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女仙書生,劍客妖人
天地暗淡。
客舍分兩層,門口掛著厚厚的棉布帘子,算是擋寒,卻也遮不住這股風雨欲來的潮意。是以屋內濕氣甚重,頗有沉悶陰鬱之感。
一批商販驅趕著笨重的驢車路過,見天色將晚,便決定在此處歇腳,明日趕早再出發。
葉橫舟也正在此時,邁過旅舍門檻。
商販們見這少年人面容俊朗,氣度不凡,卻穿著窄袖勁裝,挎刀負劍,束髮卻不別簪,一副江湖遊俠打扮,略有些驚奇,紛紛側目。
葉橫舟也微笑著一一朝他們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前廳本是個穿堂,天涼寒重,店家便在大堂中央生了個火塘,祛祛陰寒,客舍里頗為寒素,吃的是肉餅麥湯,睡的是乾草鋪,火塘里燃著最劣質的炭渣。
可在如今這個世道,有吃有住,已經是相當幸福的事,所以店裡那些一看就是什麼苦都能吃的漢子根本沒有抱怨,反而吃得極為香甜。
吃完後,他們還不忙著回去休息,由於這時代實在是沒什麼娛樂,商販們便留在大堂,聊起了天。
進來,最值得一聊的人物,那位雄踞冀州,幾次三番挫敗西園軍的天下第一反賊「黑山老妖」。
說起這些事,這些商販們都顯得有些崇拜。
畢竟,若是沒有黑山軍整頓秩序,恢復冀州各郡城的生產,又兼清掃地方、打通商道,他們也不可能在這時日裡跑商,更不可能把貨物運到河內郡來。
據說在冀州各地,乃至青州、幽州,都已有各種童謠流傳,比如什麼「殺豬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妖王,妖王來了不納糧。」
這些話雖然大逆不道,卻實實在在是大漢王朝百姓們的普遍心聲,為何這天下日後會發展成地方軍閥割據,諸侯並起,群雄爭霸的局面?
其中有個極為重要的原因就是,如今這個世道,已是崩壞到了骨子裡,一場黃巾之亂,更是讓漢室權威在短時間內徹底淪喪,天底下到處都在打仗、劫掠、殺人。
無論是地方豪強、世族、還是百姓,都渴望有個強力人物站出來,扶危定亂,保境安民,帶著他們活下去。
如果此人還有手段、有志氣、有勇氣,做那橫掃六合,席捲八荒,重開太平的壯舉,那更是再好不過。
——顯然,豎起一桿太平旗,且將常山、巨鹿兩郡治理得相當不錯的「黑山老妖」,在冀州廣大百姓心中,就是這樣的人物。
不過這位黑山老妖行事實在是高深莫測,宛如神龍變化,見首不見尾,所以商販們聊得最多的,還是在近日常山一戰中,出盡風頭的「六洞妖王」。
「六洞妖王」中,最令這些漢子們心神往之,一聊起來就雙目放光的,自然是兩位在戰事中大放異彩的少年將軍。
不過,同樣有話題度的,還有那位出身離奇,近來搞得沸沸揚揚的荀家貴子。
據說常山一戰後,這位荀公達徹底入伙黑山軍的消息傳回潁川,令得儒門大為驚愕。
畢竟太平道的立場,終究與儒門是南轅北轍,兩方固然能稍作配合,進行一些暗地裡的利益交換,卻絕不能如荀公達一般,公開支持、甚至是親身加入其中,參與造反。
當他們知道,荀公達只是讀書成痴,為求解「天下大同」四字,才叛逆儒門,投身太平道時,這種驚愕更是轉化成了一種憤怒。
天下儒宗盧植盧子干則是嘆息一聲:
「擇善固執,倒是個讀書種子。」
盧植甚至為此,請得自家師弟,儒門古文一脈的二號人物,「經神」鄭玄與荀家掌門人,號稱「荀氏八龍,慈明無雙」的六龍先生荀爽共同出面,才將此事平息下去。
聽到這裡,坐在另一邊的葉橫舟也聽得入神。
他這次下山,實在是走得太急,並無多少打聽消息的餘裕,所以這也是他第一次,聽說荀攸入伙之後,還有如此一番周折。
想到那位讀書種子一板一眼的模樣,葉橫舟不禁一嘆,心中感慨這份同道之誼的可貴。
他也更堅定了這次入洛陽,一定要做出些實事,好減輕些後方壓力的念頭。
就在這時,旅舍門口再次打開,一個穿著細部直裾,頭戴進賢冠,腳踩布靴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此人雖是做遊學士子打扮,腰間卻配有一黑一白兩把連鞘長劍,雙臂頎長,雖是垂斂袖中,兩隻寬大堅實的手掌仍是完全露了出來。
看見這人時,葉橫舟不由得面色古怪,一聯想到自己那個「黑山老妖」的稱號,他就更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孤村野店讀書人,好經典的配置。
自從來到這個基調略顯沉重的世界後,葉橫舟心中已經很少升起這樣的趣味,所以他倒也不顧是否唐突,莞爾一笑,揚聲問道:
「這位郎君,可是喚作寧采臣?」
那讀書人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但見葉橫舟笑得開心,也跟著笑起來,拱手回道:
「在下姓劉,只怕並非兄台欲尋那人。」
他的嗓音清朗且響亮,令人很容易想到春天,但卻並非是「潤物細無聲」的春雨,而是「驚蟄一聲龍蛇起」的春雷,極有生氣與活力,
旁邊那些商販們一聽便知道,這是個雖然好說話,卻也極有性格的年輕人。
——姓劉?
葉橫舟見此人還不大願意透露全名,便也只是笑著拱手,致歉道:
「是葉某認錯了人,多有冒犯。」
讀書人剛想說些什麼,忽有一陣香風襲來。
一名鳳冠霞衣,彩繡輝煌,雲堆仙簪,眉目如畫的絕世佳麗,自客舍後廚施施然走出。
如此人物,直教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商販們瞠目結舌,如遭雷亟,他們此生,何曾見過氣質這般超凡脫俗,如此傾國絕色?
這神妃天女一般的人物每走出一步,腳下便升騰起一股飄渺雲氣,等她走到大堂中時,雲氣才盡數斂去,先前那間寒素簡陋的客舍,已經迥然一變。
眾人只見光耀玉柱,鎏金鋪地,珠簾繡幕,瓊窗玉璧,滿目儘是流光溢彩,瑰麗精緻得難以形容。
那女子唇邊噙著一絲笑意,看著那名讀書人,美目盈盈如秋水,眼波流轉間,全無端莊,反有一種若有若無、隱隱約約的嫵媚與挑逗。
她輕易蓮步輕移,柔情款款地開口問道:
「劉郎何來遲也?」
那讀書人還沒來得及開口,這仙女就已盈盈一笑,以纖纖素手掩住他的嘴唇,輕聲道:
「實不瞞劉郎君,我乃世外女仙,只因與你有數世因緣,這才特意入世與你結緣,以成此命數。」
言語間,這金玉滿堂的屋子再起飄渺煙雲,紫氣繚繞,祥雲陣陣,一派仙家景象。
此界神仙傳說流傳甚廣,故而眼見此情此景,商販們已經忙不迭地跪下磕頭,口誦仙女。
看著那名偶然到此的讀書人,仙女眸光熾熱。
好個身懷正氣的讀書種子,如此心肝,最是增益修行,合該為我所取。
其實按照「她」一貫的行事準則,本不該如此急切,只是這年頭,敢於孤身遊學的儒門士子實在是稀罕物,由不得「她」不興奮。
至於其他那些臭皮囊,倒可令眾妖分而食之,多少也是個添頭。
想到此處,這「女仙」猛地上前一步,伸出一雙玉臂,環住那讀書人。
她美眸中流淌著異樣的彩光,似乎是要把一雙含笑的眸子,都投入那書生心中一般。
「劉郎,你莫非是真不認得我了……?」
察覺到那書生的細微掙扎,「女仙」心中滿足,軟玉在懷,世上又有幾人能不亂?
被「她」如此魅惑,哪怕是枯坐潁川那群儒門宿老,也會心神搖曳,七情變化,六欲橫流,升起些妄念。
到那時,「她」便能乘機下手,大快朵頤。
「她」小時候家裡窮慣了,所以「她」現在每遇見一次「口糧」是不願有絲毫浪費,而是要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吃干抹淨」。
對女仙來說,「吃干抹淨」可不只是連皮帶骨囫圇下,而是要將其人心魂中的每一絲妄念、慾念都壓榨出來。
獵物的肉體和靈魂,「她」全都不放過。
那張笑靨越發靠近,美眸如水,吐氣如蘭,輕聲細語:
「郎君~」
溫香軟玉在懷,一絲絲香甜馥郁的體香傳入到書生的鼻息之中。
言語未落,但聽鏗然清脆一響。
猶如冰晶崩碎,金玉交擊,剎那間滿目光輝,白耀耀的劍光照得斗室生寒,龍吟劍嘯之聲縈繞不絕於耳。
正要出手相救的葉橫舟只覺得眉心微微一涼,如寒鋒當面,眼睛也微眯了一眯。
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識到此界神兵級數的武器,赤劍雷刀也感到這股氣息,同時顫動。
只見一條燦爛白光矯躍如龍,以白虹貫日般的慘烈氣質,橫空斬去。
那「女仙」面色驟變,柔情蜜意、言笑晏晏的嫵媚姿態盡數斂去,化作一片森然殺機。
「神兵?!你到底是誰!」
她怒嘯一聲,身形向後暴退,滿頭長髮破空狂舞,三千青絲如細針利劍,試圖攔住這鋒銳無端的劍氣。
可那劍光卻在頃刻間轉折數次,當空劃出一條璀璨奪目的光軌,將襲來的髮絲盡斬落在地。
這些東西顯然有極強的活性,即便已斷成兩節,猶自在地上掙扎蠕動,宛如條條垂死的小蛇。
劍光一起,便直接將半間旅舍徹底斬碎,那「女仙」為從書生劍下逃離,更是使出了十成十的真功夫,兩大強人尚未拼出個結果,這間二層樓的旅舍已是率先遭殃。
那群商販只覺地面一震,耳畔忽然炸開一聲巨響,響聲後,便是一場畢生未見的大爆炸,強悍衝擊力直接掀飛了剩下半間旅舍,磚瓦分崩離析,亭柱傾塌斷折,泥土飛濺,煙塵四起。
那書生並未追擊,只是橫劍立在原地,以劍氣在他周身三丈,畫地為牢,使得此戰餘波並未影響到在場眾人。
看著前方那名完全沒有人形的強敵,他神態舒朗,劍眉挑起,全然沒了方才的溫和文氣,反是滿身湖海豪氣。
可看著那名對手,書生的語氣卻有些凝重。
「能用左道幻術的妖變者,在下還是第一次見。」
面色雖是鎮定,可書生心中卻覺一陣後怕。
他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若非腰間兩把劍器乃通靈神兵,能自行預警,只怕他現在還仍在幻境中沉淪,尋不得出離之法。
——如此高深的幻術造詣,怎會出現在一名妖變者身上?
書生心中滿是不解。
除去如道家、陰陽家、兵家、儒家這種,從先秦起便傳承有序的道統外,此世萬千法脈,多半都可劃歸於左道旁門一類。
如盧植討九江、廬江時,曾會過的異族巫術,亦是如此。
這種法術或許難通天道,其奇詭玄奧,比之其他幾家正宗,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連武聖姜尚都曾在《六韜》中記載,為將之人須有肱骨羽翼七十二人,其中便有「術士二人,主為譎詐,依託鬼神,以惑眾心」,指得便是這些左道之人。
其中「以惑眾心」四字,便是指幻術,這也是左道中的泱泱大宗,以精神念頭為基,練到高深處,變更操弄六欲濁流,匯聚虛妄之念,顛倒七情,最是能壞練氣士心境。
但弄情者雖看似情緒豐富,卻實則無情,而妖變者們終日接受妄念衝擊,腦宮混亂,神思顛倒,如何能夠駕馭這等神通?
思及此處,書生更加嚴陣以待,另一把神劍莫邪正潛藏鞘中,蓄勢待發。
那名「女仙」受此一劍,也在月光照耀下,展露出迥異於常人的真容。
她身高丈許,面容枯槁且陰鷙,頭頂生有一對白骨鹿角,渾身上下都纏繞著活物般的藤蔓,藤蔓編成一襲拖地長袍,又在其人手中聚成一根宛如粗壯黑蛇的九節杖。
現在這位女仙看上去,就像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樹妖」。
在其人身後的曠野間,隱約可見有將近百來名渾身攀附藤蔓的妖變者,手持一根莖稈,他們口中誦念著西王母的尊號,朝著此處聚集而來。
這便是葉橫舟一路行來,並未見到任何妖變者和盜賊的真相。
因為方圓數十里的妖變者們,全都被這位「女仙」統御起來,潛伏在旅舍各處,而那些敢於下山劫掠的盜匪們,自然成了這些妖變者們身上藤蔓的肥糧。
這位「女仙」正是以這間客舍為遮掩,吞食過路行人,以增強實力,但她行事卻極有分寸,且往往是打一槍換個地方,故而時至今日,都未曾引起河內郡太守的注意。
——畢竟每天餓死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誰又在乎一些尋常百姓的死活?
再說,以目前漢朝的基層組織力,只怕河內郡太守連治下有多少百姓都不清楚,怎麼會意識得到這種事?
聽到書生這話,那「女仙」冷笑一聲,用沙啞的嗓音回答道:
「妖變?左道?儒門小輩,何其無知!
我等行西王母詔籌,為推翻無道蒼天而現世,乃是寰宇唯一正道,反阻道者,皆是逆天行事,必受天誅!」
說這話時,「女仙」甚至還面向西方,手持九節杖,朝著巍巍崑崙遙遙一禮。
此時她面上那股肅殺陰鷙之氣盡數斂去,只留惟願全身心侍奉神明、禮敬上神的虔誠與信仰。
月光下,數百名妖變者皆響應著她的動作,朝著西方大禮參拜,令在場眾人皆是不寒而慄。
就連劍術非凡的書生也不例外。
沒想到,隨意投個旅舍,都能遇到這種能夠保持自我意識,號令尋常妖化民眾,遙感崑崙,與「西王母」共鳴的特殊個體。
就在這時,一個清清淡淡的嗓音響起。
「你,以前是太平道的人?」
書生驟然回頭,卻見那位方才將自己認錯的兄台,此時已越眾而出。
他扶刀前行,眼睛眯成一條細縫,臉色出奇陰沉,就像是在醞釀著一股即將席捲天地的雷暴。
不知為何,看他這幅模樣,書生卻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總喜歡眯眼冷笑的二弟。
葉橫舟不知道書生的想法,只是盯著這樹妖般的人物,他忽然想到,當日初見張晟時,遇見的那名妖人。
——看來這「妖禍」之秘,當真有些意思。
「太平道?」
那樹妖先是一愣,復又嗤笑,手中長杖一揮,傲然道:
「張黃巾不識天數,忤逆尊神法旨,自行其是,也配稱『太平』二字?唯有尊神降世,以無上神威掃平一切,眾生才能得享太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