系的力量,潁川世家們在這期間,便又開始重新崇尚起法家之風,以至儒法並舉。
諸如潁川四長之郭躬、鍾皓,都是以精通律法的法家形象聞名。
「而我嘛,倒是想將這四個字的順序,調換一下。換『儒法』為『法儒』。既然事不可為,便只能離家出走了。」
戲志才輕描淡寫地說著,笑了笑,在場眾文士卻被這浪蕩子的言語給震了一震。
自漢武獨尊儒術以來,天下士人無不奉儒門為尊,他們何時聽說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語?
戲志才又看向葉橫舟,眸中卻殊無笑意。
「不知山主可否允我在這太行山里,伸一伸腿腳?」
葉橫舟揚眉,問道:
「今日之事,是先生故意為之?」
戲志才微笑:
「早就聽聞山主正欲招賢納士,故藉此一見。」
葉橫舟則不免好奇道:
「先生既為法家之士,何不投身漢室,偏要來我這裡,落草為寇?我倒不是懷疑先生之心,只是難免好奇,故有此問。」
戲志才淡然道:
「自出潁川以來,我行走四方,漸有一悟。儒門之弊,經學之弊,乃至龍氣之弊,早已深入漢室骨髓,無可改之,唯有行革鼎之事,方能一掃尸居餘氣。
至於為何選擇太行山嘛……」
說到這裡,戲志才一嘆,語聲中竟有些悲哀:
「如山主這般,手握重兵還願善待百姓,能在軍中興文教、立規矩者,天下之大,又見得幾人?
惟願山主能秉承大賢良師之志,另闢新途,令天下不至重蹈覆轍,如此才能真箇救萬民於水火,平定亂世。」
葉橫舟聽到這裡,已明白這位文士的意思。
他將剛才對童淵、趙雲所說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
「太行山大,聚義廳寬,願與天下好漢為家,閣下,其有意乎?」
說這話時,葉橫舟心中也頗為感慨:
——我道終究不孤。
戲志才躬身,拱手正色道:
「草民戲志才見過山主,固所願,不敢請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