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一紙休書(3)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裝可憐,你是什麼心性我難道還不知道?我既然應下了會幫你大哥,就絕不會反悔。把你的眼淚收起來吧,別浪費了。」沈徹不無諷刺地道。
紀澄的眼淚還掛在臉上,自己卻也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明明已經做出決定,最後卻還忍不住掉眼淚。可是眼淚解決不了任何事情,徒惹笑話而已,從小到大她就不是愛哭的人。
紀澄自然又是整晚失眠,坐在妝奩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拿起旁邊的釵子,用尖尖的那一頭在臉頰上比畫了一下,想著努力了這麼多年,到頭來指不定還是得毀掉這張臉才能安生。
早晨柳葉兒過來開門,一眼就看到了滿地的碎渣子,趕緊進房間去看紀澄:「少奶奶,你沒事吧?」
「沒事,把那碎片掃了吧,免得不小心踩到了傷腳。」紀澄一邊說話一邊用梳子梳著自己的長髮。
柳葉兒見紀澄一臉平靜,心裡也鬆了口氣,安慰著自己肯定沒什麼大事兒。昨晚她把茶端過去之後就睡了,哪裡敢在外頭偷聽主子講話。也許是太累了,才沾床就睡了過去,摔杯子的動靜兒她都沒聽到。
紀澄這一日照常理事,到芮英堂時也照常跟老太太說話解悶兒,任誰也看不出異常,連她自己都震驚於自己的鎮定,或者也可以叫麻木。
到晚上沈徹從外頭回來直接就進了臥雲堂,喜得柳葉兒眉開眼笑的,趕緊沏了茶送進去。
紀澄看見那茶杯眼皮就跳了一下。
「我不喝茶,端出去吧。」沈徹冷冷地道,「準備一套筆墨紙硯來。」
柳葉兒應聲退下,很快就將紙筆送了過來,然後再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從外面將門關上。
紀澄吸了口氣,該來的終歸要來,白日裡她無數次反悔,想收回自己說的話,可每次跑到通往頂院的柴扉前看見那把鎖就想起自己的話來,很多事情並不是想反悔就能夠收回的。
沈徹將兩份考卷遞給紀澄,其中一份她認出了是自己大哥的字跡,她對照著沈徹告訴她的關節去看,果然五處都對上了。這份考卷被換了出來,總算讓人鬆了一大口氣。而另一份自然就是謄抄卷,紀澄細細地看了,和先才那份沒有出入。
到底是沈徹能耐大。那麼短的時間,紀淵根本不可能憑著記憶把考卷重新寫出來,因為科舉考試講求館閣體,字體方正均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所以紀澄並沒能將紀淵寫的考卷給沈徹。
「那個,大哥的考卷拿出來了,可到時候查不到他的考卷怎麼辦?」紀澄問沈徹道。
「我叫人模仿你大哥的筆跡重新寫了一份,謄抄的那份也模仿了一份。」沈徹道。
靖世軍能人輩出,自然有可以模仿筆跡的人,紀澄聞言便不再開口。
「怎麼,不相信?」沈徹問,「怕我留有後手?」
紀澄搖了搖頭:「我沒有不相信你。」
沈徹沒理會紀澄,起身從紀澄面前將紀淵的考卷拿起來,然後走到桌邊坐下拿起筆,對照著那份考卷寫了起來。
紀澄站在旁邊一看,連她都分辨不出真假,她心裡一動:「是你替大哥重新寫的考卷?」
沈徹抬頭道:「不然呢?我既然答應了你的事情,就會辦得妥妥噹噹,不留後患。這件事除了你知我知,其他人都不知情。」
紀澄重新接過紀淵的那份考卷,只覺得沉甸甸的幾乎拿不起來,若是沒有它,她的日子本不該這麼絕望沒有盼頭的。
紀澄轉身將考卷收好,然後才重新看向沈徹。
沈徹坐在桌前,執筆疾書,這一次不用看紀澄也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她身上的力氣仿佛全被抽走,只能靠在隔扇上才能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休書並不用長篇大論,很快沈徹就書就擱筆,將休書放在桌上等待墨汁乾涸。
休書寫就,送到紀澄娘家,然後由娘家派人來將她接回去,這段夫妻之緣就算徹底了結了。
兩人都沒說話,也不看彼此,仿佛都在用心等著墨汁乾涸。
「夫妻反目,懲戒不悛,毫無度日之心。故夫妻情乖,決意休黜,永遠離決,再無瓜葛。」
紀澄拿著休書的手幾乎承受不了那薄薄的紙的重量,被「永遠離決」四個字刺得睜不開眼。
「你拿著你大哥的考卷回去,想必紀家肯定會很樂意重新接受你這個女兒的。」沈徹道。
紀澄心裡一疼,顯然又被沈徹曲解了她的心意,以為她機關算盡,恰好在此時提出和離,紀家是絕不可能嫌棄她這個棄婦的,一切都是交易。
紀澄轉身進屋,將她在隆昌號的印信取了出來雙手遞給沈徹。
沈徹接過紀澄手中的匣子,手指在上面輕輕地摩挲,笑了笑道:「娶你為妻我可真是賺大發了。這世上多少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銀子。」
紀澄低著頭道:「老祖宗那裡,我實在沒臉見她,明日一早我就離開。」
沈徹冷笑了一聲道:「你沒臉見她,我也沒臉見她。兜兜轉轉這麼多年,竟然是這種結局,怎不叫人心寒?」
紀澄握著休書的手一緊,抬頭看向沈徹,剛要說話卻又被他打斷。
「這樣也好,我還得感激你,長痛不如短痛,早點兒看清楚你的自私涼薄,於我卻是好事。」沈徹頓了頓,「其實早在當年我就已經看出你的狠毒和自私了,到後來卻是自欺欺人,以為你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原來並沒有什麼迫不得已,而是天性如此。」
紀澄哽咽得捂住了嘴巴才能不發出聲音,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不堪,也知道沈徹看不上自己,只是不知道親耳聽他說出來會這樣傷人。
「我……」
沈徹擺了擺手道:「你別說話,今晚之後我們這一輩子也不會再見,有些話總要說清楚、問明白的。當初在草原上……」沈徹的話說到一半便被紀澄急急地截斷。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當初是我背棄了你,救了子云哥哥,我從沒奢求過你原諒。」紀澄急急地道,生怕沈徹不許她說話一般,「本來我早就沒臉再待在沈家,卻厚顏無恥地待了下來,一切都是我的錯。」
沈徹搖頭笑道:「你從來就沒有懂過我。」他失望得連話都不想再說,站起身道,「睡吧,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紀澄緊跟著沈徹站起來,踉蹌地跑到門邊,沈徹打開門回過頭道:「我根本就沒怪過你救凌子云的事情。如果你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你面前,那才是毫無人性。我恨你的地方從來不是這裡。我連你設計殺我都可以原諒,還率先低頭,你覺得我還會在乎你施捨出去的一顆解藥?」
紀澄聞言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既然從沒怪過她,那他們何至於走到如今這般地步?紀澄飛快地追著沈徹跑出去:「郎君。」
沈徹頓住道:「我已經不是你的郎君。你也不用再多說什麼,我心意已決,很多事情看透了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走到這個地步,再回頭已經是不可能了。」
紀澄覺得就像有一隻大錘從她頭頂砸落一般,她的眼睛再看不到東西,耳朵也再聽不見任何聲音,直到柳葉兒和榆錢兒兩人扶著她的手將她攙回炕上,紀澄都還渾渾噩噩的。
柳葉兒握著紀澄的手來回地替她揉搓:「天哪,怎麼凍成這樣?榆錢兒快去煮碗薑湯來,少奶奶渾身都涼透了。」
的確是渾身都涼透了,連五臟六腑都是涼的。
捧著薑湯的時候,紀澄被那熱氣驚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得不可抑制,嚇得柳葉兒和榆錢兒手足無措。她們是第一次見紀澄哭得這樣撕心裂肺,哪怕當初祝吉軍想強娶她的時候,她那麼害怕都從沒這樣哭過。
便是天仙,真正哭起來也沒什麼好看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紀澄的腳邊扔了三四十張手絹之後,她才哭得停下來,眼睛腫得老高老高,像金魚一般。
柳葉兒和榆錢兒都不敢說話,直到紀澄冷靜下來道:「郎君已經寫了休書,明天一早我們就回蘭花巷。簡單收拾一下吧,後面爹爹會派人來拉東西的。」
柳葉兒驚呼出聲:「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紀澄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柳葉兒和榆錢兒站著不動,生怕紀澄做什麼傻事。
紀澄苦笑道:「不用擔心我,我不會尋死覓活的。我需要靜一靜,下去吧。」
柳葉兒和榆錢兒這才退了出去,剛走到門邊就聽見紀澄道:「不許告訴人,不許找老祖宗。安安靜靜地在你們屋子裡待著,否則咱們的主僕之情也就盡了。」
柳葉兒和榆錢兒互看一眼,把各自心底的念頭都打消了。
紀澄坐在妝奩前,休書已經被她和那兩份考卷都收在了一起,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臥雲堂在她和沈徹成親之前翻新過,尤其是淨室費了很多心思去布置,紀澄忽然想起來,她好像還從沒有和沈徹一起在這裡歇過。
紀澄心底瞬間湧起很多遺憾與悔意,這些悔意叫她一刻也不能等地匆匆開了門出去,她還欠沈徹一次真誠的道歉,那些話數次涌到她嘴邊,卻在一些她自己如今都記不起來的原因下從沒說出過口。
今晚一切走到絕路的時候,叫人再沒了什麼顧忌。在沈徹說了那些話之後,紀澄也沒抱著要挽回他的希望,因為離開本就是她自己要求的。如今只是想圖個安心吧。
對的,就是安心。
紀澄在看到柴扉上掛著的銅鎖時,如是安慰自己。她轉過身跑回臥雲堂,拿了輕雪劍就又往外走。
紀澄一出去就看見霓裳在角落裡張望,她現在哪裡還顧忌得了她,先才的動靜只怕霓裳最是清楚,她追著沈徹出去說的話,霓裳只怕也聽見了。
紀澄只當沒看見霓裳,提著劍跑到柴扉處,一劍就砍開了那銅鎖。
頂院裡沈徹剛沐浴出來,赤著腳,穿著白色松江細棉布的撒腳褲,正隨手繫著上身中衣的衣帶,紀澄就跑了進去。
沈徹皺了皺眉頭,面色不悅地看向紀澄。
「我知道你不想再看到我,我把話說完就離開,好不好?」紀澄帶著哀求地看向沈徹。
沈徹沉默片刻,走到矮腳桌前的蒲墊上坐下:「說吧。」
紀澄沒選擇沈徹的對面坐下,而是跪坐到他右手邊的蒲蓆上:「半日散的事情我一直欠你一個說法。」
沈徹挑了挑眉,紀澄急急地道:「你讓我說完。」如果這時候打斷她,紀澄怕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勇氣說這些話了。
「你說得沒錯,我天性就涼薄自私、陰險狠毒,當時子云中了半日散的時候,我腦子裡甚至閃過不救他的念頭。因為如果我救了他,你就可能會死。」紀澄看向沈徹道,「這裡面的原因可能是如果你死了,我就成了寡婦,而如果你還活著,這件事就會成為你我之間永遠的隔閡。這都不是我想要的結果。」紀澄垂下眼皮,臉上開始發燒,「可是那時我腦子裡一團亂,子云又一直吐血,不管你信不信,我當時的猶豫並不是因為這些權衡,只是因為我心裡並不願你有危險。我自己都被這種想法驚呆了。」紀澄自嘲地笑道,「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不願意救子云。可是我不能看著他死。如果他死了,我這輩子心就不會再安寧,我從心上已經背棄了我和他的感情,就再不能看著他因我而死。」紀澄重新抬頭去看沈徹,「所以我救了他,從此我的心裡就再也沒有他了。」
沈徹淡淡地道:「我剛才已經說過,我沒有為這件事情怪過你。」
紀澄先才的一番話其實已經是在表白,但是她在沈徹臉上沒有看到任何表情的波動,仿佛只是在聽一個陌生人陳述無關緊要的事情一般。
傷心、絕望傾盆而來,紀澄重新垂下眼皮問道:「你是怪我在那之後沒有去找你嗎?」
沈徹的眼睛閉了閉,但紀澄並沒看到,她只顧著要將自己心底的話一鼓作氣地說出來:「我心裡有些猜想,你從來不是沒有成算的人,我期盼這次你能躲過霍德的追殺,卻沒有把握。我看得出扎依那鍾情於你,她定然捨不得你死,卻逼著我去救子云,我就想她一定有辦法救你。你看,多麼可悲,我救了子云,卻要眼巴巴地在心底懇求扎依那能救你。」紀澄的聲音縹緲得仿佛曠野的雲一般,「一開始我病得厲害,辨不清方向,清醒之後就沒臉再見你,也害怕如果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和扎依那正親親熱熱。」
沈徹冷笑道:「不用給你自己找藉口。我對扎依那如何,你難道會不清楚?你沒臉見我,不過是因為你覺得我不會原諒你,你甚至連試探一下都不肯,就替我做了決定。你的性子一向如此,無利不起早,既然你認定了我不會原諒你,自然也就不值得你付出任何心思去挽回,因為沒有收益嘛。後來我找到你,帶你回京。你所謂的厚顏無恥,不過就是捨不得這一番富貴而已,你怕再遇到祝吉軍那樣的人,所以才在沈家忍氣吞聲地過日子是不是?就這樣,你也是不肯低頭對我說半句當初的事情。紀澄,但凡你心裡對我真的有那麼一絲感情,你就不會這麼多個月來一句話也不說。」沈徹冷冷地道。
紀澄搖了搖頭,眼淚隨著搖頭的動作再也包不住地流下來:「不是這樣的,我是想跟你道歉的。」
「哦。」沈徹笑了笑,顯然是不信的,「既然想,為何從沒說過?紀澄,何必再說這些自欺欺人的話,你大哥的事情我已經替你處理妥當了,我也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今後也不會刻意對付你們紀家,你大可以放寬心,不用再在這裡演戲,看了直叫人噁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