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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018章 朝生

2024-08-16 13:03:03 作者: 時鏡
  見愁的目光下移,落到那九節竹上,也注意到了小小的一點蜉蝣,卻不怎麼在意。新𝟲𝟵書吧→

  「天下生靈……誰的命,不是命?」

  無端端生出來的感想,讓見愁自己也怔了片刻。

  這巨大的島嶼上,只有見愁一人,顯得形單影隻。

  天上的星星漸漸稀疏了起來,月也隱入了層雲之中,只留下一個模煳的影子。

  海浪拍擊海岸的聲音還在,海鳥們隱約的鳴叫也還在。

  只是見愁的心,忽然放空了。

  十餘日來,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這些事情計算起來,彷佛比自己之前的二十餘年經歷得還要多。

  丈夫背叛,腹中子失,拜師扶道山人,離開山村,一路行來,甚至還開始修煉,竟然也有了不同於尋常人的手段和修為,儘管非常微末。

  甚至,她還結下了一些仇人,見到了一些有趣的人,結交了一些……

  朋友。

  若以她十餘日前的眼光來看,這一切都不可思議。

  而如今,如此真實地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天地如此廣闊,是昔年的她絕對無法想像的。

  正如她此刻,坐在這石潭邊,孤島上,大海旁,四面一望,是宇宙的浩瀚無盡。

  大海和陸地,便是全部了嗎?

  不一定。

  見愁抬眸,望著那緩慢移動的星斗,思緒漸漸沉下來,也純粹下來。

  她想起張遂的沉默和穩妥,想起周狂的憨厚和狂妄,想起扶道山人的荒誕不經和睿智強大,想起為了心中一時惡念而對聶小晚出手的許藍兒,甚至……

  想起為了尋仙問道殺了自己的謝不臣。

  尋仙問道?

  那不是自己要尋的仙,也不是自己要問的道。

  若仙便代表著滅絕人慾,無情無我,那見愁要尋的不是仙,要問的也不是道。

  她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為謝母抄過的佛經和道書,本以為時光匆匆,已過去了那麼久,她早該忘得一乾二淨了,可腦海底下藏著的記憶一晃,竟然又全數迸現出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為之強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什麼又是道呢?

  若按著書上說,「道可道,非常道。」

  見愁一邊想,一邊輕聲地呢喃著。

  落在九節竹上的那一隻蜉蝣扇了扇翅膀,飛起來,又落回原地。

  見愁又想起謝不臣這名字的來源:「道常無名,朴雖小,天下莫敢不臣。」

  所以,謝不臣,姓謝,名不臣,字無名。

  見愁一時竟有些分辨不出他名字到底是哪個含義。

  是道讓天下不敢不臣,還是他將不臣於道呢?

  想到這裡,她莫名地笑了一聲。

  心下,竟意外地平靜。

  袖中,藏著她放了許久的那一把銀鎖,見愁取出它來的時候,紅繩的顏色依舊鮮艷得扎眼。

  她溫熱的指腹,一點一點摩挲過紅繩的紋路。

  銀鎖上一個「謝」字,依舊讓她心痛如絞。

  仇恨。

  只有在這寂寂無人的時候,她才能聽到心底那一片瘋長的聲音,穿破土壤,拔地而起,沖入雲層,將整個天地都纏繞起來。

  風拂面。

  見愁拿著那一把銀鎖,腦海之中浮現的,卻是村落中心,那一棵老樹上飄拂的一根根紅綢。

  只不過過去了十天,再想起昔日的一樁樁一件件,卻像是過去了一輩子一樣。

  見愁慢慢吸入一口海島上腥鹹的空氣,再慢慢吐出。

  她終於徹底平靜下來了。

  白日裡在斬業島上畫過的那些圖桉,一下出現在她的記憶里。

  見愁終於想起,自己還有一件事要做。


  她翻開了隨身帶著的那一本小冊子,最後的幾頁寫著靈石的用法,見愁盤腿坐下,有樣學樣地握住一顆張遂留下的靈石,閉上了眼睛。

  肉眼可見的一縷縷白光,從見愁手中的靈石幽幽亮起,順著她掌心處的經脈,匯入她的手臂,而後在全身竅穴之間遊走一圈。

  與此同時,身下的斗盤也開始旋轉,並且若隱若現。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見愁白日一戰消耗太大的原因,斗盤上原本被點亮的兩根坤線,都有些暗澹。

  不過,隨著新的靈力的注入,它們又漸漸飽滿明亮起來。

  靈氣流淌到見愁身體何處,斗盤上便會有一個地方格外明亮。

  斗盤與修士的身體內經脈竅穴息息相關,每一個「道子」對應的位置便是一枚竅穴,每一條「坤線」對應的都是一條經脈。

  漸漸地,那一枚下品靈石漸漸變成了毫無靈氣的灰白色,在最後一縷靈氣被抽走的同時,它發出「啪」地一聲哀鳴,終於崩碎成粉末,從見愁並未握緊的指縫間流下。

  見愁睜開了眼睛。

  此刻,她能清楚地看見旋轉的斗盤,斗盤上每一根或明亮或暗澹的坤線,還有那些暗澹的應該落下「道子」的位置。

  右手伸出,見愁前傾了身體,用食指在鋪著一層薄沙的地面上畫了幾筆。

  若有大能修士在此,只怕會大吃一驚。

  只因為,見愁畫的不是別的,正是青峰庵出事那一日浮現在上空的巨大印符。

  見愁嘗試著控制斗盤輕輕旋轉了一個角度,便立刻停了下來。

  那一刻,她彷佛聽到了鑰匙捅進鎖眼裡,正好契合在一起的機括咬合之聲。

  不偏不倚,見愁畫出的那一枚印符的線條,竟然正好與斗盤上的一些坤線重合!

  而印符上轉折的那些「點」,落在斗盤上,恰好都是一枚又一枚還未點亮的「道子」的位置!

  這憑空而起的神秘印符,竟然就是一枚道印!

  道印,便是修行的法門!

  見愁至今還記得扶道山人說過的那一句話。

  修士的竅穴經脈與斗盤對應,如今斗盤上的道印已經有了,只要見愁能明白這道印上的坤線與道子,對應的是自己身體哪個位置,便能習得這道印代表的法術!

  那一剎那,見愁的眼眸明亮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已經得到了旁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道印……

  還不僅僅是一枚,她腦子裡還刻著青峰庵隱界外,那巨大的光球投射出去的五色道印!

  一共六枚!

  「……老天爺這是在補償我嗎?」

  見愁想想,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她隨意拍了拍兩手,將靈石碎裂後留在掌心的粉末拍去,收了盤膝打坐的架勢,身下的斗盤,便漸漸隱沒了。

  然而,周圍卻並沒有變得黑暗起來。

  一點點米白的螢光,忽然闖入了見愁的視野。

  她微微一怔,轉過頭去,便瞧見了一幕靜謐而優美的場景。

  不知何時,水潭邊竟然飛來了一群螢火蟲,震動著它們小小的翅膀,在水潭邊的草叢裡,飛來飛去,尾巴上提著小小的燈籠,只照亮自己周圍小小的一片黑暗。

  它們絲毫不知道,不遠處還坐著一個在窺探它們的人類修士。

  深沉沉地黑暗裡,它們美得驚人。

  見愁不覺之間,竟然有些看呆了。

  直到這些螢火蟲尾部的光芒,開始漸漸變得暗澹,她才感覺到,天地之間,有更加強烈的光芒投射而出。

  天邊,已經漸漸泛白。

  一個夜晚,竟然就要這樣過去了。

  清晨的露珠,從石潭周圍低矮草叢的葉片上滑落。

  見愁眨了眨眼,一聲低笑:「螢火之光,果真難以與日月爭輝……」

  「你也這樣以為嗎?」

  一道難以形容的聲音,從見愁的背後響起。

  說年輕,似乎又飽含滄桑;說清越,卻又帶著隱約的沙啞;說輕浮,卻又夾著一種難言的沉重……


  見愁一下轉過身去,便愣了一下。

  她此刻坐在那巨大石板的這一頭,而那一頭卻站著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晨的霧氣似乎遮了他眉眼,有一種隱隱的模煳,一身淺淺的艾青色長袍,上頭繡著古老而過時的花紋。

  明明是個少年,卻給見愁一種垂垂暮年的老人的感覺。

  她竟未察覺,這少年是何時到自己身邊的。

  伸手自然地拿起手邊的九節竹,上頭落著的那一隻蜉蝣,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見愁手指握緊,臉上卻帶笑:「你是何人?」

  「我?」

  少年似乎有些迷惑,他想了想,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你沒名字嗎?」見愁詫異。

  少年依舊搖頭,眼底彷佛沒有半點情緒。

  他照舊問見愁:「你也覺得,螢火之光,難比日月嗎?」

  「螢火短暫,而日月永恆……更何況,米粒之光……差太遠了。」

  見愁說的不過是個事實,她雖喜歡黑暗之中的螢火,卻不得不承認二者之間的差距。只是眼前這神秘出現的少年,對這個問題似乎過於執著。

  少年站在那一塊石頭的末端,青苔彷佛也爬到了他的身上。

  「螢火短暫,而日月永恆。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不知道。」

  見愁不很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少年一笑,竟然給人一種清風拂面的感覺。

  他說:「這就是道。」

  道?

  見愁一怔。

  她忽然感覺出眼前這少年的不凡來。

  「你知道什麼是道?」

  「我知道。」少年澹澹地回答,「聽說人人都想知道什麼是道,想要向上蒼求一個明證,知道自己的道是不是『道』,謂之『證道』。你也想要證道嗎?」

  見愁敢肯定,即便是扶道山人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知道什麼是「道」。

  千千萬萬年以來,有幾個人敢知道?

  在見愁以為,知道了「道」的人,約莫都已經長生不死。

  所以對眼前這一名少年的話,她將信將疑。

  眨眨眼,見愁道:「我倒不想證道,只是有些好奇,道到底是什麼樣。」

  「道麼?」

  少年一動也不動,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海平面。

  一道紅光,被冒出海平線一些的日頭投射出來,映入他眼底,有種血腥的微紅。

  「那是一種很醜,很醜的東西。你不會想看到的……」

  見愁覺得,這孩子可能腦子有點小毛病。

  不過跟他說話的感覺很奇妙,會讓見愁覺得心底寧靜。

  她倒不介意,換了個話題:「道這東西,我不明白。我比較好奇,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原本就在這裡,是你驚擾了我,所以我才出現。」少年慢慢蜷縮著身子,坐在了見愁的對面,卻一點也不靠近,「你聽過一句話嗎?朝生暮死,不飲不食;滄海一粟,蜉蝣天地。」

  「不全,但聽過。」見愁點了點頭,「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那少年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是一隻蜉蝣,今朝方生。」

  「……」

  見愁一下愣住了。

  蜉蝣是很小的一種蟲子,常生在水邊,壽命僅有短短一日。見愁曾在很多地方看見過,可自稱為「蜉蝣」的「人」卻是頭一次見。

  少年一下笑出聲來,彷佛覺得見愁很有趣:「我剛才在旁邊看了你有一陣,你是人吧?人都像你這樣有趣嗎?」

  「我……不算有趣。真正有趣的人,應當像是我師父那樣……」

  見愁想告訴他扶道山人是什麼樣,可腦子裡卻一下冒出了方才自己說的話。

  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聲音一下頓住,見愁沒有繼續說下去。

  少年道:「為什麼不繼續說了?」


  「沒什麼好說的。」見愁搖頭。

  少年又問:「一隻蜉蝣在跟你說話,你不驚訝嗎?」

  「……有,不過已經不很重要了。」

  「我今朝方生,等夕陽沉落,暮色來臨,就要死去。」少年的聲音,似乎開始改變,見愁能明顯感覺出這聲音成熟了許多,又滄桑了許多。

  朝生,暮死。

  眼前這少年,黃昏的時候便要――

  死嗎?

  倒是少年自己半點激動的情緒都沒有,聲音平緩得像是一條線。

  「蜉蝣者,朝生暮死,生命只有一日。這也是道。可是跟你們這些修士一樣,我才生不久,為何要死?我不想死。」

  他又說:「你說,世上會有活過一日的蜉蝣嗎?」

  見愁無法回答。

  少年的目光落在見愁的臉上,他道:「你們聞道可得長生,我也想。我不信我活不過一日。」

  「如果不能呢?」

  心裡有一種難言的沉重,興許是因為,這少年的三言兩語,好像觸摸到了一些東西?

  見愁不清楚,只是問。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聞道則死,憑什麼?」

  那少年慢慢地站了起來,望著那一輪徐徐升起的紅日。

  他的聲音,由輕緩,而逐漸驚心動魄起來。

  「若道讓我活不過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讓天下無朝暮,無日夜;令時光永不流動,萬古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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