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橫舟這話,也算是真心實意。
畢竟他自入此界以來,戰過兵家大將、學過道門無尚經典,卻還唯獨不曾與真正的儒門強者交過手。
蔡邕修為雖比不上盧植這種儒門極巔,可他畢竟曾經親手銘刻過熹平石經,論修為之深湛,其人在今文派諸多宗師中,也算是首屈一指。
從劉備口中,葉橫舟也了解到,今文派將禮樂射御書數,這六藝中的登峰造極者,合稱為六師。
而蔡邕,則是這數百年來唯一一個,能夠以一己之身,兼具樂師、書師之人。
葉橫舟以此間眾人性命為質,又立下一招之限度,正是為了激發出蔡邕的全力,希望借這位儒門老宗師之手,一窺儒門今文派的修行奧秘。
畢竟很顯然,在接下來的大戰中,葉橫舟必定少不了要跟今文派諸多宗師斗過一番,此時既有機會提前領教,他自然不會錯過。
看著那位目露睥睨之態,仿佛視天下英雄於無物的黑山老妖,蔡邕深吸一口氣,心念已前所未有的堅定起來。
蔡邕此時已年近花甲,一生之中見識過的風流人物更是數不勝數,但他從沒有見過,像葉橫舟這麼鋒芒畢露、百無禁忌的人物。
要知道,這裡可是洛陽城!
敢在天子腳下如此大張旗鼓地動手,還劫持了汝南袁氏的下代掌門人、當朝太尉曹嵩之子、儒宗盧植之徒,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膽大包天四字所能形容了。
說句不客氣的話,哪怕是當朝天子,想要動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恐怕都得思量再思量。
可這小子呢,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做了。
思及此處,蔡邕忽然覺得,先前跟黑山軍合作,先圖誅宦的謀劃,實在是他們儒門做得最錯的一個決定。
有這種如火藥桶般,一點就炸,甚至不點也會自燃的首領,這支軍隊的威脅性、侵略性,絕對要比張角帶領的黃巾軍要勝過不知凡幾。
這才是漢室真正的心腹大患!
不過,此時此刻,蔡邕已沒有更多心力去思考漢室未來如何,他現在最重要事情,就是確保自己,能夠接住葉橫舟的下一招。
見蔡邕調整得差不多了,葉橫舟也不使用刀劍,而是伸出一隻右手,甩了甩袖子,隨意道:
「蔡公,注意了。」
還未發招,繚繞葉橫舟周身的赤焰心火已滾滾盪開。
一股股熱力散發出去,蔡邕只覺得像是有團團火苗跳動口舌間、喉嚨里,像是有無數把小刀在割肉一般煎熬,而且眼前也是光影晃動,一片扭曲,眼皮上更積著層層光亮與火熱。
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輪霸臨人間的熾熱烈陽。
蔡邕只覺眉心震動,在這剎那,已是身失、口失、念失。
他只得以儒門「心齋」之法,謹守心神,摒除那虛幻之火無孔不入的影響,這法子的確有效,卻也只能解一時之急,真正的危機,隨後便要到來。
只聽轟然一聲響,葉橫舟一掌平平拍出,滾滾熱浪之中,大片大片的火焰捲動如潮,亮度更是陡然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
火焰光色由明艷濃烈的赤紅,驟然提升至了輝煌璀璨的金紅,火焰邊緣甚至有幾分雪白,亮得超凡脫俗,燒得聖潔無暇,簡直不似凡間之物,而像是天上火。
紅、金、白三色流轉,混雜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種獨一無二、無比明亮、無比耀眼的光輝。
——那正是太陽的色彩。
這便是葉橫舟全新升級後的純陽一氣!
熱浪層層疊疊,撲面湧來,這次不只是半虛半實的「心火」,更有葉橫舟畢生修行而成的純陽真氣,虛實結合之下,空氣中頓時傳來一股濃郁的焦糊味。
這處裝潢典雅、流光溢彩的會客廳,在剎那間便火焰徹底吞噬,那半座廳堂被雄渾剛強的掌勁直接摧破、牆壁、橫樑直接破碎,化作萬千星火,朝蔡邕身後紛飛。
蔡邕雙袖輕振,弦音發至指尖,清曠蒼寥,就像是從千里外的雲水間遙遙流瀉而出,勁氣無形無跡,在其人身前交織列陣,排開滾滾熱浪。
葉橫舟出掌之時,與蔡邕相隔約莫三丈,他走得很慢,只是保持著推掌的姿態,一步一步地接近蔡邕。
就好似專門要給這位儒門樂、書雙絕之大儒以反應時間。
但他每踏出一步,蔡邕臉上顏色就轉換一次,十指撥弦捻動也越發快速,如大雨傾盆墜落。
古史有載,先秦鄭國有琴技入神者名師文,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涼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溫風徐回,草木發榮。
這正是以宮商角徵羽五音,來駕馭五行之氣,以衍生四時變化,奪換天地風雲的至高境界,與陰陽五行家的理念不謀而合。
事實上,陰陽家的祖師爺鄒衍也極為擅長音律之道,曾留下過「鄒衍吹律」的傳說。
據說昔年鄒衍在燕國時,燕有谷地美而寒,卻不生五穀。鄒子居之,吹律而溫氣至,而谷生,今名黍谷。
而今蔡邕所施展的手法,正是如此,甚至葉橫舟一身火勁熾熱難當,他便奏起了代表「水」音的羽弦,以召黃鐘之律,來克制葉橫舟的火。
森然寒氣自蔡邕指間憑空生出,周身七尺之地盡染霜白,冷冽之意肅殺至極,凝為片片冰棱,晶瑩剔透、尖端銳不可當,朝著涌動而來的火焰潑灑而出,如下一場快雪。
但光是這股雪意,仍是無法阻止葉橫舟的腳步。
蔡邕只是聽見葉橫舟踏步的聲音,看見他出手的形象,心中便油然而生一種有感覺。
在這樣的攻勢下,不用接觸,對方只要一衝過來,自己就潰敗了,根本不能抵擋。
此界仙家道術究其根本,都以清氣為根袛,來演化五行五氣,這種法子雖是千變萬化,可既然借了天地間的規矩,就也要受到五行生剋之理的限制。
冀州太平道與蜀中天師道,為何能成為當世道門的兩大極峰,有一個共同的原因。
就是因為他們傳承著象徵天地陰陽變化之樞機的雷法,能夠使得自家道術不受五行生剋之理的限制,不容易被敵手研究出克制之法。
但葉橫舟所御使的火焰,本就不是通過清氣變化而來,純陽真氣衍生出的燦金光焰是他一生修為所凝,赤紅心焰則是神意返照現世的產物,皆迥異於尋常之火。
如此奇物,豈是蔡邕的羽弦所能克制?
轟然一聲巨響,一道金紅交雜的火柱沖天而起,有氣沖牛斗之勢,令整個洛陽城的民眾都清晰可見。
正在給一群蒙童授課的盧植抬起頭,有些詫異地望了一眼過去,又收回目光,只是微微搖頭。
這般異狀,自然激起劇烈反應。
要知道,這裡可是洛陽、天子腳下!
洛陽城是什麼概念,在如今這個時代,這裡或許正聚集著全世界、全地球最強悍的一批高手。
哪怕是昔年的張角,都未曾想過直接沖入洛陽殺人,就是因為他知道此地的藏龍臥虎,深不可測。
現在既然有人敢在天子腳下冒犯,頓時群雄響應、滿城皆動。
若是從天上往下望,就會看見,在整個洛陽城範圍內,有數十條煙塵縱起,宛如龍蛇起於大地,朝著火柱的起始地而來。
這其中的每一股煙塵,都象徵著一名功行深湛的強人。
他們並不走尋常路,而是踩著房屋,往往一躍而去,就已跨過十丈、數十丈的距離,如馮虛御風、踏雲乘霧,如此境界,放在凡夫俗子眼中,已是陸地神仙一流。
這些人或是出自北軍五校、三河騎士,或是出自西園禁軍,或是出自儒門嗎,或是出自北宮內廷,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幾乎大半個洛陽的高手,都被此事驚動。
此時的蔡邕府邸,滾滾黑煙排雲而上。
在爆炸的最中心,葉橫舟緩緩收回手掌,讚許道:
「琴音為表、筆意為里,還真讓你借到外力了,這便是傳說中的『熹平石經』吧。」
在濃鬱黑煙中,清晰可見一排金燦燦的文字,如鐵騎列陣般,自蔡邕頭頂垂落,結成一面雖看似單薄,卻堅不可摧、牢不可破的壁障。
正是這面文字壁障擋住了絕大部分的「純陽一氣」,令蔡邕能夠從葉橫舟這一掌中倖存下來。
葉橫舟摩挲著下巴,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燦金色的文字壁障,嘖嘖稱奇:
「果然不愧為『國之重器』,只是部分餘力,就已抵達五星級層次,只可惜,在你手中,便如小兒舞大錘,不僅難以運用自如,稍不注意,還容易反噬自身。」
蔡邕雖為儒門宗師,卻也在陰陽五行之道上,別有一番建樹,如何看不出來,葉橫舟運使的火焰乃天地奇物,並非象徵水相的羽弦所能克制。
他之所以堅持鳴奏此音,其實只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蔡邕真正準備拿來抵禦純陽一氣的壓箱底手段,正是如今懸在頭頂這面文字壁障。
在盧植因廣宗之事,被剝奪龍氣後,熹平石經的掌控權,就順理成章地落到了今文派手中,為諸位儒門宗師所共掌。
因曾為熹平石經「畫龍點睛」一事,蔡邕也無可爭議地成為了「掌兵人」之一。
他剛剛正是憑著音律之道的修為,與正在洛陽城中的熹平石經共鳴,借到了這五星級重器的部分力量,才能成功從葉橫舟手下生還。
聽到葉橫舟如此評價,蔡邕只是仰天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坐倒在地,神色朽敗。
葉橫舟搖搖頭,張口一吸,便將充盈整座蔡府的火焰納入腹中,既然蔡邕憑本事接了這一掌,他自然不會不守諾言。
說到底,用幾條命換來一個直面五星級力量的機會,對葉橫舟來說,已算是賺得不少。
更何況,葉橫舟本來,也沒有打算在這裡殺掉袁紹和曹操,畢竟劉備也還活著,若是只留他一人,那估計無論盧植事後如何行事,劉備怕是都只能流亡天涯,逃竄到他那座黑山上了。
雖然這不能說是件壞事,但葉橫舟終究是不願意學習宋公明那般「逼上梁山」的手段。
在此戰徹底劃定句號後,有滾滾宏音自北面而來,仿若天鼓雷鳴,聲勢浩大,滿城皆聞,足見其人功力之深。
「大膽狂徒,豈敢在天子腳下撒野?」
葉橫舟昂起頭,嘿笑一聲,長喝道:
「太行黑山軍主葉橫舟,受摯友袁本初所託,特來洛陽,為天下拔除一禍!」
聲波滾滾,四面激盪,穿金裂石,搖搖欲墜的半間廳堂也在這一喝之下徹底碎成齏粉,幾乎方圓數十丈都如鰲魚翻背般,劇烈搖晃起來,端得是兇猛至極。
這話一出,那些正在朝此地前進的高手們都震了一震,不約而同地望向了領頭那位高冠博帶、手捧一本石制經書的清癯老者。
有些出身儒門,與袁家關係甚深的宗師們,已經在心底里泛起了嘀咕,畢竟他們都深知袁本初這人的脾性,勾結「黑山老妖」,以謀取誅宦之事,也未必是不可能啊。
說到底,他們本來不也就是打的這個主意?
見這數十道凝如實質的目光都朝自己望來,清癯老人,也即是汝南袁氏當家人、司徒袁隗也先是一愣,接著火冒三丈:
「胡言!狂徒,老夫今日必殺你以正袁氏之聲名!」
見袁逢如此堅決地與黑山老妖劃清界限,弘農楊氏的代表人物,楊彪楊文先心頭忽地一動。
楊彪先是一步走到袁逢身前,大聲宣告道:「好妖孽,事到如今,還敢辱我儒門清譽!」
然後,他回過頭,朝著那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強者們,抬袖拱手,肅然正色道:
「此獠辱我儒門太甚,還請諸位稍安勿躁,且先看我等手段!」
聽到楊彪此語,一名面白無須,身材雄健,手腳粗大的披甲武將嘿笑道:
「楊文先,爾等與太行山的勾結,朝中誰人不知,你等如今又這般急切,焉知是不是有縱虎歸山之意。」
此人正是事前兵敗而回的西園軍八校尉之首,上軍校尉蹇碩。
看著這位風頭正盛的上軍校尉,一向立場堅定、絕不對宦官退讓半步的袁隗此刻竟然出人意料地退了一步。
他踩著屋檐,一手前引:
「既蹇校尉有此疑心,袁隗便在此恭賀內廷諸位,得以獨享這般大功!」
他媽的,被這兩頭老狐狸耍了!
蹇碩這才明白過來,袁逢和楊彪分明是聯手設套,讓他主動往裡鑽。
——這黑山老妖豈是易與,讓他一個人先上,和找死有什麼區別?
就在這時,卻聞堂中傳來一聲豪笑:
「既無人敢戰,便一齊給我接招罷!」
霎時間,火光沖天而起,直撲在場眾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