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霜華洗鍊大地,照亮院子裡那厚厚積雪。
今天晴了一天,但天氣變化極快,沒過多久就有細細碎碎的小雪花從天空飄下來。
游雲杵在原地發呆,直到有雪花飄落到他額頭化成冰涼的水珠,他才從出神狀態中清醒過來,茫然抬頭。
月光照亮他臉上的糾結之色。
游雲素來灑脫隨性,極少遇到這麼為難的時候,以至於他靜立近兩個多時辰還是沒能拿定主意。
再糾結下去,一切就要塵埃落定了。
游雲長嘆一聲,轉身推門走進衡玉的屋裡。
屋子裡沒有燃蠟燭,所以顯得格外昏暗。游雲走到桌邊用火摺子慢吞吞點燃燭火,正要熄滅火摺子時,他看到這空蕩蕩的桌面上擺放著一盒玉簪。
梨花簪、梔子花簪、君子蘭簪……足足有七八根簪子。
每一根簪子都雕刻得栩栩如生。
「這是把她這輩子的簪子都備齊了吧。」游雲抬起右手捂住自己半邊臉,嘴角苦澀,終於還是徹底下定決心。
撩起那層層疊疊的帳子,看著悄無聲息躺在床上陷入昏迷的衡玉,游雲彎下腰,掌心貼在她的額間,化神期的磅礴靈力注入到她身體裡,慢慢解開了悟對她的束縛。
了悟下的束縛咒極高深,即使游雲格外精通咒術,要解開這個束縛咒也需要一兩個時辰。
足足過去了一個時辰,衡玉那長而翹的睫毛劇烈顫抖起來。
然後,她猛地掀開長眸。
目光在游雲身上停頓片刻,衡玉慢慢支起身體,從床榻上坐起來。
她的目光落在枕邊,瞧見那個香囊時,衡玉先是一怔,連忙將香囊拿了起來,指腹在香囊表面摩挲一番,終於在香囊右下角摸到針線勾挑出的梵文版的『悟』字。
輕輕淺淺的雪松香從香囊里飄散出來,衡玉猛地捂著胸口,像是要透不過氣般大口喘氣——他為佛道為蒼生九死一生,所以留給她這個用僧袍裁剪出來的香囊嗎?他想幹嘛,想著若是不小心隕落了,她也能有個念想?
「你現在只是意識恢復了清醒,靈力還被束縛著,安心等半個時辰。」游雲瞧著她情緒不對,安撫道。
好一會兒,衡玉情緒平靜下來,出聲道:「多謝師父。」
游雲艱澀開口:「為師既然答應了你,總是要履約的。」
八年前,衡玉閉關衝擊元嬰後期前,游雲陪著她進入虛空風暴里取一樣東西——那是一塊拳頭大的黑色玉石,衡玉用心頭血契約下它後,它就一直在吸納邪魔之氣。
從虛空風暴中回來後,游雲臉色格外難看。直到衡玉出聲告辭離開,打算尋個安靜的地方閉關,游雲才終於叫住她,問:「你取出來的東西是什麼?」
衡玉微微一笑:「是一樣,能打破所謂宿命的東西。」
從那時起,游雲冥冥中就有一種預感。
三月前,衡玉再次找上他:「師父,如果了悟限制了我的行動,請你一定要幫忙讓我脫困。」
「……你想做什麼?」
「我昨日去找過圓蒼掌教,他告訴我,先天佛骨是為終結邪魔之禍而生,若是了悟當真在對付帝魔祖時身隕,那也是了悟的宿命。我不相信什麼宿命,我想救下他,打破這所謂的宿命。」
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赴死卻無動於衷。
況且,他曾為她擋過一次殺劫,她還他一次又如何。
聽到這話,游雲斷然拒絕,甚至想盡辦法勸說她,讓她放棄這種想法。但最終,游雲反被她的苦求勸服。
他這一生,濫情又寂寥。
從未想過會為打破誰的宿命而付出性命。
也正如此,他方才格外體會到她哀求時的堅決。
願為一人赴九死一生之劫,這本就需要無盡的勇氣。
束縛咒徹底解開,游雲知道衡玉還要起身換衣服,他背過身走出屋內。
大門推開,月色霜華灑下照亮院子,游雲眯起眼看著站在台階下方的圓蒼。
更確切的說,這是圓蒼留下的一縷神念。他本人已隨大部隊前去參與到針對帝魔祖的行動中。
「阿彌陀佛。」
『圓蒼』雙手合十。
「你來接她嗎?」游雲不辨喜怒地問道。
「是的,那個地方若是沒有貧僧帶路,洛小友沒辦法前往。」
身後,本就敞開的木門被拉得更開,衡玉穿著便於行動的黑色長裙緩緩走出來。在『圓蒼』和游雲的注視下,她慢慢將那塊瀰漫著濃重邪魔之氣的黑色玉石放進自己的心口裡。
玉石將心臟取而代之時,她的壽元熊熊燃燒,身體的氣勢也越來越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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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這裡終年寒冷,覆蓋著皚皚白雪。
萬年以前,帝魔祖被各大宗門的化神後期修士圍攻,雖然沒有隕落,但也並非毫髮無損。
他所使用的武器被擊落,落到無定宗手中。
那個武器是隨著他一同被邪魔母氣孕育出來的,有武器在手,他的實力足以再增加兩成,得知武器被無定宗的人封印在不周山後,帝魔祖明知無定宗的人在此布下了天羅地網,還是從容前來。
為了這一場對決,無定宗足足籌備幾十年光陰,他們花費各種天材地寶繪製陣法,讓整座不周山都籠罩於陣法里。
此時,不周山外盤坐著十位化神期修士,他們將自己的靈力注入陣法裡,將陣法催動到極致。
有著淨化能力的陣法在不斷壓制著帝魔祖帶來的四團邪魔母氣。
帝魔祖含笑立於半空中,握著剛剛解脫束縛的兵器。
明明下方有五位化神後期,他的目光宛若不經意般只從了悟身上一掠而過。
這麼輕飄飄的一眼,頓時讓五位化神後期紛紛如臨大敵。
下一刻,帝魔祖的身影已迅速貼近靜寧祖師,帶著扳指的手掌輕輕向前揮去,隔空打在靜寧祖師身上。
靜寧祖師周身繚繞著濃郁佛光,輕鬆卸去這道威力極強的攻勢。就在靜寧祖師要反擊時,他臉色突然一變。
在剛剛閃避之時,他們五人間露出空當!
帝魔祖的目的並非這五位化神後期,而是能夠克制他最強能力的先天佛骨。
他身形如鬼魅般出現在了悟前方,馥郁而危險的暗香在周圍瀰漫開來,盤膝坐著正在壓制邪魔母氣的了悟猛地睜開眼睛,兩手合掌結印,佛道之花在他身前盛開,擋去帝魔祖的攻擊。
眨眼之間,另外兩朵佛道之花以帝魔祖的血肉為土壤,在他的血肉里紮根盛開。
純正無比的佛光侵蝕到帝魔祖的體內,即使是以他的心性,被這樣完全排斥他的佛光淹沒,也忍不住慘叫出聲。
一擊得手,了悟連忙往後退去——他很清楚自己和帝魔祖在修為上的差距,偶爾出手攻擊沒問題,但他最應該做的是死死壓制邪魔母氣。
在他瞬移來到邪魔母氣身邊時,以靜寧祖師為首的五位化神後期修士抓住時間,完成對帝魔祖的包抄。
即使是帝魔祖,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敢托大。
他右手捏緊,想要吸收邪魔母氣來加持己身。
了悟強行催動體內的先天佛骨,再藉助佛道的力量,死死壓制著那幾團飄在帝魔祖附近的母氣。
這些母氣不像封印地深處那些母氣,它們沒有被封印陣法囚禁,一察覺到了悟的意圖,開始發出劇烈波動攻擊他。
與五位化神後期相爭的帝魔祖等了好一會兒,還是沒等到邪魔母氣的回應,臉色刷地陰沉下來。
他生生吃下劍宗老祖的最強一擊,借著這股沖勢迅速往後倒退出十來米。
幾位老祖沒想到他什麼應對都沒有,而是選擇生接下這一擊,反應慢了一拍。等他們回過神時,帝魔祖已迅速從包抄圈中脫身,兩手結印推出,化神後期的含怒一擊重重砸向了悟。
邪魔母氣的波動越來越劇烈,了悟不敢輕易挪步,只好安靜站在那裡。
一道靈力波動泛起,自主防禦的神器形成防禦罩護住他,只是一個照面,防禦罩便被擊碎。
連著毀掉三個神器,了悟才成功接下這一擊。
而這——不過是第一道攻擊罷了。
第四道攻擊襲來時,他身上佩戴的所有防禦法器全部碎開,只能以自己的身體生生吃下這一擊。
含著佛光的瘀血吐在邪魔母氣上,反倒進一步壓制了邪魔母氣。
察覺到這一點,了悟眼神微閃。
五位化神後期修士彼此對視,其中四人依照計劃加快對帝魔祖的攻勢,一人負責攔在了悟身前,盡力為他化去帝魔祖的攻擊。
縱使如此,了悟身體也不好受。
在帝魔祖的有意催動下,母氣波動得越來越劇烈,那濃重的邪魔之氣翻湧肆虐,如同海浪般狠狠拍擊在了悟身上,攻擊他身體的每一個器官。
等他熬過這一道反噬,鮮血自耳朵滑落下來,身體暈眩顫抖。
還沒等他喘口氣,了悟察覺到身後有劇烈的靈力波動傳來。
他臉色微變,知道這道攻擊必須閃避。
身體猛地往後挪開一步,邪魔之氣和佛光混合成一個大光團,被他狠狠丟到前方。兩道攻擊撞在一起,了悟被爆炸餘威震得再吐出一口血。
這麼短的時間裡,帝魔祖再次與邪魔母氣建立聯繫,吸收邪魔母氣的力量。他原本有些衰竭的氣勢慢慢往上攀升。
「了悟!」靜寧祖師瞳孔微縮,高聲喊道。
了悟身體晃了下,搖搖頭保持自己意識的清醒。
他咬了咬牙,割破手腕動脈,將自己的血灑在邪魔母氣上,想要用自己的血來污染邪魔母氣。
只靠血不夠,他乾脆自己強行震碎體內那塊先天佛骨,吐血時連著小塊碎骨一同吐出來,全部附著在邪魔母氣上。
「你!」
帝魔祖察覺到了悟在做什麼,猛地扭頭看去。
他臉色終於徹底沉了下來,帶著一股要吞噬了悟血肉的狠勁,不再抵擋五位化神修士的攻擊,不管不顧向著了悟撲殺而來。
但剛往前走一步,帝魔祖便被劍宗老祖攔下。
劍宗老祖冷哂一聲,霜雪洗鍊過的劍鋒釘死帝魔祖的肩胛骨,劍氣在帝魔祖體內肆意炸開:「帝魔祖,也別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論起修為,帝魔祖只是高他們幾人一線。
帝魔祖會如此囂張,只是因為他能借著邪魔母氣時刻保持在巔峰狀態罷了。
沒有了邪魔母氣,他再強大,他們五人配合默契,他休想再逃出此地!
邪魔母氣的反噬也越來越厲害,它們在進行最後的掙扎。
了悟被反噬席捲,鮮血自眼尾、唇角、耳畔滑落下來,形成多道詭異的血痕,他的聽覺和視覺在慢慢被剝奪。
線逐漸模糊時,他竟然產生一種格外詭異的錯覺——在陣法裡,他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猛地吐出一口瘀血,了悟身形不穩就要倒到地上。
下一刻,他被人從身後用力攙扶住,然後,那人轉身來到正面,輕輕環抱住他,雷霆瀰漫於四面八方,為他承擔起母氣造成的反噬。
衡玉抬手,想為他抹掉眼尾那抹血痕。
但手覆上去,才發現自己的肌膚在瘋狂滲血,她反倒把他的臉弄得血色模糊。
「洛……」
了悟剛說出一句話,只覺得嗓間格外的癢,連連咳出幾口血來。
血里夾雜著先天佛骨的碎片。
「是我。」
黑色長裙吸足了血,格外沉重地貼在她身上。
早在八年前,她從虛空風暴里拿到情女前輩留下的那個黑色玉石後,就一直在為今日之事做準備。這些年,她瘋狂殺邪魔,取邪魔的心頭血,所為的就是溫養那塊玉石。
在趕來這裡前,她將玉石融入心臟,再以燃燒壽元為代價,在短時間內提高自己的修為。如今她的修為看似只有元嬰後期,但周身瀰漫的氣勢比一般的化神中期修士都要強。
她吃力地抱著了悟,一刻不停繪製著雷霆,將雷霆全部注入邪魔母氣里。
是的,雷霆對邪魔母氣的克製作用聊勝於無。
但——
她想到了一個很好的法子,讓雷霆成為一個引子。
了悟配合著陣法壓制邪魔母氣,但邪魔母氣的所有攻擊和反噬都會加諸她身上。
她此刻的修為略高於他,而且在如今才加入戰局,她代他受下攻擊和反噬,也許兩人都有機會活下來。
感受著邪魔母氣越來越瘋狂的震動,衡玉耳朵一直在嗡嗡嗡震鳴。
這種聲音刺耳到了極致,連她的神魂都為之戰慄。
她忍不住將額頭死死抵在了悟肩膀上,咬住他的僧袍衣襟,免得自己不小心咬到舌尖。
了悟那原本渙散的意識瞬間回歸。
他渾身都在劇烈顫抖:「你——」
聞著從她身上透來的血腥味,眨眼間,便有淚水混雜著血滑落下來。
他張開手,要切斷她和邪魔母氣的聯繫,衡玉反倒往後退開,作勢要拉開和他的距離。察覺到她的決心後,他身體微微一僵,臉上的死寂若不周山巔千萬年的不朽堅冰。
母氣的反噬越來越嚴重。
雷霆噼里啪啦的響聲被壓下去,衡玉臉上的痛苦之色越來越重。
但她還是很艱難地,朝著了悟微笑。
憑什麼總是我在欠你;憑什麼逆心鎖的子鎖被你契約上,母鎖留在我這裡;憑什麼一定要你犧牲;憑什麼……你要背負這麼多。
她想說很多很多,但體內的疼痛太過劇烈,以至於最後她只能擠出幾個字:「我替你一次啊,傻瓜……」
身後,靈力波動越來越劇烈。
失去母氣源源不斷提供能量,帝魔祖在五位化神後期祖師的圍攻下已經露出敗相。他不管不顧,狠狠向邪魔母氣衝來。
了悟回神,連忙轉身,掐訣擋住帝魔祖的攻擊。
已經熟練到極致的法訣到了此刻居然顯得生疏無比,掐訣時了悟的雙手都在顫抖。
只有解決掉帝魔祖,洛主才不需要再壓制邪魔母氣。
他心神一定,不管不顧往前逼壓而去,冰冷而強大的掌印狠狠砸向帝魔祖,哪怕不能對帝魔祖造成傷勢,也順利擋住帝魔祖的去路,將帝魔祖重新逼進幾位化神後期祖師的包圍圈裡。
壽元幾乎被衡玉燃燒到了尾聲。
黑色玉石本來就是死物,沒有了壽元,它也無法再起作用。
疼痛越來越劇烈,衡玉的痛覺幾乎麻木,她想開口說些什麼,聲帶卻在剛剛的反噬中受損,無法再發出絲毫聲音。
她的氣勢在慢慢往下跌,衡玉渾身發冷,冥冥之中,她有種格外清晰的預感:她很可能……撐不過這一回了,她還是低估了這一切的兇險。
暈眩過去前,她感應到了悟脫離包圍圈回到她身邊,吻上她的唇,給她渡了什麼東西過來。
她已經沒有力氣去阻止他,只是在他拉開與她的距離時,顫抖著,輕輕動了動唇角。
後來了悟回憶了很久很久,才讀懂她那句唇語。
——抱歉,可能又要讓你受相思之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