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龍園前,六枚白玉製成,鈕作螭虎的印璽直衝上天,縈繞著一尊銅鑄仙人像,仙人雙手高舉,捧著一面圓盤。
以承露盤為中心,無數明黃光澤自天地四方聚集而來,匯成一股若煙非煙、鬱郁紛紛的雲氣。
光芒越是靠近承露盤,就越是明亮耀眼,到最後更是絢爛奪目得連日、月、星三光都無法比擬。
這光華之盛、雲氣之濃,甚至將整個洛陽城都籠罩了進去,在五星級之前,修為越是高深,就會受到越多壓制。
哪怕是尋常四星級人物,若是沒有官職帶來的龍氣護體,光是置身其間,就會感覺如同身負重岳,內息凝滯,惟有一身銅皮鐵骨的兵家大將,能夠稍喘口氣。
就算是葉橫舟這等五星級人物,也感覺宛如身披枷鎖,真氣運轉不暢,就連最虛無縹緲且難以捕捉的神意,感知範圍和精度都被限制。
可以說,雖然還沒有真正動手,但光是這些聚集而來的龍氣,就已在無形之中,將葉橫舟的戰力削弱了一小半。
——這才是洛陽城的底蘊。正因知道漢室有著這種底牌,張角、童淵等人才沒有動過刺王殺駕的心思。
不過,葉橫舟雖然對這種類似法陣的壓制感到有些驚奇,但他的注意力,還是放在那頭在雲氣中緩緩游曳,唯見只鱗片甲的龐然大物身上。
這東西儘管至今還未露出真容,可那種好似要充塞天地的強烈存在感,卻如山嶽般壓在葉橫舟的胸口處,令他不得不心弦緊繃。
他甚至能感受到,有一道極為充滿譏諷與嘲弄的目光,正透過層層疊疊的滾滾雲氣,注視著自己。
這東西並不急著出手,只是蟄伏於這股雲霧中,用無形無質的氣勢來給葉橫舟造成心理壓力。
不出手,就代表著可以從任何一個方向、任何一個時機出手。
這種戰略的確成功了,葉橫舟連對方究竟是什麼東西,都還不能清楚地明白,自然談不上洞徹它的思維,所以,即便它只是盤踞於此,紋絲不動,葉橫舟也要將至少三成的心神都放在它身上。
而一旦雲霧中有所異動,三成就會立馬提升至六成以上。
追擊而來的王越,也看出了葉橫舟此時所面臨的局勢,所以他並未急著出手,而是先落到街面上,再一步一步,朝著葉橫舟走了過來。
王越正是通過這種方式,積蓄著自己的力量、氣勢,乃至無形中的精神、心意。
現在兩人之間相距不過數丈,以王越的修為,只是抬步一跨,便可欺進葉橫舟身前三尺,可他現在卻走得極為緩慢、甚至有幾分艱辛。
好像在他身前的並非是空氣,而是一山放出一山攔的重巒疊嶂,每走出一步,王越都像是劈開了一座攔路的雄岳,渾身氣勢也隨之攀升一截。
不需要用眼睛去看,葉橫舟也能感受到,接下來將面對的一劍,或許是這位劍聖漫長人生中,最為完美的傑作。
自開戰以來,一直以所向披靡之勢,牢牢把握戰局主動權的葉橫舟,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
葉橫舟方才雖是藉助洛陽城中眾位強者的力量,成功突破了四星級的桎梏,打得也算是酣暢淋漓,可在他內心深處,卻並沒有多少喜悅。
因為葉橫舟清楚,他本就占據上風,想打就打,想走就走,之所以身陷險境,那完全是為了突破而自討苦吃。
所以在完成既定任務後,葉橫舟的鬥志並不算太高,後來哪怕是面對王越這位帝師,他也是遊刃有餘、來去自如。
但如今,身陷這種虎狼環伺、進退失據的局面後,他心中那團戰火,才算真正燃了起來。
葉橫舟明白,這是他降臨此世以來,最為兇險的一次戰鬥,稍有不慎,便會敗個粉身碎骨,死無葬生之地。
可那又如何?
他自幼從軍,生逢大小前百戰,何曾有過半分退縮?
葉橫舟沒有說話,卻有一種強烈如說話般的凝實意志,擴散開來,令在場眾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得到。
——只知等待戰機,庸人廢將也!要殺我,你也就跟著一起上罷!
這意志中的嘲弄戲謔,那雲霧中的存在能感受得清楚明白,投注出來的目光中,也帶上了三分怒意。
可饒是如此,它也沒有選擇出手,而是就這麼冷冷地盯著葉橫舟,就像在看一個瀕臨絕境之人臨死前的癲狂。
葉橫舟也並未理會他,而是回過頭,抬起手中雷刀,刀鋒直指緩步行來的王越。
盯著那柄赤霄劍,血如灼烈的岩漿奔涌葉橫舟全身,沸得想要燃燒,他左手握著的雷刀,也好像遇見了宿敵一般,綻放出前所未有的絢爛電光。
儘管葉橫舟這把乃是改款光武雷刀,王越手持的也並非天子傳奇世界的天劍,但那種冥冥間的爭鋒相對之感,仍是令兩位兵主都能感受得到。
雖然還未真正動手,可兩人凝如金鐵的心神意志,已在無形中碰撞,交流起來。
「你若是願意拋棄那群凡夫俗子,不做那些不著邊際的俗事,轉而虔心劍術,不出五年,定能與我比肩。
可惜,今日便要殺一劍道英才也。」
王越此時的目光中,不僅有遺憾,也有欣賞,看著那個身陷死地,格外年輕的劍道奇才,他搖了搖頭。
這位劍中聖者不知是否有稱「聖」的資格,但最起碼,他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劍道中的帝王,再順理成章把人間修行劍術的劍士們都視作自己的臣民。
他認為這些劍士有一個算一個,都該如他一般,拋去世俗中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潛心鑽研劍術、修行劍法,如此才能成就無上劍道。
這是一種俯視、超然的態度。
所以,當王越在方才的劍斗中意識到,葉橫舟非但是個狂徒,還是個劍道稟賦非凡的奇才時,他心中那種憤怒,便不自覺地換做了惋惜、遺憾。
說到底,對王越來說,什麼天子權威、什麼洛陽秩序,都比不上劍道在他心中的分量。
葉橫舟聽到這番話,只是嗤笑一聲。
「凡夫俗子?不著邊際?若你當真萬事不關心,只求劍道,又何必站在此處,護衛這什麼狗屁天子?」
見王越有心攀談,葉橫舟自然也樂得跟他多說兩句,畢竟就算王越能夠藉此拖延時間,積蓄氣勢,但他也可以用這段時間來探查身後那股龍氣的虛實,為接下來的戰鬥做準備。
——雖然葉橫舟是一個喜歡挑戰未知,尋求刺激的武者,但一旦交起手來,他卻深諳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永遠把收集信息放在第一位。
畢竟挑戰未知的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知道更多。
王越聽他如此妄語,也沒有動怒。
「天子賜我神劍、助我成就大道,若不回報,便會有損我之劍心,待到了斷因果,我便能斬俗緣,徹底脫身而去。」
聽到這裡,葉橫舟已不打算跟他說半個字。
畢竟立場已明,無論王越是為了報恩也好、還是為了了斷因果也好,只要擋在面前,葉橫舟便絕不會將此人放過。
他只是抬起手中雷刀。
「那就看看,到底是你的劍利,還是老子的刀快?」
王越抬起眼眸,眼中的遺憾惋惜漸漸淡去,有些不滿地道:
「想借霸王刀來克制赤霄劍?愚昧!到達你我之境界,哪怕是高祖在世,霸王重生,也該以手中劍一試高下,何以假借古人之力?!」
葉橫舟順手將赤劍收回背後劍鞘,露出獰惡的笑容。
「老子用刀,只是怕你爽到!」
王越嘆息。
「冥頑不靈。」
「冥」字剛出口,王越已走完足足九步。
與其說他是走完這九步,倒不如說他是戳出、刺出這九步,只因王越每一腳落地,雖是輕描淡寫到近乎寂然無聲,可那腳印卻是一個深深的空洞。
就連這最尋常的一舉一動,王越都練出了劍的味道。
第九步踏下,王越的身形已如銅鏡碎裂,再於葉橫舟身前猝然凝聚成形。
那積蓄已久的一劍,終於現世。
兩人之間,原本空空如也的大氣中,出現了兩段無比光華的橫斷切面,就像是被劈開的浪潮,朝著兩邊垮塌下去。
持劍下劈的王越就像是神話中分開淵海的天人,儘管來勢如此迅猛,王越的髮絲、衣袂,卻像是與他的身軀融為了一體,沒有分毫動搖。
他宛如化身成了一道流光,整個人都和手中那把赤霄劍合二為一,讓葉橫舟這種五星級強人,都分不清人在何處,劍在何處,只能見到縱橫交錯的輝煌劍光。
由於缺少煉劍法門,也因為手中這把赤霄劍意義重大,故而王越的確沒有練成御劍之法,可他卻也另闢蹊徑,創出了這身劍合一的「劍遁」之法。
既然沒法煉劍,王越便乾脆讓這把赤霄劍來煉自己。
——這也符合他一貫的理念,既然劍道是凌駕於一切的最高價值,那劍來煉人又有何不可了?
他開始試著把這口鎮國神兵中的鋒銳劍氣,逐步導入自家的體魄中,用這種堪稱瘋狂的舉動,來強行改換自己這身兵家濁氣的本質,從而錘鍊出一身唯精唯純的劍氣。
這種方法,雖然無法像御劍術那般,能夠施展出精妙繁多的劍術變化,卻能將王越氣力雄渾的長處發揮到極致。
除去同級強人,一旦被其接近,無論有何種級數的法寶護身,十丈之內,便是必死無疑。
如果說剛才王越施展的種種變式,還是建立在《大風歌》的基礎上,那現在這一招,便是完完全全屬於他的劍法。
「天地四極」中,葉橫舟唯一交過手的,只有童淵,對他那參天地五行之氣,感四時變化之理,以人體小天地勾連外界大天地而成的「五德終始」一式,更是印象頗深。
但與童淵相比,王越完全是兩個極端。
如果說童淵把外界大天地視作一片大海,再從海上風浪中趁勢借力,那王越就是將其視為洪爐,把自己當做一把劍胚。
他不是要從中借力,而是自願投身其中,經受種種磨鍊,進而砥礪出一種極端純粹、也極端排外的鋒芒。
王越追求的境界,若走到最盡處,便是一劍既出,斬斷天理束縛,令天地也要為之讓路。
當然,具備這種能為的劍修,在【無限領域】的劃分中,也有至少七星級的評價。
在仙道側戰團【無何有之鄉】中,還有一個用來形容這種境界的專有名詞,是為「長生」。
就連葉橫舟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武學、道術都還只是剛剛萌芽的時代,竟然就有人能夠探索出一條直通斬雷辟劫之「長生劍境」的道路。
雖然還只是一條崎嶇不平的羊腸小徑,卻也足夠驚世駭俗。
堪堪五星級的王越,雖然還做不到讓天地讓路,卻也有幾分長生劍修風采。
他剛一出手,便有無數條細長且深邃的劍痕,忽地衍生出來,其中迸射出絢爛火花,發出極為尖銳的鳴叫。
哪怕是一塊百鍊寒鐵,落進這些衍生出來的劍痕中,也會被其中蘊含的鋒銳氣息絞成細密如齏粉的鐵屑。
面對這直教萬物崩毀解離的一劍,葉橫舟卻只是閉上眼,手中那把原本躁動不安的雷刀,也平靜了下來。
方才王越雖然說了很多混帳話,但其中有一句,是葉橫舟極為贊同的,那便是古人之力不足恃。
哪怕高祖、霸王真箇復生,以葉橫舟的心氣,只怕也是要先衝上去,與其較量個高低才是。
雷刀和赤霄劍的莫名感應,對他來說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一種負擔。
王越不會有這種問題,是因為他已通過「移形換質」的方式,將自己一身濁氣都改換成了劍氣,與其說他是赤霄兵主,倒不如說他本身就是第二把赤霄劍。
故而他能夠利用這種感應,來鎖定葉橫舟的氣機,令其人逃不過去。
葉橫舟卻不願選擇這種辦法,他這輩子無論是練嫁衣神功也好、還是練純陽掌、飛瀑掌,乃至練各種武功也好,都遵循著一個最基本的理念。
那便是以我為主、為我所用。
現在,他正是要借著王越帶來的壓力,一舉將雷刀徹徹底底地降服。
不只是降服,而是要從根本處,將其「移形換質」,變成專屬於他葉某人的神兵。(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