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現在身處於一片茂盛的樹林裡。
她轉頭望向剛剛出來的地方,那裡靈力洶湧攪動,隱約能感知到秘境在一寸寸崩毀。
所有的悵惘都化作一身長嘆,懷中的麒麟也小聲咕咕咕叫起來,黑溜溜的眼睛泛著水色。
「她是求仁得仁,不必難過。」衡玉撫摸著麒麟的脊背,又問它,「要不要給你取個名字?」
很認真地想了半天,衡玉點頭道:「就叫小白吧,簡單好記還朗朗上口。」
麒麟猛地從她懷裡站起來。
它已經長大不少,後腿相當有力,衡玉一個結丹後期都被它蹬得胳膊有些疼。
明知它是不滿,衡玉依舊笑吟吟開口:「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個名字非常好,那我們就這麼愉快決定了。」
小白叫得更大聲,都顧不上難過了,一心想要抗議掉這個名字。
衡玉把它舉到眼前:「誰的拳頭大聽說的。」剛想繼續逗小白,以此淡化情女徹底煙消雲散的哀傷,衡玉突然察覺到身後一里的地方傳來大片靈力波動,「秘境崩壞的靈力波動太大,看來是有人察覺到了。這附近肯定有城鎮,你我進城去打聽打聽情況,還得快些趕回宗門。」
衡玉的身影剛消失在原地,一行六人趕到此處。
「奇怪,剛剛明明感應到非常濃烈的靈力波動,這會兒怎麼沒有了?」
「難道說寶物已經被人收走了?」
「按理來說不可能,一察覺到靈力波動我們就馬上趕過來了。所有人趕緊分散開找找,如果這裡真的有寶藏出世,那一定是天大的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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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衡玉已經換了身衣服。
她戴著黑色紗狀幕籬,身上的裙子同樣是黑色,手中握著青色的歸一劍,懷裡抱著毛髮雪白的麒麟。
找准方向後,衡玉直接御劍飛往距離自己最大的城鎮。
城門很壯觀,等著排隊進城的普通百姓和修士都有,不過修士顯然擁有優先權,築基期以上的修士草草排了個隊就能進去。
衡玉握著長劍,仰頭瞧一眼城門上掛著的牌匾。
牌匾已經上了歲月,字跡有幾分龍飛鳳舞。衡玉辨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那是「寧城」二字。
在腦海里思索一番,並沒有找到對這個城鎮的記憶,衡玉還是得進入城中打聽情況。
她才剛剛降落到地上,打算老老實實去排隊,那邊守城門的侍衛長就急匆匆跑到她面前:「這位前輩,請往裡面走。」
他是築基中期修為,但以他的修為,完全看不透這位前輩的實力。
這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這位前輩沒有修為在身,二是她的修為已經遠超出築基中期。
侍衛長當然不會天真到覺得一個敢孤身在外行走的女子是凡人。
衡玉想了想,也不令這個侍衛長為難。
以她的修為選擇放棄特殊待遇,反倒容易讓人心裡捏一把汗。
「多謝。」衡玉淡淡點頭,抱著小白慢慢走進寧城裡。
寧城是個人口眾多的大城。
這裡是凡人與修士共住,衡玉一路走來,發現築基期修士不少見,結丹期修士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
她尋人打聽了下,直奔城中最好的酒樓。這幾年待在秘境裡,她已經很久沒吃過東西了,正好去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順便打聽打聽消息。
被店小二領著爬樓梯,走到二樓時,衡玉下意識環視一圈。發現二樓只擺著六張桌子,地方很空曠,現在五張桌子都坐滿人,只有最角落那張桌子還空著。
在角落坐下,衡玉把小白放到桌子上,自己隨手翻看菜單,點了三道招牌菜。
「仙子,先喝些茶水吧。」店小二拿了衡玉的打賞,現在正殷勤地給她斟茶。
衡玉抿了一口茶水。
茶水味道一般,她在秘境裡已經被情女養刁了嘴。
轉著手中的茶杯,衡玉先打聽起這是哪個州。得知是北州後,衡玉稍稍鬆了口氣——
北州位於中部大陸,和南州鄰近。而合歡宗就在南州地界裡。只隔了一個州,要趕回去還是比較容易的。
隨後衡玉又問清楚時間,距離內門任務的十年時限還有三個月,也就是說,她完全能在規定時間內趕回到宗門。
「對了,我瞧著今天城裡很熱鬧,不知道城中有什麼新鮮事?」衡玉隨口一問。
店小二甩了甩白色的抹布,笑呵呵道:「仙子這可就問對人了。這兩天無定宗佛子前來我們寧城傳播佛法。」
「這幾年裡,佛子在中部大陸的聲望越來越高,他那般人物卻平易近人得很,有修士心有困惑向他請教,他也會盡力指點,所以周圍不少散修都趕來寧城,想要碰一碰運氣呢。」
衡玉轉著茶杯的動作一頓。
茶杯里的茶水太滿了,她這一動作做得突然,有幾滴茶水從杯子裡濺出來,滴在她的手背上。
衡玉注視著手背上的水滴,慢慢回神:「不知道是無定宗哪位佛子?」
「這——」店小二尷尬一笑,「我也只是聽別的客人提起過此事,他們並未提到佛子的佛號。」
「多謝。」衡玉示意他退下去。
等到周圍安靜下來,衡玉摩挲著歸一劍的劍柄。
平易近人?聲望越來越高?這位佛子有可能是了悟嗎……
沒等衡玉整理好思緒,店小二端著菜走過來。
很快,衡玉點的菜都上齊了。
衡玉把小白放到自己的膝蓋上,一邊吃著東西一邊餵它吃桂花糕。
小白很乖,又喜歡桂花糕的味道,連著吃了兩塊糕點後,伸出溫熱的舌頭舔了舔衡玉的手背。
觸感溫熱。
衡玉低下頭去看它,忍不住失笑:「怎麼了,是要喝茶水嗎?」
小白咕咕咕叫了幾聲。
現在衡玉已經能讀出它話中的含義,聞言就笑:「你還記得他?你記憶力真好。」
徹底沒了胃口,衡玉將筷子擱下,垂下頭撫摸著小白背脊光滑的毛髮:「在陣法裡,我對時間的感知很遲鈍,明明過了那麼多年,但我總覺得他剛剛離開……我只是還沒完全調整好心態。」
在陣法那幾年,她實在受不住無邊孤寂,就總是想到他。
現在出關了,想他這件事好像也變成了一種習慣,以至於調整了一個月,也沒能改掉這個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的習慣。
小白又舔了舔衡玉的手背。
「你還想吃糕點嗎?不吃的話我們就離開寧城吧。」
衡玉理好幕籬,握住擺在桌邊的歸一劍。
小白乖巧跳到衡玉懷裡,兩人就要離開酒樓。
酒樓一樓突然傳來喧譁聲。聲音有些大,連在二樓的客人也能聽清。
「佛子來了!」
「那位就是無定宗的佛子吧,當真是風採過人,十足的清貴。」
「果真是疏風朗月般的人物,難怪能在短短几年時間裡就將佛法傳到我們北州。」
衡玉走到二樓樓梯口,才聽到這些聲音。
她腳步微微一頓,下意識屏住呼吸,往後退了半步,但——已經晚了。
「佛子裡邊請。」這是掌柜殷勤的招呼聲。
樓下的人已經上了樓梯,轉過拐角,他的身影就撞進衡玉的視線里。
隔著幕籬,看清那人的容貌後,衡玉輕抿起唇。連她都無法分辨出,這一刻她是失望澀然居多,還是鬆了口氣。
抬起手來,衡玉緩緩掀開那擋住她容貌的幕籬,對著那意態閒懶的人微微一笑:「別來無恙。」
那人臉上先是浮現詫異,而後化為淡淡的歡喜:「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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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久別重逢,衡玉被了緣拖著重新坐回椅子上。
兩人也沒點什麼吃食,只是點了一碟酥餅,就抱著茶杯邊喝茶邊聊起天來。
「你怎麼會出現在北州?」了緣笑著問道。
他今天穿著身月牙色僧袍,笑起來時眼尾上挑,本就是勾魂奪魄的容貌,如今一笑,倒像是喝了度數不高的桃花酒,以至於眼尾染上淺淺嫣紅的醉意。
「我從秘境裡面一出來就到了這裡。它的出口是隨機傳送的。」衡玉解釋道。
了緣點頭。
他大概清楚秘境的事情,畢竟當年了悟把極光之晨和一堆佛經帶回宗門,鬧出來的動靜還是比較大的。
「你現在——居然已經到了結丹後期?」了緣注意到她的修為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衡玉眉梢微挑,淡淡瞥他一眼,那雲淡風輕的姿態直看得人牙癢:「這有什麼稀奇的,倒是你,居然只是結丹初期。」
了緣:「……」
他這般資質驚才絕艷,在年輕一輩中都數得上號的人物居然被鄙夷了。
有奇遇的人了不起啊。
他磨了磨牙,氣得想要去掐衡玉的臉,看她還敢擺出這般神情嗎。
衡玉身子微微往後一倒,以手格擋住他的手:「有話好好說。」
「碰一下都不行?」了緣眉眼飛揚,眼尾越發嫣紅撩人。
「不行哦。」衡玉笑吟吟道。
了緣輕嘆了下,收回手時順勢端起面前的茶杯,慢悠悠抿了口茶水:「你這幾年在秘境裡怎麼樣?」
「基本都是閉關,不然我這修為是怎麼突飛猛進的。」衡玉坦然道,的確沒什麼可說的。那些值得反反覆覆說的事情,又不能拎出來告訴了緣。
於是衡玉轉移了話題:「你怎麼樣?」
他們這般交流近況的姿態,倒像是相交多年、擁有默契的至交好友。
這種念頭從心底一閃而過,了緣輕笑了下,慢悠悠回答起衡玉的問題:「從法會回到宗門後,我就一直在閉關衝擊結丹期。鞏固好修為後,在宗門裡待著無所事事,師父就命我率幾個師弟南下宣講傳播佛法,為我佛門收攏信徒。」
他眯著眼看向窗外:「我幸不辱命,為佛門發展出不少信徒,還收穫了不大不小的名聲。」
「剛剛酒樓店小二一直在吹捧你,你這番評價太自謙了,無定宗了緣佛子的名聲可不算小。」
了緣仰著臉看她,眼睛漆黑潤澤,他調侃道:「就夸這麼一句?能不能多誇我一會兒,滿足我的虛榮心。」
衡玉捻起一塊酥餅,遞到小白嘴邊餵它,不搭理了緣這番話。
「這也太過分了。」了緣嘟囔道。他悄悄瞪了下衡玉膝蓋上的小白,瞪了好幾眼,小白咕咕咕叫喚,後腿在衡玉懷裡蹬著,有種隨時都會跳到了緣身上咬他的感覺。
了緣嘖了一聲:「這隻小獸這麼有靈性,它是什麼品種啊。」
「你認不出來?」衡玉眉梢微挑,托住小白的兩隻胳膊,把它舉到了緣面前,讓他再仔仔細細打量一番。
了緣:「……這滄瀾大陸各種無名無姓的妖獸多了去了,我又不是馭獸宗的弟子。」這也太為難他了,一身白毛還沒什麼特徵,誰知道這是什麼妖獸。
『妖獸』二字一出,小白直接炸了。
好在衡玉早有準備,一把將小白摟在懷裡,沒讓它撲到了緣身上咬他。
「……我閒著沒事帶只小妖獸出門幹嘛,這是神獸。」
「神獸?」了緣詫異起來,仔細打量半天,瞧見小白額頭那個小角,恍然大悟,「獨角獸啊。」
衡玉懶得再理他,默默安撫起炸毛的小白來。
了緣等了半天,茶都喝了兩杯了,還是沒見衡玉問出口。他輕嘆了下:「只問我的近況,不問其他人了?」
「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什麼區別。」衡玉神情淡漠,語氣平淡。
了緣仔細打量她幾眼,居然都沒辦法從她的神情里看出一絲一毫的破綻:「不想知道就罷了。」
「如果你非要說,我也是可以花些時間聽的。」
了緣險些被她氣笑。
這人還真是都沒有變過啊。
氣人的姿態簡直和幾年前一模一樣。
「你說我怎麼就管不住這張嘴呢,非要自討苦吃。」
衡玉笑起來。
她笑的時候是真的好看,眉眼間的清冷被略去不少,春暉浮上她的眉梢,眸子乾乾淨淨得仿佛能倒映蒼穹。了緣盯著她看了幾秒,又忍不住嘆口氣。
「了悟的情劫過得怎麼樣了?」
衡玉這回沒有再掩飾,開門見山問道。
她的的確確很好奇他的近況。
「還是那樣吧,這六年時間修為一直卡在那裡,尋不到突破進元嬰期的契機。」
衡玉微微擰起眉來。
以他的資質,不應該如此才對。
難道還是像之前一樣,因為情劫沒有取得重大進展,所以情劫限制了他的突破嗎?
既然都已經開口問了,衡玉打算打聽個詳細:「那他這六年都在做些什麼?」
「幾年前封印地的母氣異動,戒律院首座進入封印地後,以自己的血骨重新鎮壓母氣的異動。但封印地的邪魔之氣還是比以往濃郁了不少,了悟回到宗門後……」說到這裡,了緣沉默片刻,才續道,「自請進入封印之地淨化邪魔之氣。」
衡玉微微一愣:「所以他這六年時間一直待在那裡?」一直待在那生機枯無、入眼儘是邪魔之氣的封印地嗎?
「對。」
衡玉沉默了下,又問了緣:「你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告訴我?」
了緣坦然道:「沒了。」他抬眼與衡玉對視,神情分外無辜與純粹。
「看來果然有事瞞著我。」
了緣想磨牙:「你什麼意思,我都說了沒有。既然不信任我還問我做什麼。」
「我們之間的情誼太塑料了,所以你的話只能夠信一半。」
了緣氣惱得想要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這麼多年沒見,怎麼會有人的性子越來越惡劣起來。
他真的站起來,噔噔噔往外走了兩步,又轉過身看向衡玉,即使是懊惱著,那雙桃花眼也瀲灩生情:「難道你還沒吃飽?」
衡玉失笑,放下幕籬重新擋住自己的容貌,抱著小白慢悠悠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路往城郊的寺廟走去,了緣和幾個師弟都暫住在這裡。
走進深林,就看到隱在林間的古寺。邁著步子走上石梯,衡玉跟著了緣走進寺廟裡,繞過長廊來到客居的廂房。
衡玉剛走進院子,一個穿著白色僧袍、眉眼有幾分熟悉的俊秀少年驚喜站起身:「洛主?」
順著說話聲看過去,衡玉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眉眼有幾分隱約的熟悉。
過了好幾秒,衡玉才將人認了出來:「了念?」
當年衡玉遇到他的時候,了念還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少年,現在他已經徹底長開,眉眼俊秀多情。
了念高興走到衡玉面前:「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洛主。」
「我也沒想到會遇到你們。」衡玉笑。
兩人剛寒暄幾句,了緣走過來,對衡玉說:「院子裡還有間空的廂房,你就暫時住在那裡,可以嗎?」
衡玉想了想:「也好,我住一晚,明早就要趕回合歡宗。」
「這麼急?」了緣遲疑,「我原本還想著與你同行,一道去南州的。」
他想去南州宣講佛法。
那是他此行最後一站了,完成宣講後他就要趕回無定宗閉關突破。
衡玉搖頭:「我還是獨自趕回去比較好。」
她身上有太多寶物。
如果和了緣他們一起行動,目標就太大了,還是自己趕回去比較隱蔽。
頓了頓,衡玉補充說:「我會在合歡宗恭候你們,到時候帶你在合歡宗里玩個夠。」
她覺得,合歡宗里的師妹們會很喜歡這一行人的,尤其是了緣,他在合歡宗里的人氣絕對不會比遲差。
站在她對面的了緣莫名其妙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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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晨曦還沒冒出來,衡玉就已經撐著傘走出廂房。
她依舊是戴著黑色幕籬,懷中抱著小白。
正要走出院子,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清朗的笑聲:「也不和我道個別。」
衡玉停下腳步,緩緩回頭:「反正過段時間也要在合歡宗見面,」
了緣倚在門邊,隔著雨幕望她。
現在還未拂曉,光線黯淡,他壓根瞧不清楚她的容貌,但他能在心底勾勒出她的眼睛。
是一雙非常清冷又特別的眼睛。
「那行,過段時間見。」
衡玉點頭,想到他看不到,就輕輕應了一聲,撐著傘轉身離開。
了緣一個人靜靜站在屋檐下,看著雨水滴落階前,一直看到天光透亮。
隔壁屋的了念打著哈欠推開門,瞧見那如門神一般站在門邊的了緣,生生嚇了一大跳:「了緣師兄你傻站在這裡幹什麼?」他走過去,一摸了緣的袖子,發現袖子沾透水氣,有些潤濕。
「哦。」了緣回神,懶洋洋笑,「在想些問題。」
「在想什麼?」
「在想下次見面的時候要不要把了悟的事情都告訴洛主。」
了念一愣,猛地在原地跳腳:「師兄你想幹嘛!你指的是那件事嗎!那怎麼能說出去!而且你居然想告訴洛主!!!」他的話一句比一句激動,到最後險些要湊過來拎起了緣的衣領。
「哦。」了緣又懶洋洋應了聲,神情滿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