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冰寒徹骨。
跪在地上時,寒意透過僧袍直往膝蓋鑽。
了悟跪在衡玉面前,渾身止不住的發抖。他用自己滿是血污的手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臉,細細感受她的心脈,確定心脈還在微弱跳動時,他失去最後一絲氣力倒下來,又怕不小心壓傷她,連忙閃避到身邊,直接砸在地上砸了個結實。
雪很軟,了悟半個身子都落滿雪花。他躺在雪地里大口喘氣,後怕這種情緒在他心頭蔓延開來,以至於那雙黑眸布滿紅血絲。
——還好,真的就差最後一點點。
差一點,他就要失去她了。
稍微蓄了些力氣,了悟咽下一顆九品丹藥,踉蹌著從地上站起來。
取出一件黑色斗篷蓋在衡玉身上,了悟動作極溫柔地將她從地上抱起,寬大的斗篷將她遮蓋得嚴嚴實實,只是露出小半張臉。
她躺在他懷裡,近乎無聲無息。
了悟走到靜寧祖師身邊,仰頭望著懸浮在半空中的囚籠。
囚籠里困著帝魔祖的神魂,他的肉.身已被幾位老祖合力毀掉,唯有這神魂不採用一些特殊手段,極難被磨滅。
「帝魔祖。」了悟聲音沙啞。
即使已經淪為喪家之犬,帝魔祖依舊從容而囂張。
他盤膝坐於囚籠里,那雙如黑曜石般深沉的眼睛緊緊注視著了悟,又漫不經心掃向了悟懷裡的衡玉。
他一直很忌憚先天佛骨和擁有創世能力的人,本想著提前發動決戰不給他們留下成長的時間,沒想到對方居然會用那種燃燒壽元的邪術來強行提高自己的修為。
他的確棋差一招,差在沒想到人類那所謂的愛情如此牢固,竟有人願為另一人承受如此大的痛苦赴死。
察覺到帝魔祖的視線,了悟視線更冷。他溫柔地拉起斗篷,擋住衡玉的臉。
帝魔祖頭一歪,唇角輕輕彎了下。
「你該死了。」了悟冷淡道。
他不在乎自己此刻的傷勢,直接催動體內那塊已經碎了大半的先天佛骨,強行借先天佛骨的力量燃起洶洶火焰。
火焰落到囚籠里,帝魔祖臉上笑意微滯,那目中無人的眼裡終於染上濃濃的驚恐之色。
急促而劇烈的慘叫持續足足一刻鐘,為禍無數修士、統御無數邪魔的帝魔祖徹底煙消雲散。
最大的敵人已經死去,劍宗老祖等人紛紛虛脫,顧不得形象倒在地上,勉強保持著盤膝打坐的姿勢化開丹藥藥效。
靜寧老祖實力最強,暫時還支撐得住。
他溫和地注視著睫毛凝了碎冰、渾身透著冷意的了悟,建議道:「先消化體內的丹藥吧。」
了悟唇角微動。
猜出了悟會拒絕,靜寧老祖連忙補充後續,給出一個讓了悟無法拒絕的理由:「你就這麼抱著她離開,體內傷勢絕對會加劇。到時候讓其他人護住她的心脈幫她療傷,難道你真的放心嗎?」
不放心。
了悟艱難地抿起唇角:「祖師說得對。」
他打橫抱著衡玉走到雪山底下,讓她躺在自己膝蓋上。將雪水加熱後,了悟浸濕手帕,慢慢幫她擦乾淨臉上和脖頸間的血跡。
血污擦掉,她臉上那無數道斑駁的小傷口完全暴露在了悟的視線里。了悟眼裡猩紅一片,只覺得剛剛叫帝魔祖死得過於輕鬆。
他想低下頭吻她,又不知道該吻哪裡好,最後那個無比冰涼的吻落到她的唇上,還要小心避開她忍痛時咬傷的地方。
「洛主,壽命燃燒盡了也沒關係……從此以後,你我共享壽命……」
-
煉化丹藥時,守在不周山外的化神修士們紛紛趕進來。
確定帝魔祖真的已經煙消雲散後,不少人開懷大笑。
剛剛為了催動陣法,圓蒼消耗體內至少八成的靈力,他聽聞帝魔祖的死訊後環視左右,找到自家弟子的身影,邁步向他走去。
丹藥煉化完畢,了悟緩緩睜開眼睛,凝視著臉色蒼白的圓蒼,溫聲道:「師父。」
「怪為師嗎?」圓蒼問。
了悟愣了下,才意識到他師父這句問話是什麼意思:「師父的考量弟子全部清楚。而且,這是洛主自願的,師父未曾逼迫過她,弟子如何會怪您。」
圓蒼眼神頓時晦澀起來。
茫茫白雪落到他的肩上,他只覺得更加疲倦。
他這個弟子就是如此懂事,不會責怪他,怕是要深深責怪自己沒有保護好洛小友吧。
雙方默然片刻,了悟出聲問道:「師父,能告訴弟子,洛主當日見您時說過什麼嗎?」
三個月前,各宗宗主和祖師在議事時提出儘早展開決戰的訴求。
在各宗宗主和祖師離開後,了悟請他不要讓衡玉參與到行動中,他當時同意了。但當天深夜,他見到了特地前來找他的衡玉。
她只用了一句話便說服他:「了悟不能死。帝魔祖是邪魔里最強大的存在,但解決掉帝魔祖並不意味著邪魔之禍的終結。了悟還要率領佛修斬殺剩餘邪魔,淨化剩餘邪魔母氣的事情也非他莫屬。」
是的,殺掉帝魔祖是終結邪魔之禍的關鍵,但不是終點。
所以……圓蒼答應了衡玉的請求,行動時會留下一縷神魂領著她進入不周山。
敘述完後,圓蒼雙手合十,那雙若大海般淵深包容的眼裡泛起層層愧疚之色:「為師不否認當時是存了私心。」
「師父那不是私心,您並非是為了自己。」了悟溫聲寬慰,不想讓圓蒼陷入自責,他只是越發抱緊懷中的姑娘。
圓蒼沉默,許久後道:「她的身體耗損太大,神魂幾乎瀕臨破碎狀態,想要溫養好必須花費無數天材地寶。回到宗門後,為師會從宗門庫房裡調一批溫養身體和神魂的天材地寶給你。」
了悟稍稍遲疑片刻,還是沒有拒絕他師父的好意。這些天材地寶靠他自己去搜尋,不知道要花費多長時間。她現在是真的非常需要它們。
帝魔祖隕落的消息已先一步傳回駐紮地,眾人趕回到城鎮時,裡面已經陷入一派沸騰。
與之相對的,邪魔那方氣氛低迷。
不少宗門趁勢外出攻擊邪魔,大獲全勝而歸。
這種熱鬧和了悟關係不大,他抱著衡玉回到她的院子外,瞧見靜立在院外的游雲和舞媚時,他臉上的冷淡消退些許,朝著他們頷首示意:「她沒有性命之憂。」說完這句,不願再多說什麼,直接越過兩人走進屋裡。
衡玉身上的血衣還沒除掉,他不敢直接把她放到床上,乾脆將她放到一旁的軟榻上,慢慢解開那被血染飽的黑色長裙。
黑色長裙之下,白色裡衣紅得更是觸目驚心。
他慢慢撕開裡衣,最裡面的褻衣露出來。
那原本如凝脂般白皙光滑的身體儘是斑駁的細長傷口,看上去格外猙獰。了悟不敢再耽擱,動作快速幫她換上新的衣服,才將她抱去床榻。
層層疊疊的帳子掀開後,那擺在枕邊的玉佩和香囊映入眼帘。
了悟虛握著她的手,慢慢往她身體裡注入靈力:「在陣法里看到你的那一刻,貧僧幾乎萬念俱灰……」
「為你赴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看著你為我赴死,卻是這世間最殘忍之事。」
身體的傷勢還沒好全,他臉上的血污也沒擦掉,但他不想動,維持著這麼個僵硬的姿勢靠在她身邊,視線落在她臉上,眨眼的頻率都比往時少了許多。
素來張揚妍麗的姑娘躺在那裡,唇色慘白到極點,全身上下的肌膚都布滿細碎的傷痕。
他想碰一下她,都害怕她消失。
「以前覺得能多瞧你幾眼會很開心,現在想想,其實真正高興的不是瞧你幾眼,是瞧你時,你回望我的那幾眼。」
她手腕處的相思果手鍊被血浸透,紅得有幾分妖艷。
了悟瞧著覺得刺眼,但又不敢丟掉她的東西,有幾分委屈地取出張手帕,慢慢擦掉附著在相思果上的血跡。
擦拭好手鍊後,他才胡亂抹乾淨自己的臉。
夜色籠罩下來,外面大概是在下雪,風颳過時將那扇掛在屋檐下的鈴鐺吹得胡亂搖晃。
他以前很喜歡聽鈴鐺聲,現在卻覺得它過分嘈雜了。抬手一揮,令門外那扇鈴鐺無法再發出聲音,他就著這樣無聲的環境安靜守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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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力輸入整整持續五天時間,等到衡玉的身體完全適應他的靈力後,了悟感應到衡玉心脈搏動比之前有力些許。
僅僅只是有力了些許,他卻如同劫後重生般,終於敢稍稍送一口氣。
那雙總是蘊著溫和的眸子裡滿是水色,仿佛只要用力眨下眼,淚水就會從他那雙漆黑潤澤的眼裡流出來。
外面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之前幾日,游雲他們想要進來探望她,全部被了悟拒絕掉。
如今她狀態好了些許,他也得去好好清理自己,了悟起身時身體晃了下,穩住身形後才走去開門。
看著站在門外的舞媚和游雲,了悟淡淡道:「麻煩二位照顧洛主片刻。」請他們進去,而他擦肩往外走。
室內燃著薰香,遮掩掉殘存的血腥味。
游雲周身都帶著寒意,掀開暖帳看清衡玉時,他險些拽掉那掛得不是很穩的帳子。
「大長老!」舞媚落後他一步,下意識驚呼出聲,但當她看清衡玉那滿臉細碎傷口時,臉上的震驚比游雲還要劇烈幾分。
「……我可沒有這樣的醜徒弟。」游雲嘟囔一句,忍不住彎下腰,想去摸摸衡玉,尋了半天,才將帶著寒意的手放到沒有傷口的頭髮上,溫柔地摸著她,「真奇怪,我這樣的人怎麼會教出一位情深義重的徒弟呢。」
了悟走進屋裡,恰好聽到游雲這句話。
他默不作聲站在門口,感受著那割人的呼嘯北風。
站了一會兒,他抿起唇角,出聲提醒道:「大長老,媚主,她現在的情況必須長時間注入靈力。」
游雲緩緩轉身凝視他:「我的靈力不可以嗎?」
了悟解釋道:「那門邪術幾乎將她的壽元燒盡,她現在與貧僧共享壽元,短時間內只能用貧僧的靈力來溫養。」
共享壽元……
游雲朝屋外走去。
在路過了悟身邊時,他還是停下腳步,說:「你的傷勢也很重,莫要只顧著為她注入靈力。不然她醒來後看到你這麼糟蹋自己的身體,定然要動怒的。」
經過這一樁樁一件件事,他已經將了悟當做自己人。
了悟微愣,輕笑起來。
沒過兩天,無定宗那邊將溫養身體的極品靈植送來。
靈植化水熬藥也有奇效,只是不能將它的藥效最大化。了悟不在意這個,將熬藥的器皿都搬到屋子裡,熬藥時眼睛也一刻不停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姑娘。
終於煎好靈植後,他將藥倒進碗裡,待它放涼後慢慢用嘴渡給她。
餵完一整碗藥,他用靈力慢慢幫她化開藥效。
隨著藥效的發揮,她臉上那細碎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到最後,肌膚宛若新生般光滑柔嫩。
了悟終於不用小心翼翼觸碰她,他將唇壓在她頰側,躺到她身邊感受著她的氣息,提心弔膽勞累多日,直至此刻,他才終於敢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