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待價而沽

2024-08-04 02:19:17 作者: 何人奏我長河吟
  第100章 待價而沽

  見荀攸疑惑不解的面容,葉橫舟坦然道:

  「畢竟我們所代表的利益,與世家在根本上,終究是南轅北轍。有些援助,你們就算給了,我也不會收的。

  所以,我只要些出身貧家的讀書人就好。」

  正如葉橫舟所說,他一開始就沒有信任過這些出身世家的儒家子弟。

  畢竟他想要的,是將這狗屁龍氣體系徹底推翻,建立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個訴求,顯然已經觸及到了那些受益群體的核心利益,這是你死我活,沒有絲毫妥協的鬥爭,兩者間自然不存任何緩和空間。

  經學世家,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真正的目標,是那些出身貧寒、因天資聰穎而被選入儒門的中下層弟子。

  這些人多數是出身最底層的農家子,他們中有很多人都天然抱著對「窮人」乃至「太平道」的同情。

  儘管在師門長輩的要求下,出於對「忠義」的堅持,他們會對太平道發起攻擊,但很多時候,他們其實更希望將這些人拉到自己一邊。

  他們中有些人對「太平道」的認同,有時甚至還會勝過對那些因手握原始股、掌控注經權,生來便可富貴一生的經學世家的認同。

  這些人,才是真正值得爭取,能夠和太平道真心站在同一陣線里的潛在盟友。

  當然,如果有世家中人,能夠真心認同太平道的理論,為建設太平而拋頭顱、灑熱血,葉橫舟自然也能夠接納他,成為太平道中一員。

  荀攸沒想到葉橫舟會如此直言不諱,面色有些古怪,稍愣了愣。

  葉橫舟見他一時不答話,挑眉,問道:

  「公達,此事可有為難之處?」

  荀攸這才回過神來,搖頭拱手道:

  「談不上為難,只是不意山主竟然誠摯至此,固有些驚訝而已。

  山主既已有主見,我自當遵從。不過,我也有個小小的請求。」

  「哦?」

  張晟有些疑惑地出聲,葉橫舟卻像是已有預料一般,微笑起來:

  「我就知道,傳達口信這種小事,如何用得上你荀公達的才識,你既然來了,定然是別有所求。

  念在我對你印象不錯的份上,講吧,只要不過分,允你又如何?」

  荀攸躬身作揖,沉聲道:

  「多謝山主賞識,我自幼研習『禮記』,鑽研《大同篇》不得其解,如今所求,便是留在山上,以求解『天下大同』四字而已!」

  迎著張晟與葉橫舟的視線,荀攸嘆息一聲:

  「我幼年失怙,無人管束,為求解經中真意,走過很多地方,出過海,進過山,我……見過很多人。」荀攸頓了頓,苦笑著道,「太平道……或許裡面的確有著很多想要打著這個旗號,為禍世間的妖人匪類,但更多數,都是可憐人。」

  生於經學世家,荀攸自幼接受的仁德教育,令他有了一顆同情窮苦人的善良心地,他也並不認為黃巾之流是多麼罪該萬死。

  「說到底是天子……不,是朝廷撫民無方,若都有一條大路走,又有幾人肯去追隨黃巾殺頭造反?」


  一時激動,差點說出大逆不道的話,荀攸硬生生改口,險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葉橫舟看在眼裡,卻甚為放心。

  因為他感覺得出來,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義憤與激動都非是作假,而是情真意切、誠摯至極。

  於是他無視了欲言又止的張晟,直接伸出手,笑著道:

  「『大同』也好,『太平』也好,總歸都是要人去建設。你既然想要求解『大同』二字,那我便先送你一句話,『且去做事』。」

  荀攸面色一肅,拱手道:

  「謹受教。」

  等到荀攸離開屋子後,葉橫舟又看向張晟,吩咐道:

  「等那些年輕士子上山後,先領著他們讀讀太平經,在培養中層管理前,要優先豎立他們對『太平』的信仰。」

  張晟肅然頷首,到現在,他自然也明白了葉橫舟的意思,自家這位山主分明是想借儒門的雞,生太平道的蛋。

  然後他又反應過來葉橫舟這番吩咐背後潛藏的含義,有些疑惑地道:

  「山主,那伱是要去……?」

  葉橫舟微微頷首:

  「當今之世,若欲有所作為,根子終究還是要落到個人武力上。

  現在有童槍神在上山,足可替我守得一方安寧,我自然要抓緊時間,參悟『洞極經』,以期更高境界。」

  張晟有些驚喜:

  「山主,你莫非已……?」

  葉橫舟搖搖頭:

  「不好說,總之,山中事務就先交給你了,遇事不決,可與荀攸、戲志才二人商議,我這些日子也會留在山中,耕田參武,真有大事,隨時來找我。」

  在先前那一個多月時間裡,葉橫舟將心思都用在了整編軍隊,訓練士卒,建設根據地上,自己拿來練武的時間,只有可憐的那麼一點。

  現在,他要把剩下來的時間都用在自己身上,拿來將重新構築的武學體系推演至頂峰,還要繼續參悟「太平洞極經」這本五星層次的秘籍,以求取得神意上的突破,更要試圖將雷刀也祭煉到能夠「以神御刀,如臂指使」的如意境界。

  如此種種,都需要耗費苦功才能成就,所以葉橫舟才會將山中俗務事先託付給張晟。

  張晟肅然頷首,他當然能夠明白葉橫舟的選擇,卻不得不問另一個關鍵的問題:

  「山主,若是漢軍大舉興兵而來,咱們是否要事先做好轉移的準備?」

  葉橫舟搖搖頭:

  「在趙融都失敗後,朝中若真有心針對我等,就要做好徹底掃蕩太行山的準備。

  興如此重兵,非是小事,整頓軍甲,儲備糧草,集合各方力量……都需要時間。」

  年紀雖輕,卻已身為宿將,葉橫舟直接給出自己的判斷:

  「總之,秋收之前,漢軍難以興兵。而且……這還是保守估計。」

  說到這裡,葉橫舟目光閃爍,面露笑意:

  「就憑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說不定到時候,朝中光是打口水仗,就得耗費個把月。

  到最後,等來的到底是招撫的使者,還是討伐的大軍,也說不太準呢。」


  張晟同樣面露笑意,對葉橫舟的嘲諷頗為認同。

  以朝廷諸公如今立場分明,極端對立的局勢來看,真要敲定如此重大的事宜,還真就沒那麼簡單。

  葉橫舟背著手,悠悠道:

  「這次儒門派人來談條件,恰恰證明,朝中或有大變,屆時若是儒門誠心誅宦,我也可搭一把手,來個火中取栗,也未嘗不可。」

  言畢,他轉過頭來,直面張晟,吩咐道:

  「等我閉關後,你可帶領典韋、趙雲兩人,出太行,收常山、巨鹿,再按兵不動,約束手下道眾,做出望邯鄲而不取的架勢。

  切記,不要急著傳播教義,擺足待價而沽的姿態。」

  張晟立即明白了葉橫舟的意思:

  「你是說,試探朝中反應?」

  葉橫舟頷首:

  「既然他們為難,咱們就加一把火,只要稍微展露出些進取態勢,屆時只要看朝中如何反應,咱們便能一窺中樞虛實,也便於日後行動。」

  張晟又有些不解:

  「既然如此,何不您親自……」

  葉橫舟卻搖頭道:

  「軍中威望最易得,只要帶兵打幾場勝仗就是了,以白騎之才,兼有趙雲、典韋二將輔佐,取常山便是易如反掌。

  屆時,你這『大祭酒』之職,才足以服眾,名副其實。」

  感受到那股潛藏於言語中的期望與信任,張晟胸口一突,有些情難自抑,他沒想到,葉橫舟做出這番安排,竟然是為了讓權於他。

  他剛想說些什麼,葉橫舟已經加快步伐,上山去了,唯有聲音遙遙傳來:

  「白騎,且去做事。」

  ——

  中平五年,四月初三。

  厲兵秣馬的黑山軍三千精騎,以風捲殘雲之勢,突入冀州,破常山,一時間烽煙交亂,黃旗蔽空。

  見此軍容,饑荒已久的郡城守軍皆喪膽,黑山軍旗幟所向,竟只有追亡逐北,絕無鋒刃相搏。

  三日內,奔襲數百里,連戰連捷,盡收兩郡一十四縣,更隔絕了常山與邯鄲的路途。

  冀州本就是當初黃巾起事的大本營,太平道在此地盡得人心,故而打著黃旗的黑山軍一至,雖不至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地步,卻也算得上是民眾竭誠歡迎。

  為了回報這份信任,黑山軍在打下常山、巨鹿兩地後,第一件事便是在城外紮營,並派出道人,進城為常山民眾發糧發符水,更遣精兵在常山境內巡遊,清剿遊蕩的妖變者們,真正做到了秋毫無犯四字。

  ——

  「秋收之前,總歸是難以興兵的。」

  濯龍園內,一處涼亭下,君臣相對。

  天子面前的桌子上,山巒起伏,江河縱橫,赫然是太行山周遭囊括上黨、河內、常山等郡的輿圖。

  天子注視著這張輿圖,眉頭緊鎖,黑山軍正式起事的消息傳入北宮後,就連他這位終日只知享樂的天子,也不免感到有些惶恐,故而急招宿將入宮,商討應敵之策。

  而站在他身前那名頗具風霜之色的老將卻像是沒看見那樣,向著天子微微拱手,直言道:


  「陛下,恕老臣直言,若是興大軍而討山賊,實為前所未有之事,此舉非但有損我漢家顏面,更是勞民傷財。」

  說到這裡,老人搖搖頭,未盡之意不言而喻。

  天子不甘心地道:

  「就算不能蕩平太行,難道還不能收服常山、巨鹿兩郡嗎?」

  老將只是淡然道:

  「收服這兩郡倒是不難,但賊寇既然只取兩郡而止兵,只怕是存了待價而沽的心思。

  昔日天子不是允了那張燕『平難中郎將』之職,令其統諸河北?

  我觀彼輩此舉,也旨在提醒陛下此事,若能再遣一使者前往招撫,或有可為。」

  天子聽得此言,羞怒不已,一拍桌子,低斥道:

  「老將軍!我敬你威望,才請你來此奏對,何故出此譏諷之言?!朕,朕難道不是為了國家著想?!」

  隱為大漢兵家第一人的皇甫嵩沒有回話,只是瞥了眼這座濯龍園的環境,雙膝跪地,垂首不語。

  天子當然明白這位老將軍的意思——你劉宏若是為了國家著想,豈會在此處賣官鬻爵,殘天下而足你一人之享樂?

  可他卻並未動怒,只是頹然道:

  「老將軍,朕、朕又何嘗願見漢室天下傾頹至此?」

  情至深處,他眼中甚至出現點點晶瑩,天子邁著虛弱無力的步伐,來到皇甫嵩身前,將這位「國之干城」緩緩扶起,動情道:

  「老將軍,事已至此,你我君臣正該齊心合力,何必做此小兒態?朕保證,若能解決此事,必會勵精圖治,以求漢室重光。」

  被天子如此禮遇,皇甫嵩心中卻沒感到半點溫暖,反而只有一片悲涼。

  ——陛下,即便已到如此境地,您仍要跟老臣虛與委蛇嗎?

  事實上,皇甫嵩今夜提出招降黑山軍之事,只是想藉此事,試探這位陛下的態度而已。

  若他堅決不招降,皇甫嵩反而會鬆一口氣,轉而厲兵秣馬,預備征討這野心甚大的「黑山老妖」。

  可現在天子如此態度,卻讓皇甫嵩一腔報國熱血驟然冷卻。

  縱然是他這般的忠臣良將,都不免覺得無話可說。

  好在,皇甫嵩終究是世食漢祿的忠義之人,稍平復了下心緒,便正色道:

  「陛下,老臣方才所言,的確是用兵之正理。但招撫一事,卻是斷不可為!」

  「此言差矣!」

  忽聞一聲清喝聲自門外遠傳來,皇甫嵩回過頭去,卻見一名高冠博帶的老人昂然而入。

  正是汝南袁氏的代表人物之一,司徒袁隗。

  袁隗看也不看皇甫嵩一眼,而是直接盯著天子,拱手坦然道:

  「陛下,董仲穎來信,言涼州洶洶,今秋必反。而今太行黑山賊,已非心腹大患,允彼輩一個平難中郎將,便能穩固河北之地,何樂而不為?

  此時若興兵掃蕩太行,能否功成尚在兩可之間,最要緊處則在於,會讓涼州叛軍有機可乘。

  彼輩先前一舉進犯三輔,早已探清我等虛實,若此時露出破綻,只怕……」

  袁隗這番話的確是鞭辟入裡,本就優柔寡斷的天子,再一次遲疑了起來。


  畢竟太行山那群山賊到底能造成多大的麻煩,還未有定數,但涼州卻早就是本朝心腹大患。

  前幾年邊章、韓遂等人的叛亂,甚至侵犯三輔,侵逼園陵。更令朝廷有了徹底拋棄西涼之念,可見其人為禍之深遠。

  昔日之景,猶在眼前,教天子如何敢再想?

  袁隗身旁,皇甫嵩欲言又止,瞥見天子的神情後,復又無言。

  他本想說,以這批山賊的組織度和凝聚力,假以時日,恐怕會是比黃巾更可怕的大敵,區區涼州叛軍,又算得什麼?

  皇甫嵩知道,袁隗這種人,根本就不在乎什麼太行黑山賊、什麼涼州叛軍,他只關心自己在中樞的地位、在朝堂的權力。

  但這話誰都可以說,唯獨他皇甫義真不行。

  原因很簡單,皇甫嵩自己就是個被朝中諸公鄙夷,猜忌的涼州邊郡武人。

  對儒門手段深有體會的皇甫嵩毫不懷疑,只要他在這個問題上,敢說一句話,那遭殃的就不只是他本人,而是整個皇甫家族。

  皇甫嵩只能選擇沉默。

  就這樣,他試圖拯救漢室的最後計劃,還未正式開展,就因複雜的朝爭而胎死腹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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