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評價,衡玉就想起滿雪兒。
之前她打聽消息時,那些人也說死去的李嘉是個與人為善的普通書生。
結果是個道貌岸然之輩。
不過一碼歸一碼,衡玉沒有妄下論斷。
她放下茶杯,從袖子裡取出幾塊下品靈石:「掌柜是商人,我就直接一些,請掌柜為我介紹介紹這位趙城主。」
瞧見靈石,掌柜臉上笑容更加溫和親近。
在他們這個邊遠小城,一塊下品靈石的購買力堪比銀寶。
「仙子請放心,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一定知無不言。」
在衡玉了解這位趙城主的相關事跡時,城北某個貧民巷裡,一個道士打扮的男人手握長劍,緩緩行走在巷子裡。
他看起來很年輕,穿著道袍梳著道髻。
明明是一副出塵打扮,身上的氣質卻很冷峻。
趙凡上山打獵回來,身上背著一個背簍,裡面裝著兩隻鮮血淋淋的野兔。
在他行走之間,有些血跡會從背簍里滴落下來。
因為在這一個巷子出入的基本都是熟人,突然瞧見一個生面孔,趙凡忍不住多打量了那個道士幾眼。
越打量他,越是覺得這個道士的五官有些熟悉。
趙凡打量得太過不加掩飾,男人冷冷抬眼,目光如劍般銳利。
兩人對視上時,趙凡腦中靈光一閃:「長平?是你嗎長平?」
男人微微擰起眉。
不過他目光里的銳利收斂了些。
趙凡見他沒認出自己,抬手撓了撓頭:「我是趙凡啊,你還記得我嗎?」
「趙凡?」
雖然不記得趙凡的長相了,但范長平還記得這位兒時玩伴的名字。
他神色柔和下來:「原來是你,我都有些記不清你的長相了。」
趙凡哈哈一笑:「那看來還是我記憶力比較好。十五年前你跟著張姨離開華城,現在怎麼回來了?」
提到往事,范長平的臉色又有些變了:「沒什麼,我就回來看看。」
趙凡沒注意到這點,他顛了顛後背的背簍:「你突然回來,找到住的地方了嗎,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正好我在山上做的陷阱抓住兩隻野兔,今晚給你做頓兔肉吃。」
范長平在華城裡其實已經有住處。
但他這些年在外遊蕩,已經很少感受到這種赤忱的熱情,到嘴的拒絕就咽下了,默默跟在趙凡背後。
「你這些年怎麼樣?我看你做道士打扮,這是修道去了?」趙凡撓撓頭。
華城屬於無定宗勢力範圍,這裡的原住民多數都是信佛的。
所以看到范長平做道士打扮時,他覺得有些驚訝。
范長平垂下眼:「先別說我,聊聊你的事情吧。你今年已經快三十歲了吧,跟雪兒怎麼樣了?」
「雪兒……」趙凡苦笑,「雪兒的事情有些一言難盡,你等我慢慢跟你說吧。」
坐在有些破舊的院子裡,范長平聽說滿雪兒因為被李家人漠視、被李嘉毆打以至於化成邪魔後,他眼中泛起一層層戾氣。
「李家人居然敢這樣!」他冷冷一笑:「雪兒的手段還是太溫柔了,要我說,她就該屠盡李家滿門,讓那些曾經冷待她的人全部都付出代價。」
「現在她到了獄中,剩下那些李家人可還活得好好的!」
趙凡被對方話中的殺意震到了:「長平你……」
他連忙擺手:「我昨天去獄中探望雪兒,她現在除了不得自由外,感覺自己比在外面過得要開心輕鬆不少。說起來,也真是多虧了無定宗的大師和一位仙子……」
無定宗?
范長平臉色不掩厭惡:「無定宗那些禿驢只會說些糊弄人的話,說些常人聽不懂的大道理,我看雪兒就是被他們給忽悠的。」
這話一出來,趙凡頓時手足無措。
他發現,這位少年時的玩伴變化似乎有些大了。
***
衡玉打聽完趙城主的事情後,走去趙府與了悟他們匯合。
趙府並不大,府里的裝飾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簡陋。
府里各個角落都灑滿了黃色的紙錢,掛滿白色的招魂幡。
衡玉被府中下人一路引進大廳。
她走進裡面,發現官差已經到了,現在正在詢問情況做登記。
這麼喧鬧的環境裡,了悟盤膝坐在棺材前,為亡者念經超度。
他聲音低不可聞,神色嚴肅,眉間硃砂在香菸繚繞的襯托下更顯聖潔。
衡玉沒上前打擾他,而是走到了念身邊:「趙夫人呢?」
「哭到暈厥,現在被扶進內院休息了。」
沒過多久,了悟念完整篇經文。
他緩緩睜開眼。
為首的官差上前,恭敬道:「了悟大師,我們會按照您說的,著重調查這段時間進出華城的築基期修士,等有結果了再去青雲寺通知您。」
「麻煩了。」了悟道謝。
他從蒲團上起身,瞧衡玉和了念一眼:「我們先離開趙府吧。」
三人走出趙府,衡玉理了理劍柄上掛著的黑色劍穗:「趙弘化斷案公正,為官清廉。」
她直接道出結論。
這是她根據琳琅閣掌柜所說的事跡總結出來的。
而且進趙府時她也注意過府里的情況——簡陋到有些不符合一城之主和一位築基期修士的身份。
和那位掌柜的描述毫無出入之處。
了悟眉目一斂。
他還是很相信這句判斷的,從滿雪兒的事情里,他就知曉衡玉的心思有多通透。
「若是如此,這件事就有些難辦了。」
如果趙弘化沒有和旁人結怨,官府那邊調查的進展估計不會快到哪裡去,而他們沒有方向,想要找到被邪魔之氣侵蝕的人也不是那麼容易。
耽誤的時間一長,誰也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再次痛下殺手。
「你讓官府的人調查城中新出現的築基期修士?」衡玉換了個話題。
了悟點頭:「碰碰運氣。」
調查殺人兇手這種事,自然是官府的人來管。
事情如果不是涉及到邪魔,了悟也不會摻和進一腳。
三人默然不語,徑直走回青雲寺。
這個時辰,寺廟裡的香客少了很多。
衡玉邁過有些高的門檻走進寺里,抬手拂去不知何時掉落在肩上的桂花。
寺廟正門旁擺著一張長桌子,上面放著幾個簽筒。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桌後,目光正好與衡玉撞上,他頷首笑了笑。
衡玉含笑回禮,正想往廂房走,身旁的了悟突然停下腳步。
他看向簽攤上的老和尚,雙手合十:「恭喜主持出關。」
衡玉心中頓時瞭然,這位原來就是青雲寺的主持。
只不過一寺主持居然會坐在這裡給香客解簽?
主持同樣雙手合十向了悟回禮。
有容貌清秀的女香客羞紅著臉走到簽攤前,聲音有些低。
「方丈,我想要求一求姻緣。」
在佛門,『主持』指的是一寺管理者。
而德高望重的和尚,全部都可以稱作『方丈』。
主持頷首,指著面前的簽筒:「施主在求籤前,先在心中將你要問的問題默念三遍,再睜開眼睛搖晃面前的簽筒即可。」
女香客全部照做。
搖晃幾下,一隻簽掉了出來——上籤。
瞧見自己搖出了上籤,女香客臉上綻出喜意。
她過幾日就要訂婚,心中原本正忐忑不安,現在這簽文倒算是意外之喜。
主持拿起簽瞧了眼,撫著長須:「施主這支簽寓意極佳。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這簽文是說施主待人以誠以真,所有事情將可心想事成。」
「多謝方丈!」得到這一解簽,女香客高興跑進殿裡,為佛祖貢獻香火錢。
衡玉:「……」
總感覺自己正在旁觀一場大型忽悠。
畢竟在她以前待的那個世界裡,寺廟裡面的簽最差都是個中上籤,絕大多數是上籤。
不過衡玉也能理解這種做法。
香客來寺廟求籤,為的是得到祝福,使心情安定下來。
他們未必是想從簽文里得到些什麼,僅僅是想要個心理寄託罷了。而寺廟準備這些中上籤、上籤,都是順應了香客的這種心理。
「這位施主似乎不信簽文?」主持突然看向她,含笑問道。
衡玉說:「我的回答可能會有些冒犯主持,所以還是不說了。」
主持活了上百年,心境涵養極高:「施主但說無妨。」
衡玉臉上帶了幾分歉意:「我只是覺得,簽筒里絕大多數的簽文都是中上籤和上籤。」
這麼個簽文,求來並不意義。
她心性堅韌,並不需要虛無縹緲的心理寄託。
主持啞然失笑:「施主原來是這麼想的。」
他細細打量衡玉:「施主好像並不相信佛祖,但我看施主與佛祖有緣。」
聽到這句話,衡玉的第一反應就是瞥向了悟:是挺有緣的啊。
「多說證明不了什麼,施主可要親自上前抽上一根簽?」
主持起了幾分興致,出聲邀請衡玉。
衡玉眉梢微挑。
見主持這般自信,衡玉也來了興趣。
畢竟是修真界的佛寺,和她那個時代的寺廟應該還是有些不同的。她可以趁機見識見識修真界佛門的手段。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衡玉上前,舉起簽筒用力搖了搖。
她搖晃時,了念小和尚湊到簽攤前,想要瞧瞧衡玉會抽出怎樣的簽文。
竹籤撞擊簽筒時,發出悶悶的撞擊聲。
在她搖晃之間,一根簽文掉了出來。
衡玉低頭一掃,並不是很意外:「上上籤。」
主持微愣:「簽是好簽,但施主剛剛搖簽時心不夠誠。」
他重新介紹了一遍抽籤的流程。
衡玉見他堅持,輕吸口氣放平心態。
「我想求問,自己可否證得長生大道。」
在心中默念三遍這個問題,衡玉再次拿起簽筒搖晃。
又一根簽文掉了出來。
還是上上籤。
衡玉俯下身子撿起竹籤,閱讀起簽上的簽文。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逍遙灑脫之意盡數鋪面而來。
她眼裡划過細碎的笑意:「雖然我不信抽籤,但我很喜歡簽上的簽文。」
這個簽文和她所求的道是完全相吻合的。
衡玉把簽遞到了悟面前。
了悟垂眸掃了眼。
「看清楚了嗎?」衡玉問。
了悟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問,默默點了下頭。
見他點頭,衡玉這才把簽遞給主持。
瞧見兩人的互動,主持臉上先是划過幾分疑惑,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麼,他又有些明悟起來。
他伸手接過衡玉的簽,低低道了聲佛號:「施主可知,這簽筒里的簽,在搖晃出來之前本是無字的。是冥冥中佛祖聽到了施主的問題,這才降下預兆。」
「能抽出上上籤,說明施主身負大氣運在身;這簽文才是在回答施主心中的問題。」
衡玉有些詫異。
她拿起最初那根簽,才發現那隻簽上只有『上上』二字,底下並無具體的簽文。
這就和主持的話對上了。
第一次搖簽時,她在心裡並沒有問問題。
第二次搖簽時,她是問了問題的,所以上上籤底下還有簽文。
想到這裡,衡玉突然抿起唇角笑:「若是如此,我再搖一支簽求問姻緣吧。」
她依照流程在心裡默念問題,然後搖簽。
這回簽文掉落,簽面直接反扣在桌子上。
「簽面反扣。」了悟突兀出聲。
衡玉看向他:「這有什麼問題嗎?」
沒等了悟回答,衡玉伸手撿起竹籤。
下下籤。
簽文——此身只合佛前老,愧對嫦娥一片心。
這個簽文,不用主持給她解她都能自己看出來。
【我終身侍奉在佛前,只能愧對你的一番情誼。】
橫看豎看,上看下看簽文,衡玉都有種她的內門任務要涼透的感覺。
都還沒開始付諸行動,居然就被預判絕對失敗了!?
「簽面倒扣,施主抽出來的應是最差的簽。最好的簽與最差的簽都被施主抽中了,這樣的事情貧僧也是第一次聽聞。」
主持撥弄著念珠,平靜說道。
詫異一瞬,在聽了主持的話後,衡玉反倒重新恢復淡定從容。
她輕笑道:「我不信神佛,所以即使這簽抽得再玄乎,我也是不信簽文內容的。」
把自己抽中的三支簽都拿起來,全部收進儲物戒指里。
主持無奈搖頭:「即使是佛祖也不敢說自己完全窺見未來,所以施主請放心,簽文都是有逆轉的可能性。」
衡玉抿唇輕笑,她雙手合十向主持道謝:「剛剛打擾主持了。」
兩人對話時,了悟的目光一直落在衡玉身上。
神情若有所思。
在她看過來時,他又默默垂下眼,認真而專注地撥弄念珠。
-
走到廂房院子裡,了悟停下腳步,朝了念擺手:「你先進屋誦經。」
了念茫然,但還是乖乖走進廂房裡,而且把門窗都鎖好。
「你有事對我說?」衡玉看向了悟。
院子裡有石桌,了悟走到桌邊坐下。
他唇角微微上揚,抬起手朝她招了招:「過來坐下。」
風穿堂而過,風裡夾雜著桂子淡淡的清香。
衡玉目光落在他身上,覺得自己眼裡可能倒映進了淺淺溫柔月色。
在衡玉坐下來時,了悟從儲物戒指里取出桂花糖和桂花酥,全部推到她面前。
「吃些吧。」
衡玉伸手捻起一塊桂花酥送進嘴裡。
桂花酥脆而香甜,味道不錯。
剛把桂花酥咽下一部分,她就聽到了悟說:「剛剛那番對答里,洛主讓我感覺到你心中沒有敬畏,對這個世界也沒有任何羈絆。」
衡玉停下咀嚼的動作,抬眼看他。
「心無敬畏,心無羈絆,就好像是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對這個世界沒有生出任何的認同感。」
「這樣的心態,難道就是洛主所要求的逍遙超脫嗎?」
了悟問她。
不認同這個世界,又如何超脫於這個世界?
衡玉默默咽下嘴裡的桂花酥。
她張了張嘴,想要開口做些解釋。
但尋思一番,衡玉才發現她這時候無論說些什麼,聽起來都像是在狡辯。
——因為她發現,了悟這番話是對的。
她在穿越之前是時空管理局的高層,以前冷眼看過無數小世界的變遷。現在意外進入這個世界不到半年時間,這具身體沒有血脈親人,最親近的師父游雲和她接觸的時間也有限。
在這個世界裡,她接觸最多的人反而是了悟。
這種情況下,她的確很難對這個世界生出認同感,完全把自己當成這個世界的人。
半晌,她抿唇輕笑:「我是心無羈絆。」
「那你……要做我的羈絆嗎?」
這句話,衡玉說得很輕很輕。
輕到驚不起枝頭的雀鳥。
但這句話,卻讓了悟撥弄念珠的動作徹底停頓下來。
靜謐片刻,院內只響起了悟的念佛聲。
「阿彌陀佛。」
衡玉覺得,自己當真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她渡他成佛,而他助她完成內門任務,陪她證得長生大道。
各取所需,其實並不衝突。
她從石凳上起身,捻起一塊桂花糕送到了悟唇邊。
了悟不動,但他終究僵持不過她,只好抬起右手握住桂花糕,自己遞到唇邊咬了一口。
「了悟師兄,來日方長,你且先好好考慮。」
衡玉聲音輕柔。
她蹲下身子,從地上撿起一片剛剛掉落的銀杏葉。
專屬於她的靈力被注入葉子裡。
衡玉把銀杏葉遞給了悟:「當你考慮清楚,就把這片葉子回贈與我吧。」
氣氛凝滯下來。
衡玉維持著這個動作維持了很久,了悟才輕輕動了一下。
他抬起右手,接下這片銀杏葉。
動作輕柔,也虔誠。
-
官府那邊的排查做得並不順利,好幾天過去了都沒排查出什麼結果來。
無奈之下,新任城主只好請了悟和主持兩人過去幫忙。
今天了悟原本要去給趙凡的爹換藥,但現在有要事做,了悟只好把換藥的事情交給了念。
衡玉來到青雲寺時,了念正好提了個大醫藥箱準備出門。
「我和你一起去吧。」衡玉對了念說,她閒著也是閒著。
說完,衡玉伸手,自然而然接過了念手裡的醫藥箱:「太沉了,讓我拎吧。」
之前已經去過趙凡的家,所以這回輕車熟路。
小半個時辰後,了念抬手叩響木門。
「來了。」裡面傳來聲音。
然後是趙凡過來開門。
瞧見衡玉和了念,趙凡高興道:「原來是仙子和了念小師父,你們快些進來,今天又要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了念連忙道。
趙凡把兩人迎進室內,給他們各自倒了杯熱水。
他把水杯遞給衡玉時,局促不安地解釋了一句:「家裡沒備有茶葉,仙子勿怪。」
衡玉接過水杯:「無妨,水就夠了。」
為了化解趙凡的侷促,明明不太渴,衡玉還是喝了好幾口水。
果然,瞧見她的動作,趙凡心下稍松。
喝過水後,了念提著醫藥箱走進房間裡,給躺在床上休息的趙爹換藥。
趙凡正要跟進裡面幫搭把手,就聽到外面有人敲響木門。
他連忙過去開門。
「長平,你怎麼過來了?」瞧見范長平,趙凡高興道。
范長平提起手中的酒罈:「閒著沒事做,過來找你喝酒。」
趙凡微愣:「現在可能不太方便。」
「怎麼了?」范長平往裡面瞧。
院子並不大,所以他很輕易就瞧見那站在院中,身穿道袍的衡玉。
衡玉同樣看到了范長平。
她原本不太在意,但在移開視線之前,她注意到范長平的修為——築基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